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四个公差姗姗来迟,就见汤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乱石堆前出神。
他们认得汤昭是检地司的人,虽没看见这小孩子有什么本事,但好歹是检地司带来的,哪怕是带着来见世面的学生,也得客客气气的, 当下最老成的那个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么样?”
汤昭客气致意,道:“彭副使进去了。里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惜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神情极是沮丧。
四个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个屁大的小孩子,要帮什么忙?有什么可叹气的?我们也帮不上忙, 我们怎么不叹气?
汤昭又问道:“几位大哥, 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座山谷里有什么村镇么?”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应该没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县太爷吩咐我们去山里赶人出来,我也是仔仔细细搜过山的。这里最多只剩两个土匪山寨,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还有一个黑蜘蛛山庄,那也不是这个方向。”
汤昭自然知道这里不是黑蜘蛛山庄,不然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此时他想起从薛府出来,路过的荒村,都快成废墟了。想来都是山民外迁的遗迹。心想:原来里面是土匪吗?那就没问题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松下来,突然听得石墙后面一声绝望的惨叫!
是小孩子的声音!
汤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么简单!
紧接着,石墙传来咚咚的响声,显然对面有人来到谷口,却发现生路不通,正绝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滚落下来,原本就是刚刚塞死的石墙摇摇欲坠。
汤昭观察了一下, 即使石墙倒塌,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 不但不会敞开出口,反而加厚阻碍,让道路越发难行,且落石还会砸到人。当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块悬空、与上下都不挨着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咱们一起把这块石头搬出来,从这里开一个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一个人气虚乏力,声音不大,四个公差帮着他一起喊叫,终于里面渐渐有了回应。
别的地方的拍打声停止了,唯独那块巨石被人连连拍击,似乎在确认位置。汤昭连忙跟着拍,叫道:“就是这块!”
周围碎石开始晃动,显然里面人在推那块石头,但石头本体一时没有动摇。汤昭请四个公差一起刨开石头旁边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帮忙,小心的不触动周围的碎石。
山谷里战斗声不停,这边的动作不停。里面战况激烈,爆炸轰鸣,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边的尘土不住地掉落,汤昭头上也蒙了不少灰尘,还险些给从山壁上掉下来的碎石擦伤,但他还是冒着危险,一点点扫除大石旁边的碎屑。
就听里面一声欢呼,汤昭和四个公差闪到一边。一块大石被推得滚落在地,堵塞的高墙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听里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请接一下,有小孩子!”
汤昭一怔,这个人声音也不老,正在变声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他说的是小孩子是……
此时一个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个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岁年纪。
汤昭愕然,心想:这深山野林,哪里冒出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细腻,衣着也考究,项上还有个金项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难道这山谷有哪个世家隐居不成?
他这边奇怪,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甚至四五岁,个个虽然灰头土脸,细看却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汤昭越发奇怪,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村子也凑不出这么多孩子。这里难道是一个族学之类的学校吗?
蛟龙可真会找地方掉!
等到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爬出来,汤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个……裴仁虎?”
这就是裴守静的弟弟,当时在道观里聚会,他自作聪明险些被白发人摄走精神,后来被裴守静救了的那个。汤昭当然在后面看着,依稀有个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细看汤昭,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来,当时汤昭略化了化妆,虽然容貌没大变,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离场又早,要认出汤昭可强人所难了。
汤昭自己却确认了,道:“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们搬到山里来住了?还是家族原本就住这里?”
想来不会原本就住这里,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来?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这当口往有魔窟的山里头搬?裴家被打击的抽风了?
裴仁虎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时里面小孩子都爬出来了,最后爬出来的少年都已束发,最后有个十六七岁已经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汤昭听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年,多半是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这里并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们出去。”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刚刚的顺序排队出去。”
他果然能够管事,这些小孩年纪不大,却都听话,安安静静的排好队,鱼贯而出。虽然有几个受了伤,身上还有血迹,疼的脸上哭唧唧的,但没有人出声,看起来都很乖。
眼见孩童们渐渐离开狭窄的山谷夹道,已然脱离险境,汤昭心情也渐好,冲留在最后的那少年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断后。”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劳烦差爷,让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们断后。”
汤昭笑道:“这时还客气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身在检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责任,更何况是保护老幼妇孺。兄台就别跟我客气了。”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那少年神色一变,再无刚刚好颜色,沉着脸略一拱手,跟着一众孩童默默离去。
突然,汤昭直觉危险,浑身汗毛战栗,大声道:“小心——”
轰!
刚刚两个字出口,背后的石墙轰然倒塌,大个的石头乱滚,泥沙劈头盖脸的倾覆。
有东西出来!
汤昭不及细想,抓住靠近的几个孩子,护在身下,缩进旁边一道凹陷处。
一个巨大的怪物从山谷口挤了出来,喷出一股潮湿冰冷的阴气。
蛟龙头!
比起之前有几分龙气的蛟龙,它如今狼狈万分,脸上被烧得不成样子,鳞片脱落,全无皮肉,简直就像个骷髅。它大声咆哮,不住的喷出阴气,甚至在谷口制造了一片浓雾,撞击山壁,要扩大狭窄的出口。随着它的冲撞,大石不住掉落,连之前完整的山体也被撞得开裂、破碎,一块块滚落下来。
最终,它完全冲破了封堵的巨石,从开裂的谷口挤了出去。
当头部完全挤出山谷,后面却不是身体,而是一截烧焦的枯骨。
这枯骨也只有两节,几乎只剩下颈椎。这偌大天魔被太阳烧得只剩下头还在。可是这蛟头居然还不死,还能灵活动作、兴风作浪。在它背后,彭一鸣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别扭,显然腿脚不复灵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满地狼藉。
许久,一块大石被推开,汤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暂的失神后,他试图活动身体,以确定身体受伤的情况,只觉得手脚虽然擦伤,但骨头没断,但胸腹剧痛,好像受到了重击,尤其胸口疼的厉害,似乎断了两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声,突然心头一紧。
当时情况危机,他抱住几个孩子来着。
颤抖着伸手去摸,旁边果然有两个孩子,胸腹上趴着一个,还被他抱着。
旁边两个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汤昭挡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没受致命伤,只是趴着啜泣,其中一个被砸中了脚,拔不出来,哭的声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着的这个。
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汤昭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他一身。
汤昭捧起了他的脸,稚嫩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经永远的凝固了。
因为刚刚还活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是热的,活人才有的温度残留在汤昭的皮肤上。
汤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逆流了。
悲伤?痛苦?愤怒?
他几乎没察觉到情绪,只觉得头脑一阵空白。
从大石上爬起身,汤昭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很冷静地跟后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后,他摸了摸手上的一个手环。
“刑总,赦免我。”
术器上的剑痕清晰可见。
倒过罐子,黑白分明的剑出现,他的手按在剑鞘上,坚定而平稳。
剑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双眼迥然放光,仿佛重复着这把剑的绝对规则:
杀人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