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汤昭知道,碎的是他的三观和对剑客的无限畅想。
胖老头平江秋扬着头,道:“老夫是剑侠,当然有剑。不过是显化成罐子的模样,你看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汤昭小心问道:“剑侠……就是剑客了?”
胖老头傲然道:“什么剑客,剑侠就是剑侠,超脱剑客。你可曾听过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还能在人间行走,剑侠全是世外高人,绝迹红尘。”
汤昭理解了,剑侠就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对他来说,剑客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剑侠更是想都没想过。然后对着这胖老头,他还是有些怀疑道:“那你很厉害咯?”
那还这么怂?
平江秋道:“当然,想当年老夫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若非我早早退隐,你一见到我就该想到老夫的威名,纳头就拜才是。”
汤昭还是有些不信,道:“您的威名是什么,听说剑客以剑为号,您的江湖诨名是罐罐剑吗?”
胖老头暴怒,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滚蛋!你这无知的蠢货,你懂个屁!你去打听打听,老子‘须弥剑’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罐罐剑……罐你脑袋!”
汤昭倒也不恼,只是觉得他“破防”的样子,好像真给人称呼过“罐罐剑”似的,道:“这是你说的。您让我打听,我就去打听打听。”
胖老头有些慌张,拉住他道:“我没让你去!谁说让你去的?你不许去,不许跟人说,不许,不许!”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汤昭只是好笑,也不怎么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先埋个退路,道:“你别紧张,我不会乱说的,再说我跟谁打听?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人。可是我要是凭空消失了,外面说不定倒有人会查的,到时候查到你这里,你才真的藏不住了。比如昨天那个判官,他知道你这罐子有异常,我又恰好不见了,他定要将你这里翻个底朝天。”
昨天罐子落在判官手里一整天,平江秋肯定是没出来,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了。既然他不肯出,就算不是不敢,想来那判官的实力这胖老头多少也要忌惮吧?
平江秋揪着胡子,道:“判官?你说昨天那小子?他算个屁?我就是不爱搭理他,你让他来一对一面的试试?”
汤昭将信将疑,也不知这老儿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道:“还有检地司,其实我是检地司征召的……”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平江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连带着胡子也跟着颤动,道:“检地司?他们征召你?是要培养你吧?那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年征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
汤昭道:“不是寻常征召,是要我半个月以后上战场的。别说半个月,就是三两天我要是失踪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平江秋怒道:“胡说八道!叫你上战场?你几岁了?有什么本事?内练外练练了几成?玄功学了么?拿得起剑吗?法器呢?凭什么叫你上战场?找借口骗我也不找好的?”
他一连串发问,竟十分激动,汤昭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老儿不是连现在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么?怎么又懂“检地司”了?检地司是前朝传下来的么?还是他只是吹牛?他有没有几百岁啊?
他正色道:“平前辈,我向来不骗人。我确实没怎么练过武,最多也就是这半个月临时抱佛脚。但检地司确实征召了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实说道,“因为有一把剑只有我能拿。”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秘密,反正刑极没叫他保密。再者,那把剑他只拿过一次,还有许多疑问,或许这剑侠能给他解答。
平江秋依旧不信,道:“我知道你有灵感天赋,找得到老夫?那又怎样?就算有一把天造地设给你配好的‘龙剑’,从悟剑开始到剑心‘金石为开’,唤醒剑象,萌生剑术,成为真正的剑客,那得多长时间?就算是天才也得以年计算吧?不到五六年都轮不上你上战场。”
汤昭道:“不对吧?剑不是只要拿起来就有用吗?拿起来之后力量涌上来,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平江秋张大了口,半晌道:“闹呢?”
他蹦起来,赤着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浑然无视满地碎片,那些陶瓷、琉璃碎片在他脚底如点心渣滓一般纷纷粉碎,汤昭看着暗自搓了搓鞋底。
陡然,平江秋转过身来,道:“这么说他们有一把权剑?”
汤昭问道:“权剑?”
平江秋道:“就是满足了条件,谁都能拿起来的剑。不能说剑,应该说是剑的遗骸。”
汤昭心中一动,平江秋已经加上了一番解释:“其实你要知道,剑是活着的。”
这一句大出意料之外,汤昭“啊”了一声,平江秋道:“剑有剑象,也有剑意。剑象是它的身体,剑意是它的思想。剑孕育时已经有了思想,通过剑意选择自己的剑客,然后由剑客唤醒剑象。它就真正的诞生了,像婴儿一样呱呱坠地,跟着剑客一起成长。”
汤昭试探问道:“你的剑象是罐子?”
平江秋怒道:“是须弥……罐。”
汤昭道:“须弥罐也是活着的?”
平江秋道:“当然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不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但我们都有可能死,剑客比剑容易死,哪一把剑不死十个八个剑客的?死了宝剑自晦,再等新的剑客。剑也可能死,剑意会消亡,剑象会泯灭,甚至会被其他剑杀死。”
平江秋呜咽道:“所以我才不想出去,我要是死了,我的须弥宝宝怎么办?它那么忠贞,定要伤心。它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汤昭奇道:“忠贞?不是说剑会换十个八个剑客吗?”
平江秋略一尴尬,紧接着振振有词道:“相处的时候忠贞就行了啊。剑与剑客就像夫妻,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就行了,死了还拦得住人家再嫁吗?何况剑客对剑来说都是短命鬼,死的时候人家正青春呐。有本事修成剑仙,那不就能白头偕老了?”
“但是夫妻也有怨偶,甚至也有反目成仇的。如果是一开始还好,剑客退剑,剑另寻剑客就是。但有那剑客与剑本已心意相通却互相伤害,最后同归于尽,形成权剑。这个时候剑客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魂魄和执念会缠绕在权剑上,执念就是唤醒力量的钥匙。而剑也死了,剑象也好剑意也好都只剩下当初的回忆和幻象,可能看着栩栩如生,但永远不能成长了。”
汤昭怅然若失,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是被那把剑选择的人呢。”
平江秋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一把宝剑在检地司都要抢破头,只有人等剑,没有剑等人。你不过是被征召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得到剑了?最多就是那权剑的条件苛刻,临时用你一用。”
汤昭叹了口气,道:“您说的对。”
平江秋顿了顿,道:“其实权剑是很强的,能形成权剑的都是强大的剑客甚至剑侠,生前的一切被完整的封存在里面,身体要能扛得住,甚至可以掌握当年那位剑客的全部力量,条件还比剑选剑客宽松。很多宗派世家都有强大的权剑镇门,甚至有的世家老祖坐化前会故意化成权剑留给后辈。”
“不过嘛,权剑负担也很大,你一个毛孩子能用几刻钟?检地司要是没良心,可以叫你消耗到死。别听他们的许诺,什么前途之类的,死人有什么前途?他们用这一套不一定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年。不然他们那权剑以前的剑使去哪儿了?”
他盯着汤昭道:“你想不想逃离这该死的任务啊?我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能把你藏得天衣无缝。不需要你一辈子陪我,只需一年半载,外面的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无事一身轻。”
平江秋盯着汤昭,藏着十分的期待。显然他是一直想把汤昭留下来的,这一回反而要汤昭有求于他了。
汤昭有一瞬间动摇,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平江秋的建议,接着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
平江秋愕然,道:“为什么?”
汤昭解释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论我现在是不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栽培我,我为他们作战。如今我武功也学了,剑术也学了,种种资源无不到位。人家言而有信,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说过的话,没有不算的。”
平江秋冷笑道:“栽培什么?他们给的好处能买你一条命吗?”
汤昭道:“能买吧。”
平江秋愕然,汤昭道:“我想了想,市价上我应该不值那么多钱。就算按最高价,他们那几万两也够买几十个我了。”
转眼间,轮到平江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汤昭了,声调古怪道:“在市价上值,在你自己这里值吗?”
汤昭笑道:“也值。你说一饭之恩值不值一条命呢?一碗饭值多少钱,可是没有这碗饭命不就没了吗?当时我走投无路,刑大人收留了我,只这一条也值吧?从主观上,我受他收留之恩,客观上我耗费了百倍于我的资源,哪一方面都值得一次赴汤蹈火吧?总不能上愧于心,下愧于人吧?”
平江秋默然片刻,道:“原来你这条命能买到。别人能买,我也能买吗?”
汤昭笑道:“不一定啊。有价无市。再者现在还在交易中,您得有个先来后到。这笔交易要是折了本,我这店是彻底关门了。”
平江秋道:“你那交易什么时候结算啊?”
汤昭知道他问的是魔窟降临,算了算道:“前后十五六天?”
平江秋微露冷笑,道:“你学了多久?”
汤昭道:“十四天。”
平江秋嗤笑道:“十四天学成这样,还耗费了百倍资源?我看这生意一定亏本,我想买你的命是买不着了。”
汤昭不知他是真话还是风凉话,问道:“是么?我觉得我还不赖来着。”
平江秋道:“你没进过魔窟,都不知道什么叫恐怖。唉,谁叫我想买你下一单呢?你知道我的剑意‘贮藏’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道:“贮藏啊……”这算问剑有了新收获吗?
平江秋道:“罐中须弥,万物收藏。我叫你看看我的收藏。”
他打了个响指。
厅堂上方,凭空裂开一洞,掉下一个罐子。
平平无奇的陶罐,像个酱菜坛子。
平江秋拉过罐子,道:“收藏一切,比如——六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