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岭民排起长龙,沿着黑暗的纸画入口,向幽暗小径行去。
钟闵身为府判,身先士卒,踏上幽暗之路。
画界的裂缝在不断扩大,失去如画的控制,整个山脉和天空都被画界吞噬,只剩下李赫庇护之地,幸免遇难。 当走入画中世界时,会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如同从夏日炎炎过度到地窖冰窟,所有人都不免环抱臂膀,颤颤巍巍。
且黑暗中似乎有血红目光在盯视,只要他们稍微偏离幽径,就会立刻扑出来将其撕成碎片。
《大明第一臣》
这已经是李赫将庇护之地运转到最大程度的遮掩,若是以之前画界的状态,普通人只要一踏进来,就会被诡异气息腐蚀,沾染上不可消除的灾厄。
随着呆的时间越久,侵蚀越严重,就算是道士,都会不可避免地噩兆复苏,至于普通人便会沦为腐朽尸身。 不过现在看来,苦茶岭的百姓还能正常行进,只是颇有不适。
待终于抵达血河旁,望着那条无边无际,白骨沉浮的诡异河流,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就连钟闵都心中一杵,有些挪不开脚。
这纸做的船,真能带他们穿越涛涛血河吗?
当巨舟上放下登船梯,钟闵不再多想,率先登上船。
苦茶岭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要真说谁最不甘心,必定是府主大人。哪怕还能有一丝机会,李赫估计都不愿意远走他乡。不知经历多少困苦才有今日成就,府主的辛苦钟闵可是看在眼中。 黎镇噩兆复苏,永无休止;诡庙封锁天地,隔绝通道。其余岭地已然销声匿迹,就连始终关注的黑麦岭、荆棘岭,也都陷入无间。苦茶岭孤苦无依,又能怎么办呢?
有时候他暗中观察府主,发现李赫在绝望之余,会生出一种寂灭的阴森,彷佛要带走整个世界的光亮。什么纷争纸厄、诡庙噩兆,杀!统统杀干净。
这个时候的府主,简直比噩兆还要恐怖,如同镇压囚犯的狱卒,早已失去怜悯,丧失一切情感,将会是最为致命的灾祸。
但这种气息,不算太多。毕竟他不是孤独一人,在他寂寞时,有柳如画开着傻傻的玩笑,有阿福照看官邸生活;在他决策时,府衙高层三军用命,各显神通,个个都憋着一股气,想要做好吩咐的事;在他闲散时,望着万家灯火,夫妻在灶火前做饭,儿女绕膝欢声笑语。
那份孤寂,那份冷漠,便被冲澹下去,压至心底。 终究是有了牵挂,即是权力也是责任,就像是囚笼,困住他内心最险恶的蛟龙。
苦茶几位高层,其实表面上和和气气,但也暗中较着一股劲。只有从绝望中生还的人,才明白感恩的意义。
如钟闵,千家万户家长里短,尽是些凡俗小事,可要是没有这份粘合剂,早已分崩离析。
黎漓,心中有不甘,更想在贸易市场上表现出手段。明面上放权下去,实则每一个交易官都是精挑细选,最大程度上保证官铺的效率。
柳兀,农务使,柳如画的父亲。大家都说他什么事都不用干,有如画的恩宠,享受清福就是。却依旧起早贪黑,照顾祥瑞和灵植,苦茶岭能有今日资源的产出,有他一半功劳。 至于凌琼、甄家商人、各道兵、官铺贸易使,各司其职,也未曾懈怠。
说穿了,是真怕了,能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避难,已经上天垂青,就像是做梦一样,生怕一觉醒来全是虚幻。既然如此,更要勉力为之。
当钟闵登上纸船,踩在甲板上,透过黑暗,能窥见一丝苦茶岭的火焰。
过往奋斗,一朝成空,说不气馁是不可能的。
但他相信府主,也就短暂时光,李赫能将苦茶岭建成如此模样,换个地方重头来过,未必会差。
想到此处,他不由疑惑起来,怎么没见到老柳头,这家伙忙前忙后的,此刻倒不见了踪迹。
算了,到时候上船再细聊。
“排好队,先在甲板上站着,等我记好数。”
“别插队王五,你小子,不懂得妇女儿童优先么。”
“别以为上了纸船就无法无天,还是得守规矩,这还是咋苦茶岭得地界。”
虽然有些絮絮叨叨,吆五喝六,但如此亲切熟悉的言语,反倒是让紧张的氛围彻底消散。岭民们按照指引,从灵泉旁一路行来,最终踏上纸船。
在纸画外的李赫,来到破碎祭坛周边,望着柳兀残破的尸体,眼中幽绿光芒一闪,火焰从尸身上燃起。
甚至能够听到些许不甘和哀求,以及对女儿的思念。
李赫无动于衷,在这诡异世界,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尸体残留下来,甚至以原本的躯体行动。可死了就是死了,魂灵消散,只剩冰冷的躯体,再没有往日的回忆。
那些溢出的呢喃之语,不过是执念噩兆聚拢的思绪模拟,根本不是他本人的意志。
能够给予这位农务使最大的厚葬,就是不要让此世的诡东西打扰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也是普通人难以得到的奢望。
如画现今被困在囚笼中,像是疯了一样。
她与李赫权柄共享,能感受到这份正在消弭的生命,然而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撕咬囚笼,声嘶力竭地呼喊后,依旧没能动摇图录镇压之力。只是细看的话,李赫衰老的更快了。
不过他不以为意,终究把柳兀焚成一片灰,用手捧住迈入图录的土地中。
如画无力地跌倒在地,望着最后希望的破灭,即使复苏之态,也有浓浓的悲伤。
王卞香火成烟,飘到身前:
“也怪我,没能察觉太岁潜藏,否则……”
李赫摆了摆手,示意它登船远行。
深深参悟噩兆的他,明白这并非是某种关心能够改变的结局,这便是劫数。汹涌澎湃,难以抵挡。但命运却总给不幸者留了一道后门,柳兀能够撞破太岁潜藏,就是一种对苦茶百姓的救赎。
其实他修行至今,未必没有办法维持柳兀形体,当个活死人?作为尸傀?
虽然在道士眼中,似乎没什么问题,可他不愿意,宁愿给予这位农务使自由。那是灵魂的自由,是噩兆也难以磨灭的根源。
回头看了眼精心打理的苦茶岭,已经充满血与火。
虽然他短暂的镇压执念,可依旧有人迷失在虚妄中,再也走不出来。
他们在岭中互相砍杀,放纵淫逸,眼中早已被血红填满。
自救者天救,这些人他带不走,也不想带。
手掌轻轻拂动,化作一处巨大的空池,随后灵泉与三株祥瑞,连带周边土地齐齐挪移至此,地动山摇。
李赫拖着这最宝贵的根基,登上纸船。
“共两千零二十二人!”
钟闵声音有些颤抖,登船之人只剩这点,也可以说,整个黎镇,活下来的,只剩这些。
李赫最后透过纸画,看了眼苦茶,一眼万年。
“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