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月神!
夕阳下,白发苍苍的镇守使举拳大吼。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的声音很洪亮,他的动作很标准,如此突兀激烈,在黄昏中激起寒鸦无数。
队伍就排在镇守使面前,离着他很近,能看到他脸上肃穆却又隐约狰狞的表情。有的人心中一寒,不知所措,有的人却莫名振奋。
“天降月神!”
其中两人跟着他高呼,他们的手势和镇守使相似,却又略有不同,显然是一套完整的仪式中的一部分,就像信徒在香主的带领下呼唤月神之名。
这种仪式在圣月教的法坛上再正常不过,但在偏僻的荒谷中却突兀又诡异。一部分检地司人愣住了,另一部分警觉和哗然,还有一些竟然跃跃欲试起来。
“月神降临——月神!月神!月神!”
从一个人高呼,到三个人高呼,后面有四五个人跟着回应一起呐喊。
整个队伍五分之一的人都陷入了莫名的狂热中,其他人面面相觑,躁动难安。
“月——”
“砰!”
喧闹突然戛然而止,几个高呼月神的人彷佛脑袋上挨了一锤,身子往后便倒,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镇守使却收敛了表情,停止了呼喊,站在原地,好整以暇道:“怎么着?还真有人当真投靠了魔教啊?”
还站着的检地司众人一口气松了下来——还好,还好,镇守使并非真的入魔了。
要是镇守使真的是魔教逆党,把大家拉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荒郊野外,逼着大家入教那可就完蛋了。
这么多年的老上司,突然拉大家入魔教,大家是从还是不从?从了,家人怎么办?
没错,跟着镇守使到此的众人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跟着他十几年、几十年忠心耿耿,镇守使叫大家叛变,很多人真得会考虑考虑的。
好在,老大没那么不靠谱,刚刚那样多半是……试探?在大战前试探队伍里有没有卧底?
结果同僚之中,还真有魔教的人?信了魔教的那种疯子?
刚缓过一口气的众人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这几个人大伙都认得,往日也是称兄道弟,并肩作战,交情……有一点点交情的,怎么没看出来呢?
还是镇守使英明,早就看出来了。今日清剿魔教,若让这几个叛徒临阵反了水,任务失败不说,大伙性命都难保。
镇守使慢条斯理道:“好啊,检地司里多奇才啊,还有真心信了这种东西的。我还以为最多是收些黑水,对搞事的睁一眼闭一眼呢,就像老周、小屠他们似的……”
被他点名的两个检地司吓了一跳,慌忙道:“没有的事……这……”
镇守使袖手道:“别谦虚了。这里都是自己弟兄。你们看看,跟着我来这里的都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这里荒郊野外,没有外人怕什么么?我也不是要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大伙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心里肚里的那点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晒晒。”
老周、小屠等人脸色稍松,但还是有些不自在。
镇守使继续道:“你们也不用觉得惭愧,收魔教的钱怎么了,魔教的钱都未必最脏。这里头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干净了?包庇、走私、受贿、拉帮结伙、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啊。”
他慢悠悠的围着队伍绕了一圈:“这怪谁啊?怪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我怎么干的你们都看在眼里,只要钱给到位,在我眼皮底下造反我都不管。钱没给到,你呼吸重点我说你要把城墙吹倒了。有我这个老混蛋带头,可不是带出你们这群小混蛋了么?”
他似乎在说笑,但队伍了除了一两个没什么大问题的扯了扯嘴角,其他人只会更紧张,傍晚的冷风从山坳口吹进来,钻进衣领,透心凉。
镇守使继续道:“可是全怪在我头上,我也很委屈啊。我虽然现在是个老帮菜,可我也年轻过呀。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前辈就是这么带我的。那个时候就没有我不敢干的事,就没有我不敢收的钱,为什么?因为我是检地司,检地司就是横,就是牛,你不服我就弄死你。”
他突然笑道:“可是如今好像不行了啊?我们检地司经过君侯的整编、修理,已经成了个正经的部门了,要办正事了哦。”
他点着一人,问道:“小屠,你说说,咱们是办正事好呢,还是做混蛋好呢?”
那小屠三十来岁,算是队伍里比较年轻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道:“这个……”
镇守使道:“没关系,就说自己想的。这地方没外人,跟我还遮遮掩掩的?”
那小屠叹了口气,道:“还是做正事好啊。”
队伍里有一半人点头,另一半茫然。
镇守使点点头,道:“说得好啊。还是做正事好。一呢,当混蛋一辈子只能当混蛋,做正事可以建功立业,前途无量。二呢,对得起自己的那点良心,将来跟儿女提起当年,声音能大一些,脸上也有光。三呢……除了良心之外,有个信念这东西挺好的,有个东西支撑着你,不会突然崩溃,想大哭一场,想从高处跳下去,觉得活着没意思……”
他说话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语气有些凝涩。
“可惜啊,我年轻的时候没人带我做正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我现在呢,已经老了。一年两年要退下去了,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是老混蛋、老混子了。而且我年轻的时候做的烂事太多,腌得久了,已经成了酱菜了,从里到外,黑成一坨了,我来做正事,那正事就被我玷污了。”
镇守使突然几步走到正中央,道:“可是你们还年轻,还没被腌透。但很多人不敢做事,因为知道自己过去做的错事多,不能回头了。有些人晚上睡觉前未尝不后悔当年管不住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是一觉起来又无法可想,只能破罐破摔,得过且过。”
众人之中有不少汗水涔涔,被他说中了。
镇守使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我把你们带坏的,该当由我填这个坑。清剿魔教,就是个机会。我直说吧,这次清剿之后,我会隐退,把检地司正使让给麦时雨。她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眼里不揉沙子,你们还能这么混下去吗?不如就趁着这次清剿做个选择。”
“不想干正事的,我有一套挪移术器,把你们凭空移到千里之外,凭你们的本事,只要不在云州,哪里不能求个富贵?这边给你们报个阵亡,抚恤优厚,家小也不必担心,反而受到照顾。还想做事,想有个正经未来的,把这个魔窟当做金盆洗手的那盆水,洗干净,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后要有人翻出前事来指摘你们,只管往我头上推……”
“镇守使!”
“不可!”
“老大,别这样!”
镇守使哈哈笑道:“怎么着,你们以为我要死啊?我老头子马上退休,没有家人,退休就去南边享受生活,再也不回云州,谁能追得到我?名声对我一文不值,正好给你们垫脚。你们一口一个老大的叫着,这个举手之劳我还不帮?以后你们好好做事,还跟好人一样。说不定还搏一搏当剑客呢。”
队伍中不少人,尤其是还年轻的人不由怦然心动。
镇守使背转过身,声音渐渐放低,道:“珍惜眼前,能在云州当检地司是多好的机会啊,别辜负了。可惜我生得太早,我要晚生三十年,我也想当剑客啊。”
最后,他指了指地上那几个教徒,嫌弃道:“至于这几个蠢货,收黑钱居然收成了魔教徒,好比当保护伞当成了混混儿。还不是帮派头头,是主动当人家的喽啰。真是愚蠢不可救药。看在当年的份儿上,一会儿剿完魔教塞到战场上,就说他们阵亡了。”
昏暗的地道中,几个男女又堵死了一扇门,进了一间挖出来的小房间,暂时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女子道:“旗主,咱们暴露了。是去乙字月舍继续蛰伏,还是撤回分舵呢?”
那中年人沉吟道:“分舵肯定是不能回,先不说是不是正被围剿,咱们这样灰熘熘的回去,如何能有好果子吃?你们去二号月舍,继续潜伏。记住了,就待在屋子里,只当屋中没人。屋中储备有吃喝,便溺将就一下,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而已。”
众人答应,但还是看着中年人。中年人用得是“你们”,他自己呢?
中年人道:“我去找那位先生求助。”
众人同时一滞,多有皱眉的,那女子更道:“旗主,那人神神秘秘,跟咱们圣月教不是一条心……”
中年人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不过如何,咱们在云州扎下跟来离不开人家的帮助。那位先生多智近妖,明察秋毫,此时我等愚钝之辈正需要他指点迷津。”
那女子不满之意藏也藏不住,道:“香主曾说此人几次三番拒绝入教,终究是心藏二意……”
说到这里,就见中年人瞪视着她,她只好闭嘴。
中年人道:“不必说了,咱们分别行动。”
与此同时,汤昭敲开了张融的门。
张融很诧异汤昭来访,汤昭道:“先生,我研究您那篇秘籍有所得,想向您请教。”
张融奇怪道:“我对符剑师一窍不通,能指教什么?”
汤昭道:“这手段不是符剑师,更像铸剑师。我是想问,您能不能再推算一下,空型魔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