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赵氏下宫的宫门缓缓打开。
一辆马车从中驶了出来,里面端坐着的,正是刚刚与赵鞅一番畅谈的宰予。
虽然直到最后,赵鞅也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
但宰予却一点都没有气馁。
赵鞅身为晋国六卿,要是能因为三言两语便贸然决定立储,那才是反常呢。
所以宰予今天如此卖力的为赵毋恤说话, 并不是为了在短时间内让赵鞅对赵毋恤改观,而是为赵鞅提供另外一种看待继承人的方法。
以赵毋恤的贤能,只要赵鞅对他多加关注,他很快就会脱颖而出的。
而这一次在晋国偶遇赵毋恤,也让宰予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思路。
从前宰予觉得,要想让夫子‘仁’的思想得到运用,必须要说服各国的当政者,又或者运用暴力手段才能达成目的。
但这两条路都太难走了。
现在正值春秋与战国的交界点,未来的数百年中,在春秋时期还能够残存的仁义道德,将会在战国时期毫无生存空间。
春秋的战争,尚且还残留有贵族战争的体面。
战国的战争,却已经演变为毫无节制的征伐。
尔虞我诈,欺骗与背叛,天灾与人祸,天下深陷泥淖,百姓苦不堪言,这才是未来数百年的主旋律。
如果不能为各国的当政者提供一套系统性的思路,单是以仁义道德去游说他们,虽然他们依旧会尊重你,但大抵是不敢用你的。
所以说,要想让这些久居上位的当政者愿意与民众共享利益,就必须用更大的利益去诱导他们。
比如说农具, 又或者是更为先进的耕作方法。
赵鞅愿意倾听‘仁’的思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
而除了可以用先进的生产方式引诱他们以外,这帮人的野心,也是完全可以利用的。
齐国的晏子当初看到田氏的所作所为, 就曾忧心忡忡的发出感叹。
他说:吕氏的齐国怕就快要被田氏取代了吧?田氏私用的量斗比公制量斗要大上四分之一,他们借粮食给百姓时,就用大的斗。而收回粮食时,就用小的斗。
田氏砍伐山上的木材运到市场,贩卖的价格不比山里更高。
贩卖鱼盐蛤蜊等海产品,价格也不比海边更高。
而国君聚敛的财物都已经腐烂生虫,但国内的老人们却还在挨冻受饿。
民众犯下轻微的罪行,却要遭受过重的惩罚。
国内被砍掉腿的人不计其数,以致于国都的各个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百姓时刻感到痛苦,田氏趁机去安抚他们,所以民众拥戴田氏就拥戴父母,归附他们就像流水汇入江河。
田氏可没有得到曲辕犁这种先进的农具,但他们却依然愿意让利于民。
而齐侯坐拥富庶的齐国,却宁愿看着府库里的粮食烂掉,也不愿意同民众分享。
宰予忍不住感叹道:“还是齐侯的位子坐的太稳了啊!如果不为他施加一点压力的话,他又怎么肯割舍掉自己的利益呢?
劝齐侯这样的人施行仁政,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而像是齐国的田氏, 晋国的六卿,却是时时刻刻都会被他人取代的。
而且,他们都有继续向上,图谋更进一步的志向。
所以,这帮所谓的‘乱臣贼子’,反倒成了可以施行仁政的对象了。”
宰予想到这里,忽然搞明白了一件事。
他一拍大腿,喊道:“怪不得夫子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郁郁不得志呢!闹了半天,辅佐公室和提倡仁的举措,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啊!”
宰予忽然感觉自己貌似触摸到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或许,我应该让各国君王的位子,全都晃荡起来?
在齐国扶助田氏,在晋国扶助韩赵魏,在楚国扶助他们国内的小山头……
这个念头一出来,宰予身上汗都下来了。
想法实在是过于大胆,以致于把他本人都惊到了。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当初吴国的延陵季子造访晋国时,就曾经预言晋国的政权将会落在韩赵魏三家手中。
而《孙子·吴问》中,孙子也曾大胆预测晋国六卿中,范氏和中行氏会率先灭亡,智氏其次,之后是韩魏,而赵氏则有可能最终掌控晋国。
归其原因,在于六卿封地内的田亩大小并不相同。
范氏、中行氏的田地,以八十步为宽,一百六十步为长,划为一亩。
智氏则是以九十步为宽,一百八十步为长。
韩魏以百步为宽,两百步为长。
赵氏则以一百二十步为宽,二百步为长。
因为赵氏的田地大,所以当六卿授田时,民众就更倾向于耕种赵氏的田地,而摒弃其余五卿的田地。
这么一想,赵氏的确是个不错的‘试验田’,不仅影响力够大,还有相当重要的指向性作用。
如果赵氏推行仁政,而使得万民皆附,那么其他国家的卿大夫家族就会纷纷效仿……
即便那些卿大夫不效仿,那他们的力量也会被逐渐削弱。
而且,我还可以给予施行仁政的卿大夫家族们,一些微不足道的技术指导……
如此一来,不施行仁政的家族就会被兼并,施行仁政的家族就会兴盛。长此以往的话……
“嘶……”宰予一拍脑瓜子:“这是何等天才的设想!”
宰予正在畅想着无比广阔的未来时,马车突然停下了。
原来这会儿工夫,他已经来到了鲁国使团入住的馆驿前。
宰予下了马车,向御者道谢后,心情畅快地步入馆驿。
他准备等回到房间后好好地做一场春秋大梦,从图书馆的典籍里,继续完善建设梦中理想国的具体方案。
他刚走到房门前,便看见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宰予伸头向内一看,原来是子贡正点着油灯,坐在几案前读书。
“子贡,你不在你自己的屋子里待着,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子贡扭头看他,眼神中写满了疲惫。
“子我,我不明白。”
宰予一脸戒备的望着他,贴着墙边走进屋内:“你想不明白什么?”
子贡举起书本,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道:“你昨天交给我的这本《管子》,我看不懂。”
“哦……”宰予舒了口气,来到他身边坐下:“说吧,哪个字不认识?”
“我不是不认字,我是看不明白《管子》里面说的道理。这本书里说的一些东西,和夫子教我们的,以及我自己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啊!”
宰予早知道子贡会有疑问。
夫子的理念毕竟偏重于理想化,而管仲的学说却是完完全全的经世之法。
两者理念的差异,不仅体现在思想上,更体现在施政上。
面对迥然不同的两个学派,子贡如果一点疑惑那才是见了鬼了!
“说吧,你是哪里觉得不明白。我虽然也并不能全部领会,但《管子》的某些章节,我还是有一些独特见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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