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深处,青叶带水,红莲流昀,鸥鹭游弋,鱼虾嬉戏,一派活泼生机。
一女子提着小篮,站在一片浮萍上, 渡着水波,漂至藕花深处。
那女子乌发如云,肌肤白中透红,容貌娇俏,与池中水芙蓉交相辉映,更添光华。
目光穿过重重青叶, 那女子呼道:“驼先生。”
一片极大的荷叶下,一段枯木沉浮不已,有一相貌清瘦的青衣先生盘膝坐在枯木上, 左手拿书,看得专心致志。
而他的右手却残缺,只剩下空荡荡一段衣袖。
听得女子呼他,那驼先生放下书,道:“原来是鞠首座,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鞠首座微笑道:“时辰已到,先生可以启程前往剑州了。这莲池就留给他们年轻人吧。”她虽然年轻,说话口气可一点儿不年轻。
驼先生手指一动,书本合起,蹙眉道:“这就到时间了?可是我等的人还没到呢。”
鞠首座道:“先生等的是什么人呢?要不先行至剑州,那边缺不了您这位祭酒。这里有我们龙渊弟子守候,绝不怠慢了您的朋友。”
驼先生叹道:“如果是朋友,我自然就交给你们了。可惜不是朋友。”
鞠首座心中一动:不是朋友,难道是敌人?
专门等着敌人,要干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道:“驼先生, 这回的符会是我龙渊重回江湖第一次办会, 它必得是一场成功的、完美的、惊世骇俗的大会。”
驼先生微笑道:“当然,当然是惊世骇俗。若不惊世骇俗,你们也不会请我来了。就怕我的理论太骇人听闻了,把这符师界搅个天翻地覆,反而给你们添麻烦。”
鞠首座道:“这个无妨,在传法台上,言者自由,先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正期待您的天翻地覆。”
龙渊举办大会,就是为了吸引万众目光,给自己聚光。若只是求个顺利,办得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即可,也不会请这位符剑师讲课。龙渊虽不如当年,祖上留下的面子还有几分,就算是比驼先生强大十倍的铸剑师,也不是请不到。
之所以请他,还不是因为他特立独行,胸有暴论,而且愿意发表暴论。
不管这暴论如何离经叛道,龙渊都不在乎, 驼先生说的道理他自去和人争辩,龙渊管不着,只要能给平静如死水的铸剑师界投入炸弹,引起广泛议论甚至形成舆论风暴,并在议论时常常提起符会就好了。
流量,很要紧。
当然,这等暴论也得有所支撑,不能是信口开河的谬论,要是被人当场指摘,一一驳斥,连会场都传不出去,成了大笑话那就不好了。
鞠首座等了片刻,双手微按,周围的荷叶轻轻摇摆,互相交织,形成了一大片绿色屏障,道:“驼先生,此地没有外人,能告诉我您等的是谁吗?”
她见驼先生出神不语,道:“现在七大势力的与会者都到了。欧冶氏移居天外天,应该是不来了。北海元极宫路远还没到。其他的莫干峰、玄素斋、倚天阁、风氏还有次一等的飞天窟、画骨楼、清渠书院……”
她一个个不厌其烦的报名字,就是想观察驼先生的神色,要看看到底是谁和驼先生有恩怨,说遍了大势力,对面人毫不动容,突然皱眉道:“以你的身份,不会冲着小势力去的吧?那些小势力的年轻一辈,可都没有长辈带领,你和他们纠缠,未免……”
鞠首座性子直率,若非这驼先生是重要的贵宾,她就把“以大欺小”四个字说出来了。
驼先生淡淡道:“若是一般的恩怨,我自不会以大欺小,只是当年的旧仇并非小事——所以只好先收点利息。”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鞠首座了然,这个仇恨,似乎与驼先生失去的手臂有关。残肢之仇,可当真算得不共戴天了。
一只高明铸剑师的手,甚至比剑客的手更珍贵。
不过她还是想说:“你既然跟他们大人有仇,又知道仇人的门派,怎么不找上门去当面报复,反而在这里找孩子的麻烦?是不是打不过?”
可惜,她现在岁数大了,比不得当初年少无忌,口无遮拦的时候了。
她清冷道:“我龙渊为这次符会付出良多,实在不愿在会上闹出不谐之音来。”
纵然有见不得光的事,也不要闹到明面上来。
驼先生和缓道:“当然,我会在路上动手。应该就在迷宫城。这池中灵鱼都出自我手,我要找的人一钓上灵鱼,我自然知道他们的行踪。等他到了迷宫城,我会隐藏身份动手,速战速决,绝不牵扯旁人。说不定还能给你们精心安排的筛选增添点气氛。”
鞠首座不再说话,心中却想:这件事要不暴露还好,要暴露了岂不成了惊天大丑闻?符会祭酒改头换面半路欺负年轻学生,这符会也别惊世骇俗了,直接贻笑大方好了。
不行,她也跟着去看看,倒要看看那驼先生找的是谁。
此时,一只白鹭从莲花后走出,雪白的羽毛柔顺纯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突然,一张血盆大口从背后出现,一口就将白鹭吞下!
可怜那白鹭不及临死啼鸣,已经落入怪物之口。
竟是驼先生身下那根枯木,陡然从水中拔出头来,哪里是什么枯木,分明是一只鳄鱼!
“吃得好。”驼先生森然笑道:“我最讨厌水鸟!尤其是白色的!”
“来了?”
“来了。”
汤昭提着鱼篓,坐在池边,旁边是已经放下钓饵的江神逸。
江神逸凝视鱼漂,道:“没想到你来的最晚,要是比速度,你就是最后一名。”
“嗯?车莎他们也都来了?”汤昭奇怪,这一片岸边只有他们两,再往前有一个单独的文弱书生,并没有其他人。
江神逸笑道:“他们比我来的还早呢,在那边——”他指了指另一侧,那边荷叶亭亭,仿佛屏风一样挡住了视线,“据说那里的鱼多,但人也多。我嫌挤,就跑这边来了。你来得这么晚是不是会的太多,挑花眼了?”
汤昭将自制的符页吊在鱼钩下,垂下水面,道:“确实抉择了好久,不过时间有限,不能太踟蹰。”
毕竟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来得晚了,任你发挥天花乱坠,没有灵鱼给你钓也枉然。
“其实要选一个独门的、别人不知道的符式也不难。但我总觉得这一关考验的不是这个。就算再冷僻繁琐,照着描摹谁还不会了?最多也就是外头打牌的水平。真要考功底,符式的变化、组合以及构思创新应该更重要些。”
江神逸点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本来也想动用雷劫符,但后来还是用了风雷混合符。”
江神逸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双翅膀上,最擅长风雷变化和配合,这方面便是薛闲云也未必强过他。
汤昭道:“嗯。我尝试用链式雷符。就是咱们路上研究的那个。”
“那个啊……那个不需要终止泉吗?”
汤昭道:“也不一样。我尝试用可休止的休止符——不过不能串那么多雷符,一元符页也写不下,我就写了三个雷符,还算成功。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两人随意闲聊,也没有背人。符会本来就是互相交流的地方,那些独门知识技术可以保密,但一些理论上的讨论反而放开的好。理越辩越明,可能来时只揣了一个想法,走时就能变成一门体系的源头。
不远处,那比汤昭还文气三分的弱质书生侧头看了好几眼,似乎很有兴趣,但终究没有上前讨论。
“啊,我钓上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汤昭拨开荷叶探头,就见车莎提着一尾泥鳅,又蹦又跳。
虽然泥鳅其貌不扬,但绝对是灵鱼——正经鱼谁啃符页啊?
汤昭和江神逸不免道喜,就见乌孙童已经抓上了自己的灵鱼,一条大口鲶鱼,正在鱼篓里转圈呢。
两人回到座位上,不免面面相觑。
“师兄,一般灵鱼多久上钩啊?”
江神逸皱眉道:“不知道啊。有的长有的短,有的人很快就钓上来了。好像有人一日一夜都没信。”
那应该压根也没戏吧……
这时,旁边那弱质书生道:“小生已经钓了一整日了,还没收获。”
汤昭和江神逸都有点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要安慰几句,那书生已经道:“但小生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虽然等待漫漫,但最终必能钓上一尾金鳞!”
江神逸赞道:“兄弟,有志气!”
正说着,他的鱼漂动了。
“我中了!”
江神逸意气风发,甩袖提竿,姿势酷炫,要不是汤昭挡着,原地能转三百六十度。
就见水花四溅,钩上钓着一个圆头圆脑小……
乌龟。
“噗——”
汤昭笑出声来。
江神逸愣了一下,嘴抿了起来,突然转头道:“你笑什么?”
汤昭立刻道:“我没笑。”
江神逸哼道:“乌龟是瑞兽,和麒麟、龙凤一般,金鳞还需要跃龙门,我这乌龟现在就是神兽,有何不好?”
汤昭连声道:“嗯……好啊,好得很!尤其和师兄特别般配。”
江神逸盯着他,又问道:“那你怎么还笑呢?”
汤昭道:“没笑啊。我读书养气,一般不会笑,除非……”
“噗——”
江神逸跳起来,一把抄起乌龟,道:“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钓出什么来!”
正说着,水面起了波澜,就见碧波中一道金线往这边冲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汤昭鱼漂登时摇动,他往上一提——
水面沸腾,紧接着从水波中升起一只体型硕大的……
大乌龟。
“啊!我钓上来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汤昭和江神逸同时转头,只见那少年书生跳起来,鱼线上的金鳞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