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赞成?谁反对?

目录:大明第一臣| 作者:青史尽成灰| 类别:历史军事

    这个会,只怕多少人这辈子也想不到,一边是胜利者,一边是失败者,两边坐在一起,探讨一个问题。

    别说讨论了,这能直接打起来!

    既然已经打赢了,获胜了,再去听失败者的话干什么?

    我们已经够惨了,杀人就别诛心了,给人一条活路吧!

    所以在很讲气节的刘伯温看来,宁愿自杀,也不想来参加。

    但是出乎预料,也先帖木儿很感兴趣。

    他第一个站起来,“我愿意谈谈元廷之败……要我说,元廷就败在了用人上面,上奢下贪,听信谗言,重用小人,如此治国,不亡没有天理!”

    张希孟一笑,“说得很好,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一些怨气啊!”

    也先用力摇头,纠正道:“不是怨气,是切肤之痛,痛入骨髓!”

    张希孟竟然从善如流,“好,的确是切肤之痛,我倒是还想请教大家伙,也先帖木儿谈的问题,上奢下贪,重用小人,乃至于听信谗言,罢免忠臣……这事情大宋干过没有?”

    一句话,在场众人都纷纷侧目,还问什么啊?

    不但干过,比人家蒙古干得还狠!

    岳王庙的前面,还跪着好几个呢!

    张希孟见众人都心有所感,却又不愿意开口,他索性再把问题深入一层,“这么说,大宋也是该亡之国了?”

    这下子众人都露出了为难神色,是不是该亡呢?

    朱升轻咳了两声,斟酌道:“还是不能这么说的,大宋虽然仁弱,但到底是华夏衣冠,对待百姓也算宽厚,民生吏治,都远在蒙古人之上,并非一无是处!”

    他这么一说,顿时有几个人一起点头赞同,陶安和李习都在其中,陶安更是道:“如今红巾当中,就有恢复大宋江山之说,我看大宋还是好的。”

    张希孟笑容不减,继续问道:“大宋既然是好的,那为什么亡国了?是君王昏庸,还是臣子无能?又或者是将士怯懦?”

    张希孟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微微轻笑,“大家伙总不能说是天命不在,龙气向北吧?”

    众人一怔,这事情的确不好解释,貌似还就是天命一说最是稳妥!可张希孟提前堵死了,谁还有更好的说辞?

    这时候在人群最后的刘基眉头乱跳,心中悚然,他自然是听得出来,张希孟既鄙夷元朝,又瞧不起大宋,甚至调侃天命之说,触碰到了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所在。

    刘伯温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哪怕讲个痛快,能一死了之,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刘伯温鼓足勇气,昂然起身,义正词严道:“赵宋江山,历经三百余年,礼坏乐崩,天命不在。龙气北飞,圣人生于大漠,蒙古雄兵,所向披靡,横行天下,攻必取,战必胜!此非天命乎?莫非说当了乱贼,就连上天都不敬畏了吗?”

    老刘直接骂张希孟是贼,自然朱元璋也是贼,这可是很作死的行为,老朱那边,怒气勃然,似乎就要动手,刘伯温也想引颈就戮,死了拉到。

    可张希孟却是笑容不减,浑不在意,他竟然把头转向了也先帖木儿。

    “他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龙气傍身,才能横扫天下,打出偌大的大元朝。你们身为蒙古人,又有什么看法?”

    “这个……”也先帖木儿咬牙切齿,纠结了好久,这才叹道:“张经历,我是瞧不起现在的元廷皇帝,可你要我骂成吉思汗,这位做不到!想想当年,我们蒙古起于微末,灭金国,平西夏,向西灭国无数,又攻灭宋朝,一统寰宇,现在思来,真是天命所归!”

    张希孟微微一笑,这回他把目光放在了朱元璋身上,“主公,刘基是汉人文士,他说元廷有天命,也先帖木儿也说成吉思汗又天命在身。我这点学问自然是不知道天命为何物,但我有点好奇,他们俩为什么会有相同的看法!”

    朱元璋心中恍然,他跟张希孟促膝夜谈,其实已经把很多事情说清楚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道理很简单,因为人家有共同的利益!

    蒙古贵族,汉人文士,他们都算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虽然他们等级明显,差别迥异,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高不可攀。

    也先帖木儿崇敬成吉思汗,还能说是朴素的情感,到了刘基这里,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因此张希孟也第一个向他发出询问。

    “刘伯温,你既然说天命,那我再请教一句,你说现在元廷的天命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

    “这个……”刘伯温顿时也哑口无言了,坚信大元朝稳如泰山,能平定一切叛乱?这话他能说得出口,几个蒙古重臣都不信。

    可要说天命不在,那是不是归了朱元璋?自己要不要顺应天命?

    刘伯温陷入了两难,“我,我才疏学浅,不懂什么天命!”

    “你不懂,又如何义正辞严,跟我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张希孟笑呵呵问道。

    老刘只觉得脸蛋子火辣辣的,张希孟的笑,简直跟小鬼呲牙一样可恶!这人年纪不大,可说出来的话,提出来的问题,全都刁钻古怪,思路清奇,让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我,我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大元朝天命龙兴,如今天命是否还在,却是要问后人了。”

    张希孟笑了,“这也是个说辞……可是一旦这么说,就表明只有写进史册,变成史书,后人才能明白天命转变。当世之人丝毫不懂天命变化,那又如何匡扶正道,辅国治民?又何谈天人感应,何谈顺天应人?”

    在座的的不是高官就是宿儒,张希孟的发问虽然很颠覆,但是丝丝入扣,甚至可以说发人深省,但是可惜的是,没有谁能把握住张希孟的真正想法,只能陷入沉默,良久的沉默。

    朱元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迫切想要揭开谜题,“张先生,事到如今,你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然后大家伙一起参详,咱今天开诚布公,言者无罪,随便说什么都好!”

    张希孟一笑,“既然如此,也只能放肆了……其实顺着天命来说,他日主公能够崛起,驱逐蒙古,一统天下,到时候归结起来,也是天命所归,得到了上天庇佑。主公和成吉思汗是一样的,到了那时候,主公必定要尊奉元廷为正朔。还要承认元廷入主中原几十年,父母祖辈,皆赖元廷生息繁衍……元廷主要还是好的,只是最后天命不在,昏君谗臣,丢了社稷。”

    张希孟说到这里,恰好就把老朱登基之后,对待元朝的一些态度点破了。

    “主公,斗胆请教,您服气吗?”

    “这个!”

    老朱沉吟了,服气吗?自然是不服气的?

    可你不服气,还不承认天命吗?

    “张先生,咱的经历你一清二楚,父母双亲,一家兄弟,相继死亡,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到了今天,只有大嫂和侄子,姐夫和外甥健在……咱没了差不多十位亲人!要说父母皆赖元廷生养,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咱的吗?咱不服气啊!”

    确确实实,但老朱满腔悲愤地说出这句话,张希孟就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历史上的朱元璋对待元朝是很复杂的,他当然恨元朝,可是登基之后,又没法回避元朝,所以才有了尊奉元朝为正朔的举动,又说了不少元朝的好话。

    当然了,这只是老朱的一面,而另一面则是朱元璋不断发兵,北伐残元,他出塞北伐的次数,比朱棣还多。

    整个洪武朝,都在持续追击元廷残余力量,从来没有手软过。

    事到如今,就可以得出结论,朱元璋毫无疑问是厌恶元朝的,但是为了天命正统,他不得不承认元朝,仅此而已。

    而今天的张希孟,就想打破这个天命观,彻彻底底,给老朱重塑三观!

    “主公,我也不服气,我的爹娘死在了元兵手里,我也几乎丧命!跟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太多了,元廷的确占据中原几十年,的确是我华夏史册上的一页,可仅仅因为如此,就让我说元朝的好话,承认天命,甚至替元廷说好话,擦胭脂抹粉,我还是做不到!”

    张希孟猛然抬头,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十六个字。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其实这就说的是天命,龙气所在,上天庇佑,主公提三尺剑,扫清天下,痛击元廷,早晚有一天,要恢复汉家河山!”

    “可是在这八个字之后,还有八个字……均分田亩,救济斯民。”张希孟淡淡一笑,“我以为关键在这八个字,均分田亩,救济斯民!这八个字针对的不只是大元朝,赵宋立国,不抑兼并,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正因为如此,蒙古人崛起之后,横扫天下,赵宋百姓早就一无所有,换一个皇帝罢了,他们如何愿意为了大宋江山卖命?这就是大宋一败涂地的原因所在,也就是真正的天命!”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他们不但没有反思赵宋的弊政,反而大肆圈占土地,压榨百姓,汉人的一条命,不如一头驴值钱!大宋有点盘剥手段,元廷发扬光大,大宋没有的,元廷推陈出新。总而言之,元廷的敲骨吸髓,还要远胜大宋十倍百倍!”

    “不足百年,就已经把天下百姓逼得山穷水尽,不得不举兵造反,这才有了遍布天下的红巾!这也是元廷失去天命的关键所在!”

    “说到了这里,那什么是天命?我以为天命就是民心!左右民心的最大关键就是民生!而民生的根本又是土地!是粮食!所以说,粮食才是真正的天命,半点不为过。”

    张希孟条分缕析,讲到了这里,已经是石破天惊,可他还嫌不过瘾,竟然继续道:“所以我们起义的目的有两重……第一重,是要驱逐元廷,恢复汉人江山,收回土地,废除欺压汉人的法令,南北归一,没有什么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之分……人命关天,不允许将一些人的命等同牲畜!决不允许!”

    “至于第二重,则是要割除早已存在的弊政,由此可以追溯到赵宋,甚至更早……打击豪强,均分田亩,实现耕者有其田。平均徭役赋税,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这才是这次起义的根本目的!”

    张希孟再一次扫过所有人,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刘伯温身上,他发现刘伯温额头布满了汗水,显然受到的震撼,不可以道里计!

    张希孟把高度彻底建立起来,不要纠结什么元朝了,我们要做的事情远超过王朝兴衰,要割除的是千百年的弊政!

    愿意加入其中,自然欢迎,哪怕是蒙古人,也不例外。不愿意加入,还想着过人上人的日子,欺压百姓,压榨穷苦人,哪怕你是汉人,也同样是敌人!

    朱元璋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张先生所讲,谁赞成,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