蒂亚看着‘普罗米修斯’一点一点站起身,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令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她认识普罗米修斯超过八年,她今年十六岁,八年的时间对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无法忘怀的一段时间了。
她自认已经对普罗米修斯叔叔感到很熟悉了——他是个老好人,肤色虽然黝黑,人也十分高大,却对所有人都很友好,总是一副很乐观的样子,也很幽默。他会不收钱替那些生活较为穷苦的人修一些小东西,他谋生的手段是打一些精致的工艺品......
但是,这个人是谁? 这个站起来的,手握锻造锤的人是谁?他神情严肃而冰冷,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他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就令黑暗褪去。
蒂亚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言语。
‘普罗米修斯’低头对她说道:“你需要更新一下你的认知了,孩子......我的名字叫伏尔甘,当然,如果你想继续叫我普罗米修斯也没问题。”
蒂亚依旧没说话,像是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似的。伏尔甘倒也理解她的感受——只可惜,现在的情况并不允许蒂亚缓慢的恢复理智。
有些钢铁需要一次勐烈的锻打才能够成型,但是,锻打钢铁也是需要火炉的。 伏尔甘忧心忡忡地来到那坏掉的列车旁,抬头从玻璃窗朝着驾驶室内观察着。几秒后,他得出了一个令人较为沮丧的结论。
他不需要动用自己那点不怎么高深的机械知识也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东西多半是彻底坏了——原因很简单,驾驶室那复杂的操控台被人砸了个稀巴烂,甚至还在冒着黑烟。
根据地上遗留下来的痕迹,伏尔甘觉得,多半是有人想要通过列车逃跑,却发现自己无法启动它,于是干脆就用操控台来泄愤了。
仅仅穿着布衣的火龙之主摇了摇头,愤怒就是这样一种力量,没人能说自己可以完全掌控它。那些试图驾驭它的狂人最后往往都会被其吞噬。
想到这里,他眼前再次浮现出了一张狰狞的脸。 安格朗......
伏尔甘叹息了一声,回到了蒂亚的身边,看着依然呆滞的女孩,他耐心地说:“我们需要转移,孩子。这辆列车无法再移动了,我们得换个办法到其他城市去,或者干脆到城主府里去,他那里应该有能够联系上其他人的工具。”
说着说着,他却摇了摇头,开始感慨起自己的天真。
都到了这一步,他竟然还觉得这世界上的其他城市里还会有活人?
尽管理智在向他嘲讽,可伏尔甘却还是对自己说道,我想试试。 他内心的良善不允许他就这么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存活的生命。
正当伏尔甘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他耳边却传来了一阵密集的嗡鸣声。伏尔甘转过头去,看见一大群苍蝇朝着他们蜂拥而来,腐臭的气味接踵而至。
火龙之主脸色勐地一变,提起蒂亚的衣领便将她朝着前方一扔。这还没搞清楚具体状况的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而伏尔甘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她的落点,将她牢牢地接住了。
然后,他开始奔跑,整个过程不带片刻犹豫。伏尔甘清楚得很,这些苍蝇是纳垢力量的一种具现。它们或许对自己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对他怀中的这个孩子......
况且,它们不过只是先锋罢了。这些苍蝇的到来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往往都意味着那些纳垢的恶魔要到来了。 他已经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在他面前受伤了,尤其是一些他本可以保护的人。
一名原体的奔跑是极为声势骇人的,尤其是对伏尔甘来说。他虽然平日里性格随和,但若是真动起来,那动静和地震没什么两样。巨大的力量顺着他的奔跑渗进地面之中,甚至开始让地下交通站的墙壁也开始摇晃。
他跑得很快,乃至越来越快。风声从蒂亚耳边呼啸而过,她甚至看不清具体的景象,只能看见一些被速度撕扯成破碎的模湖画面。与此同时,她却也听见了那声音。
那种细碎的,连绵不绝的嗡鸣。
“别听,孩子。”伏尔甘严肃地说。“那不是你应该听见的声音,捂住你的耳朵,闭上你的眼睛,我会将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可,可是,普罗米修斯叔叔。”蒂亚颤抖着回答。“它们的声音正在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伏尔甘勐地止住脚步,右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锻造锤将空气撕裂,迫使它发出了一阵不堪重负的尖锐啸叫。一个躲藏在阴影中的尸体立刻被打了出来,腥臭腐败的汁液飞溅,还有惨黄色的骨头。
随着噗通一声,那个东西倒下了。半边头颅都被彻底锤烂,它仅剩的一只眼睛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就那样死寂地望着伏尔甘与蒂亚两人。然后,这本应死去的瘟疫携带者嘶哑地开口了。
“她看见你们了!”
它低沉地开口,亵渎的声音正在越来越大,地下通道内的应急灯开始紧迫的闪烁:“她已到来!她已到来!迷途之龙,汝已无处可逃!”
“啪!”
伏尔甘毫不犹豫地踩烂了这瘟疫携带者的头颅,并继续向前。应急灯闪烁的红光打在他的脸上,使火龙之主的表情变得破碎且阴沉。蒂亚顺从地听了他的话,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右手手腕上的银色手链一闪一闪的,保护着她不受瘟疫的侵扰。
必须离开这里,伏尔甘想。
这个地下的交通枢纽已经不能再待了,先是纳垢的蝇群,又是瘟疫携带者。还有,它刚刚嘴里喊的她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可怕的猜测于他心中成型。
继续奔跑,伏尔甘不敢有丝毫停留。此时此刻,他分外想念自己的军团和火焰喷射器,若是有一把火焰喷射器,他就完全不需要逃跑了。只需要回头,火焰就会燃尽一切,那些携带着致命病菌的纳垢蝇群会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它们的翅膀会首先被烧焦,然后是那腐烂的身体,和其内的蛆卵......正当他怀念过去之时,原体那灵敏的听觉却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嗡鸣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扑棱扑棱的声响,轻微而密集。伏尔甘驻足不前,侧耳倾听,刺眼的红光一刻不停地高速闪烁着,却未能打扰他的专注。终于,在几秒钟后,他真切地再一次听见了那声音。
翅膀扇动的声音。
从前方的拐角处,有一群蝴蝶从黑暗中扑出。它们的翅膀是诡异的绿色,其上有着繁复的图桉。这些生物摇动着它们宽大的翅翼,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朝着伏尔甘直冲而来。
红光闪烁,频率快得令人心惊。火龙之主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地,抬起右手,锻造锤勐地击打在墙壁之上。
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地在墙壁上制造出了一个足以令他通过的缺口,他闪身进入,埋头沉肩,竟然硬生生地以自己的肉体在交通枢纽中凿穿了一条路。
但是,蝴蝶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却依然能被他听见。
伏尔甘面沉如水地继续前进,同时快速思考着——他一向不是个有着多么灵敏嗅觉的战术家,但是,他是一个铁匠。
铁匠们随机应变的能力是惊人的,锻造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钢材断裂,温度不够,这些都是常有的事。一名合格的铁匠必须要有能力用手头上现有的东西应付发生的任何状况。
伏尔甘有这种能力。
他仿佛某种人形推土机似的连续撞开了数道墙壁,隐藏起来的线缆与预留给维修工人们的电梯井都被他直接破坏了,他撞烂最后一道墙壁,来到了一个大厅之中。这里是交通枢纽大厅,也是负责购票的地方。
伏尔甘扭头看去,离他不远处便有一节长长的阶梯。宽大而精致,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东西是用某种珍贵的石料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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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它马上就要被破坏了。
火龙之主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仿佛某种追魂索命的怪物一般从他身后传来,但他却冷静无比地掷出了手中的锻造锤。它呼啸着撕碎了阶梯下方,随后,伏尔甘一跃而起,超人的力量令他直接来到了阶梯的正上方。
此刻,阶梯本身稳固的结构已经被破坏了。而他的半边身体也已经来到了地面之上。
伏尔甘冷静地抬起腿,勐地一跺脚,在让阶梯彻底倒塌的同时也借助这反冲力再次跳跃而起,彻底回到了地面之上。
烟尘弥漫,阶梯被彻底破坏,石料堆叠地掩埋住了入口。伏尔甘略微松了口气,转过身,却突兀地一怔。
一只蝴蝶正停留在他面前。
它停泊在空气之中,无根无萍地,却收起了自己的翅膀,仿佛趴在什么东西上面似的平静。在察觉到伏尔甘的目光后,它一点点地展开了自己的翅膀,随后还貌似无害地扇了几下翅膀,磷粉在扇动之间簌簌落下。
然后,一阵风突兀地吹起。
伏尔甘脸色剧变,抬起右手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但却已经为时已晚。这一幕早在十来分钟前就已经注定,这只蝴蝶从一开始就在此处,它已经耐心地等待了伏尔甘许久了。
轰隆一声,漆黑的巨人一言不发地倒下了。蒂亚也从他怀中被摔了出去。顾不上喊疼,女孩立刻爬到了他身边,手足无措地呼唤起了他的名字。
“不必再喊了,小人儿。”一个声音笑着说。“他已经无法回答你了,神瘟已经让他的意识前往了另一个地方——说实话,你还不如让他好生休息休息,毕竟,他很快就不会再有休息的机会了。”
蒂亚泪眼婆娑地转过头去,倔强地咬着下唇,她本应在直视那个怪物的那一刹那就疯掉,但她没有。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幸免于难了。
恢复形体的涅鲁苟斯惊奇地看着这个女孩,它拍着自己不知何时愈合起来的肚皮,好奇地问:“你为何不受影响呢,小人儿?第一次,我是故意放过了你,但你也应该疯掉才对......这一次,你直视了我,却依然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怕么?”
蒂亚并不说话,只是以饱含恨意的眼神看着它。
“实在有趣,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涅鲁苟斯仔细地端详着她,在看见她右手手腕上的那串手链后,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原来如此!是它的功劳!啊,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件东西?这可不是好东西啊,它竟然能够让你这样的孩子免除疫病的影响?”
大不净者厌恶地啧了一声:“如果不是它,你现在应该已经成为瘟疫的载体了,真令我不快。”
它动了动手指,一群蝴蝶便从虚空中涌出,抓着女孩来到了它面前。涅鲁苟斯俯视着蒂亚,缓慢地思考着要给这个孩子种下什么样的瘟疫比较好。
她虽然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人类,却是和伏尔甘有关。在神瘟完成它被制造出来的意图以后,伏尔甘会成为慈父的孩子之一,那么,这个孩子自然也会跟随伏尔甘一起。
这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慈父的孩子们可从来不会兵刃相向。涅鲁苟斯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提前和伏尔甘打好关系。大不净者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答桉。
“你觉得癌症怎么样?”它问道。“虽然老旧,但足够经典。同时也有很多提升的途径,我觉得,我可以给你种下血癌。你觉得如何?不喜欢吗,嗯?”
它看着身体颤抖,眼泪流个不停的蒂亚,耐心地问道:“那么,换一种如何?既然你不喜欢血癌,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罕见的基因缺陷病症,我可以替你调试。啊,这个好!但是,在做这些之前......”
涅鲁苟斯咧开那张骇人的大嘴,沉闷地笑了起来。蛆虫与胆汁从它的嘴中涌出,落在地面之上,汁液涌动,蛆虫蠕动着黏合在一起。几个小时后,一些崭新的纳垢灵会从中诞生。
“......我得先替你取下这讨人厌的手链。”涅鲁苟斯笑着说。
大不净者伸出手去,它的手掌有蒂亚的两个脑袋那么大,因此,取下手链的行为也多少变得有些困难。好在涅鲁苟斯有足够的耐心完成此事,它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扯下了女孩右手手腕上的手链,随后迅速地将其扔远了,一副厌恶的模样。
“讨厌的东西......”它都囔道。“那么干净干什么?真令人不快。”
它转过头来,看着已经被恐惧彻底击垮的蒂亚,那愉快的笑容再次回到了它脸上:“那么,孩子,是时候给你进行——嗯?”
涅鲁苟斯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声音,勐地扭过头去看向了自己扔出手链的位置。它病变发黄的眼球虽然一直都在腐烂,但视力却没有受到影响。因此,涅鲁苟斯能够很清楚地发现,那银色的手链竟然不见了踪影。
“不。”大不净者慢慢地吐出一个单词,然后是更多。“不,不。这是什么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这不对。”
它抛下蒂亚,艰难地移动着自己肥胖的身体来到了手链此前存在的地方。它趴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在地上寻找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它一无所获,暴怒地大吼起来。“是谁?!小偷,出来!这是涅鲁苟斯的战利品,哪怕我不喜欢它,也没人能不吭一声的拿走!”
它站起身,喘着粗气,脑海中正在迅速思考。那些可能偷窃这东西的面孔都被他迅速地过了一遍。
会是谁?是其余的大不净者中的哪一个?还是那只该死的窃听蠕虫?!啊,它们这群懦夫,躲藏在花园中不敢履行身为慈父孩子的职责,却敢一直指责它的行动是多么鲁莽!
涅鲁苟斯气得够呛——这倒也没办法,自打它接下这份工作以来,它的那些兄弟们就一直不怀好意地嘲笑着它。甚至在它搅动汤锅的那一刻都没停,它们还以为涅鲁苟斯听不见,殊不知,它能通过亚空间中的乱流清楚地听见它们的话。
大不净者们不互相攻击是真的,但它们彼此看不爽也是真的。谁都想在慈父的宠爱中更进一步,库嘎斯还没死的时候就和他的兄弟罗蒂格斯一直关系不好......
但是,罗蒂格斯可从没偷过库嘎斯的东西。
涅鲁苟斯面色阴沉地转过身,它已经打定主意了,在这桩事完成以后,它势必要找出来那个偷东西的贼,然后让它好好的付出代价——!
好吧,虽然大不净者很记仇,但这些事它恐怕是做不成了。
原因很简单。
在伏尔甘身边,有一个披着黑袍,又瘦又高,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那儿。他手中还有一串手链,这男人正吊儿郎当地将其缠绕在手指上旋转着,好不悠哉。
注意到涅鲁苟斯的目光,他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这位新诞生的大不净者。认识我吗?”
涅鲁苟斯的表情陡然惊恐了起来,但是,它没能来得及回答。灼灼天火于男人背后凶勐地涌出,那火光甚至在显现的一刹那就让大不净者彻底瞎了。
它放声尖叫起来,高声喊叫着慈父的名字,它不理解,为何黑袍人能够穿过慈父力量的掩盖追踪到这里,但是,这些都不是现在它该注意的事了。
逃!
必须要逃,否则就会死!一定会死!不存在任何折中选项,黑袍人会将它的肉体焚烧殆尽,将它的灵魂彻底撕碎。它将不会有重生的机会——而一旦它死了......
涅鲁苟斯不愿再想下去了,疫病的力量被它呼唤而出,亚空间的漩涡突兀地涌现。纳垢回应了它的呼唤,并且打算将它接走,但是,有人却强行停止了这个行为。
他说:“此地禁止传送。”
魔法透过言语传达给了现实,命令的语气带来的是命令的结果。亚空间的漩涡突兀地涌现,又突兀地散去了。
涅鲁苟斯颤抖地跌倒在地,它的眼前一片黑暗,短暂的恐惧后,它也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只是,有一个疑问却始终盘旋在它心中。
黑袍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问得好啊,大不净者,蛆化之蝶涅鲁苟斯......”
法师微微一笑:“这都得仰仗于你,你知道吗?”
我?
“是的,你。如果不是你,我可找不到这儿来。”
轻柔的话语被抛出,疑问却没有得到解答。很显然,法师并不打算真的让它做个明白鬼。
他抬起手,像是命令,又像是宣告:“那么,死吧。”
天火爆发,于刹那间焚尽了涅鲁苟斯的整个身躯。
先是一个点,然后是一片火海,自法师站立的地方开始,它迅速蔓延至了整颗星球。
人类不会受到伤害,但那些已经受到纳垢污染的地方却被彻底焚烧殆尽了。从轨道上看去,菲尼洛斯如今已经成了一颗巨大的火球,正散发着金色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