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中,坐落着一座小小道观,三间青瓦舍,五六株大树,一道灰扑扑的土围墙。
道观普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便不普通了。
如今荒郊野外很不太平,一般的村庄都不再自然散落,而是几个村庄合在一起,几千人结伴而居,村外挖沟设陷以自保。小一些的镇店也渐渐消失,非万人不能立镇。以前大户人家常常在郊外自修庄园,如今也都搬进城里,不能搬得也修筑高墙堡垒,还要请有本事的护院守卫。在郊外能看到零散的小片建筑要么就是非同一般的武林势力,要么就剩下佛寺道观。
最近几年朝廷尊东君,大肆修镇月台,把一般的丛林小庙打为淫祀,大多废止。但无论如何还撼不动佛道两门。尤其佛道势力本身也是武林中不可或缺的两支,在官府扶持民间大侠的政策里又额外得到补偿。只是官面上再不像以前那样受显贵尊崇。
是以许多见不得人的势力以佛道为幌子建立窝点,大多建在正经寺院也不敢久留的深山当中,有经验的老江湖见到这等地方是绝不会靠近的。
然而今晚的小庙却来了几拨客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户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露出半张脸,道:“是……啊,请进。”
门口站着两人,一老一少,穿着都还朴素,但修饰精洁,一根头发丝都不乱,一看就是保养极好的人物。
老者一言不发,当先进入,那年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色端正中藏着几分高傲,道:“你认得我们?”
那小道童欠身道:“小人不认得,但您二位这样气度出众、神采绝俗的贵客,小观无论何时都欢迎的。请进来用杯清茶。”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会说话,给你喝茶。”说罢甩过一块碎银子。
小道童接过,笑道:“多谢居士。”将两人带至一处精舍,静静退下,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精舍内,早已有六七人,坐在上首是个白发老人,穿着鹤羽大氅,像个老神仙。余下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都是衣着寻常但气质不寻常的人。
唯独角落里,有个端庄清丽的道姑正在烹茶,白气袅袅,为精舍添了一缕茶香。
那老者进来先冲上首老者一欠身,道:“岳父大人。”
他带来的年轻人跟着叫:“外祖!”
众人纷纷见礼,有叫“姑父”的,有叫“王兄”的,有叫“年弟”的,看样子这满屋子人不是亲戚也是故交。
王家父子坐下,女道士起身,为两人各倒上一杯清茶。
那王兄道:“三年前尝过云仙姑的茶,当日余味至今仍在舌尖。”说罢啜了一口,笑道,“魂牵梦萦,正是此味。”
座中一中年人嘴角微撇,似要嗤笑,但没发出声音。
鹤氅老者道:“非泽也到了,人来齐了,说正事吧。立枫,你来说。”
那立枫是紧挨在鹤氅老者下首一中年人,方面大耳,甚有威严,道:“各位,大家都是亲朋,密室之中,有话直说。”
“魔窟开启时辰已经推算过了,就是六日后。咱们精心准备多日,当毕其功于一役。按照约定,各家的人手这几日该到了吧?”他说着一一向众人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王兄王非泽道:“岳父大人,不是我等不动身,实在是风声紧。就我父子两人进了合阳县,都觉得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众人哗然,刚刚嗤笑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喝道:“王非泽,你察觉到不对还敢来这里,把人引来怎么办?你是来做检地司走狗的么?”
王非泽怫然道:“王某又不是小孩子,察觉到不对不会随机应变么?我们在山里兜了两大圈,就算有人也早给我甩开了。我只是担忧岳父大人这里,合阳县风声紧,我们在邻县也听得一个月来大事小事不断,检地司端的耍的好大威风。咱们的计划不要紧么?”
鹤氅老者微微笑道:“诸位别急,这间听风观是安全的。妙云经营多年,把这里经营得铁桶一样,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们都放心吧。”
云仙姑放下茶具,向大家点头微笑,虽然神情端庄,但目光盈盈,竟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娇媚。
老者道:“至于县里风声紧,那就对了。检地司在清地面,我裴家在推波助澜,找了几个替死鬼,把检地司的目光引到了桃花楼和五毒会头上。他们现在还以为那位剑客阁下藏在桃花楼,正死命追查,殊不知他早已在舍下做客,主持大局,而我们蓄势待发,只等雷霆一击。”
王非泽恍然,赞道:“老泰山神机妙算,不减当年。”众人轰然附和。
眼见三言两语稳住军心,老者示意裴立枫继续,裴立枫说:“我裴家为东道主,当仁不让,两位散人,七位侠客,还有一位剑使全出。其余子弟凡为‘壮士’的都在外围奔走,出一份力。”
众人露出讶色,之前质疑的那人诧异道:“什么?剑使?裴老祖偌大年纪还要亲上战场吗?”
王非泽摇头笑道:“庞恪,你也太孤陋寡闻了。裴氏哪里还需要岳丈上场,剑使早已换了新人了。就是……”他看了看裴立枫,道,“能说么?”
裴立枫道:“无妨,几日之后大家也能看到。我家确实换了新任剑使,是我幼女。”
庞恪惊道:“守静侄女?”
王兄皱眉道:“你也太无礼了,侄女儿闺名是随便嚷嚷的么?”
这回裴家老祖开口道:“没关系,我这孙女天赋惊人,现在是剑使,将来要做剑客,她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闺名,而是侠名、剑号,要如风扬、如雷震,远播万里才好。”
说罢,他又笑着摇头道:“老了,老了,不服老也不行,现在拿剑也拿不动了,战斗也战不动了。本以为子孙不肖,还得强撑两年,哪知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孙女。人品相貌出类拔萃,又孝顺懂事,又有这样的天赋,拿起剑来竟不比我差,我还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该退就退,该让就让,只等着享几年清福罢了。”
他长篇累牍的夸赞自己孙女,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王非泽也仔细回忆:那个侄女儿有那么出色么?难道是自己没留意?
王非泽接着话题,道:“确实。年轻一辈儿也该挑大梁了。我家这次出动三个散人,五个侠客。倒有一半是年轻人。我这个儿子……”
他手指了指一同来的年轻人,道:“小时候天赋不显,本以为就踏踏实实当个侠客,没想到练了一年玄功,居然激发了灵感,成就剑客之资。”
众人哦了一声,语气中百味杂陈。
要知灵感这种天赋很难得,有的孩子天生灵感极敏锐,小的时候就有种种神奇表现,肯定是剑客苗子,被称为先天天赋。但也有一部分人灵感内隐,未达到临界点,不能外露,后期或者练成玄功精神力自然增长,或者受了什么刺激激发灵感,也能显露出天赋。
这种就是后天天赋,阴祸乡的许多儿童是后者,受到阴气侵袭有了灵感,而王家公子自然是前者。后天的天赋不如先天,但也难得一见了。
何况王非泽明说“剑客之资”,并不是所有的灵感天赋都可以称为“剑客天赋”,必须要高到一定程度,能被剑所感应到才行。
王家有这么一个儿子,前途大有可为。在座的家族中也有有灵感的孩童,但一来多是拐弯抹角的族人,比不得他们亲父子,二来灵感大多也不达标,当个重剑士也就罢了,当不上剑客。
庞恪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儿子肯定要进魔窟咯?人家的剑使女儿要上场,你家的剑客儿子也不能落下。”
那年轻的王氏少年向庞恪怒目而视。
他父亲不疾不徐道:“当然,这是早就说好的。而且我让诚儿把我家底蕴带上。比不上剑使,但不会比其他人差。”
裴立枫赞道:“姐夫果然深明大义。诸位,这回不出底蕴还等什么时候出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底蕴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再丰厚,子孙不孝也只能坐吃山空。要是抓住机会寻到剑种,成了真正的剑客,底蕴要多少有多少,还稀罕当什么豪族呢?”
庞恪哼哼道:“说得好像魔窟里一定有剑种似的……”
裴立枫道:“一定有!剑客阁下说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就见众目睽睽,都瞪着自己的脸,他尴尬了一会儿,道:“检地司说有。”
裴老祖紧接着道:“不错,我们有检地司的内部消息,妙云有一件东西给大伙看看。”
云仙姑起身,取出一个檀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裴老祖身前。又从袖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的开锁,打开匣子。
众人见她如此郑重,都不由好奇,只是出于自身教养,不便伸脖子歪眼睛去窥探。
裴老祖道:“大伙凑近来吧,这东西只有一份。”
众人果然凑了过来,只看一眼,都惊道:“这是……”
裴老祖道:“这是妙云弄来的,检地司的内部资料。”
屋外,小道童正在廊下烧水。红泥小火炉火苗青红,煨着一白瓷大茶壶。
一面烧水,他还捧着一卷书,接着廊上一支灯烛细细看。
“给我添点水。”
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那道童猛然回头,就见廊下站着个秀美少女,穿着大毛的貂鼠褂子,下面露出浅葱色缎子面皮裙,颈上风毛蓬起,挡住半张白生生容貌,气质端庄沉静,神情淡淡,仿佛画中静好仕女。
道童看着她的打扮,觉得有点热,不自觉的展了下袖口,又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官窑小钵,起身道:“请稍等,水还没开。”
少女“嗯”了一声,静静地站在走廊上,也不走动,像一尊塑像,烛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双颊飞霞,娇艳绝伦,方才添了些青春活气。
道童将自己的蒲团拿来,道:“你坐。”
少女微微摇头,道:“我不坐。”
两人一时无话,少时水开,他提起水壶,道:“你把钵放过来吧,我来添水。放地下,你离远点儿,容易烫着你。”
少女摇头,道:“地下脏。”
道童道:“那你放在茶炉沿上。”
少女没说话,但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嫌弃茶炉沿也脏。
道童又打量她一番,总觉得她呆呆地,便提起水壶走近,只见瓷钵中盛着少量清水,水中央又搁一个粉彩小盅,小盅里盛着浅绿色的茶汁。
他略一寻思,道:“是不是加在外面的清水里?里面的茶水要加吗?”
少女的目光盯了一下他的脸,又垂了下来,道:“加在外面,我温下茶。里面不要加,我不喝外面的水。”
道童道:“你可真讲究。可是你这样托着会烫手。”
少女蹙眉,道:“会么?”
道童越发觉得少女反应迟缓,道:“当然了,以前你不烫手么?”
少女道:“以前都是别人拿着。今日冷香没来。”
道童恍然,今日聚会隐秘,来的贵客都不带下人,这女孩儿给人服侍惯了,竟什么也不懂,道:“会烫手的。你总嫌别的地方不干净,就放这里吧。”
他下了走廊,来到院中,指着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树道:“这是一株梅树,现在梅花未开,你把水钵放在树杈间,我来给你续水。”
那少女讶道:“梅花?”
那道童道:“你身边人叫冷香,自然也喜欢梅花,知道梅花高洁,不与桃李混尘,不会嫌弃梅树脏吧?”
少女略一沉吟,道:“好。”将手中白瓷托在枝间放稳,收回手时轻轻捻动手指。
道童看她的样子,猜到她一路拿着水钵不放,手指也酸了,心中暗暗好笑,将水加满。
两人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虽然寒梅未开,不闻花香,随着水汽蒸腾,渐闻到幽幽茶香。
少女一手压住枝条,目光只看花苞,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张了张嘴,停了一下,才道:“我……道号昭阳。不知小姐……恕我唐突。”
少女道:“我叫裴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