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季寸言在驿站睡到了日上三竿才不情不愿地起床。
她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来到驿站前厅,季景飏早已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看密信了。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碟精致的糖糕,雪白色的米糕上点缀一粒用糖腌制过的红枣,瞧上去精致可口。糖糕旁边,还有一小碟蜜饯果子。一看就是季景飏给嗜甜的自家妹子准备的。
“三哥早!”季寸言也不客气,坐下就拿了一块糖糕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瞧季景飏。
季景飏身边放了两个小指大小的竹筒。竹筒上的封蜡【注1】已经被拆开。一支的封蜡是六芒星形状,那是玄镜堂自己的密信。另外一支的封蜡是一条金色腾龙,说明这道密信是天龙卫送来的。季景飏神色凝重,看来应该是送来的案子都非常棘手。
过不多时,季景飏用三指将手上信笺轻轻捻了捻,一簇火苗从他指尖腾起,眨眼信笺就被他烧毁了。这些信笺的用纸也并不普通,火苗熄灭后,竟连半丝灰烬都不留。空空的桌面上,除了季寸言的糕点,就只剩下了两个用来装信笺的小竹筒。
“三哥?”季寸言问季景飏,“咱们是打道回京城,还是有别的任务啊?”
季景飏看看季寸言,道:“我有事要去一趟丰都。”
“哦。”
“你再歇一天,动身走水路去苏州。”
“我去苏州做什么?”
季景飏道:“苏州船宴天下闻名。你去苏州,就把游船船宴一一吃遍,瞧瞧哪家船点味道最好。”
季寸言一时满头雾水,疑惑道:“啊?我去吃?”
“你这么爱吃,这不是件好差事?”
“这差事哪里好?听上去不错的差事,不都危机万重么?”
季景飏眉头一皱,问道:“这话谁教你的?”
季寸言嘻嘻一笑,道:“雷棋师兄说的。”
季景飏阴沉着脸说,“待我回京城,再找他算账。”说毕,他又对季寸言道:“你记住我的话,去了苏州除了吃,不要做别的事情。短则十日,长则半月,我定会去苏州与你会合。”
春日南下苏州,若是没有公务,实在是一件惬意愉悦的事情。
季寸言乘官船沿运河而下。一路上天气回暖,艳阳高照,到达苏州之时,正是每年风景最好的时光。
她独自一人,先是沿着运河边瞎逛了一圈,将码头的小吃点心尝了个遍,然后又住进了一家依河而建的水乡客栈。
掌柜的见这小姑娘独自一人投店,倒是多瞧了她几眼,嘱咐店小二带她住进一间僻静的房间,推开窗户,便可见到水乡风景,温润宜人。
那店小二也颇为热情,一边替季寸言收拾房间内的桌凳,一边对正站在窗边看风景的季寸言道:“姑娘,此处安静,却也离大堂不远。你有事情可随时吩咐咱们,遇到坏人也可以找咱们。有什么不方便的,咱家客栈也有伺候客人水酒的小丫头可以使唤。”
季寸言心道果然是江南富庶之地,市井百姓也谦虚有礼,颇有儒雅之风。她赏了店小二一锭碎银,道:“小二哥,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此处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店小二歪头想了想道:“奇怪的事?倒是没听说。不过烟花三月,苏州城有好多各地文士前来赏玩河景,吟诗作对,每年也都会有些才子佳人的新鲜故事听。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季寸言敷衍道。
也是,但凡商贾来往、鱼米富庶之地,老百姓丰衣足食,人气鼎旺,反倒不会有些什么魑魅魍魉敢踏足捣乱。倒是穷山恶水、人迹罕至的地方,就如同百里无人的覆舟山周围,才到处滋生些妖魔鬼怪的事情出来。
说也奇怪。自古凡人都害怕遇到妖怪鬼神,但细细一想,妖怪鬼神好像也会畏惧人群,总是在深山老林离群索居。
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季寸言在客栈等了一天,虽然知道兄长没有这么快就到,但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她想起季景飏曾经同她说,要她去把苏州船点尝遍,于是她第二日便出了客栈,临出门前,她又向店小二打听了一下。
“我听说苏州船点天下闻名。但是船点……究竟是什么呀?”
“船点啊,不就是在船上吃的点心。因为是在船上吃,所以就叫船点。”
“可有什么讲究?”
“倒也没什么。船点嘛,穷有穷吃,富有富吃。穷吃的话,姑娘便可在咱们客栈包几盒小点心,或者在外面的点心铺子买几包,一边坐在船上吃,一边看沿河风景。”
“这还叫穷吃呀?那富吃呢?”
“嘿!说起富吃,可就是了不得了。”此时店里人少,小二便同季寸言绘声绘色地聊起来,“富吃就得花钱,上专门负责船宴的画舫,沿湖细品水乡风景,从白天到晚上,船上点心分时分刻现做再端上,一顿船宴讲究的话,绕着苏州城一圈,得足足花上三个时辰呢。船宴有冷菜热菜,甜点水果,更讲究还分什么‘四粉四面’。哦,船上还有舞姬歌姬,还有花船有专门的姑娘陪吃陪喝。只是这一天下来,可就得是小二我一辈子的工钱了。”
“听上去好像富吃更好吃呢。”
“那是自然。经营船宴,虽然姑娘舞姬都是门面,但味道才是顶顶重要的。否则上岸找个青楼,不也一样?”
“那哪家的船点最好吃呢?”
“最贵的,自然就最好吃啦!最好吃的船宴啊,还得数咱们苏州数一数二的青楼天香楼的轻音画舫了。不过那艘船可不好上,也不是有钱就能上船的。就算是达官贵人,也得排队等着呢。”
此时,掌柜的招呼小二去做事。小二替季寸言添上茶水便离开了。
季寸言委屈巴巴地拍拍自己的钱袋,心道:要我来吃船宴,又不给我银子。我这空荡荡的钱袋,大概只能在客栈包上几块百果蜜糕,找个渔船坐一坐。
想毕,还把自己逗乐了。
从客栈出来,季寸言一路打听,很快便到了一处小巧码头。此处便是各大画舫的船宴上下客人的地方。在码头前,搭了一排阳棚,早有掌柜坐在那儿登记来往客人。
季寸言心道:虽然三哥跟我说,要我把苏州船宴吃遍,却也说过让我找个最好吃的。他说话总是跟出题一样,又不说明。不过我的钱袋大概没法吃遍苏州船宴,那就从最贵的那家开始吧!
于是,她找到了阳棚下天香楼轻音画舫的摊位,对那掌柜问道:“掌柜的,我想要上船,得在此处付钱么?”
那掌柜穿着打扮,都比旁边几个要富贵些。此时正在趁无人时对账,听到有人想订桌,便觉不耐烦,头也没抬便道:“到三日后都订满了,你去别处看看!”
季寸言有些委屈,却也无计可施。她本想亮出自己的官家身份。但是又想起季景飏叮嘱她“什么也不要做”,心想若是打草惊蛇,等三哥过来,只怕会骂自己一顿。
此时,另外一个掌柜见季寸言生得漂亮可爱,倒是眼前一亮,满面笑容的离座走到季寸言身边来,对她道:“姑娘想吃船宴?”
季寸言道:“我是外地来的,听说苏州船宴最是出名。烟花三月,不尝尝便是人生憾事,所以想开开眼界。”
掌柜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可以到咱们的船上坐坐。”
季寸言心道其实上哪条船都是无所谓的,于是问道:“不知道我一个人,得多少钱呢?”
掌柜满脸堆笑,摆手道:“姑娘这般美貌人才,上咱们的船不要钱。”
“还有这等好事?”季寸言问道。
掌柜让了半个身子,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对季寸言道:“上咱们的船,年轻男女,只要生得好看,通通都不要钱,可不是讹人。姑娘请随我上船吧!”
季寸言本还有些迟疑,但顺着掌柜指引的方向看去,那艘画舫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船上男女都是穿红着绿,悠然自得。心道船上人也不少,光天化日的,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于是便跟着掌柜上了船。
她坐在临河的一张小木桌上。便有小二端上茶水,又上了一叠蜜饯果子。那蜜饯果子裹着糖浆,瞧上去晶莹剔透,卖相竟也不输京城名点。季寸言刚想尝尝,便有两个穿着浅色长衫的男子坐到她的对面。
季寸言眉头轻皱,瞧着他俩。
其中一个笑眯眯将季寸言上下打量了几眼后,道:“姑娘生得好生俊俏,不知姓字名谁,芳龄几何呢?”
他这话问得极为轻佻,季寸言也便没客气,回道:“关你什么事?!”
这人旁边另外那个男子哈哈笑道:“王兄,看来姑娘没看上你。换我来吧!姑娘,在下姓庄。乃是苏州本地人士,家中有良田千顷,又有酒楼生意。在这苏州城里虽不能说是呼风唤雨,却也是大富大贵了。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与在下交个朋友?”
季寸言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你家是皇亲国戚都好,关我什么事?!”
“你!——”庄公子从来没在姑娘家处碰上这么大一个钉子,登时变了脸色,怒道:“看来姑娘眼光很高呢!不知道这整艘红chuan,有谁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入什么眼?我是来吃船宴的。管船上其他人的事做什么?”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王公子道:“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愿同不认识的人一起坐,你们换别处吧!”季寸言的小拳头已经握起来了。
王公子又道:“你要是只想吃个船宴,尝个新鲜,为何要坐红chuan呢?”
“红chuan怎么啦?”季寸言将头伸出船外,果见这艘船同其他船不同,通身染成朱红色,十分显眼。
庄公子展开一把折扇,慢悠悠道:“红chuan是适龄男女相亲用的。男子女人坐在这艘船上,意思便是尚未嫁娶,想在船上寻得一个有缘人。”
季寸言睁圆眼睛,又紧皱眉头,低声道:“怪不得掌柜说,我不用钱!这不是讹人么?气死了!”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我才不是来相亲的呢!我是被骗上船的。我现在要下船啦!”
两个男子还想纠缠,季寸言瞪了他俩一眼后道:“再敢多说话,小心姑奶奶不高兴,把你们两个的眼珠子挖出来,丢进河里喂鱼!”
说毕,她还真的抽出了靴子里藏着的短匕首。
两个男子这才吓得往后一缩,没了言语。
待得季寸言离开了,庄公子对他同伴道:“这姑娘真不错,合我胃口。”
王公子道:“我可无福消受,你看她随时都能抽出家伙事儿,必然不好相与。娶妻得看贤不贤惠,要是想找美人,何不去轻音画舫呢?”
季寸言气呼呼得想下船,无奈船已经离开码头,沿着护城河穿梭于水乡的青瓦绿柳之间。她生得好看,沿路更是有不少男子企图同她搭讪,都被她杀气腾腾地拒绝了。
季寸言一路过关斩将从二楼下来一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忽然,她系在腕间的铜铃手链响了一下!
这铜铃是季家家传之法,能够探测到周围妖气鬼影,十分灵敏。平日为了行动方便,铃舌紧贴铜壁,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但若是探测到四周有不寻常的事物存在,它便会叮当作响,提醒主人。
方才是有个白衣女子同季寸言擦肩而过!季寸言忙回头去看,那白衣女子走得好快!眨眼已经走到走廊尽头,拐了个弯,便看不到了。季寸言只能从她裙摆残影间,隐约看到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狐妖?!
季寸言从未只身一人遇到过修炼成型的妖怪,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一只狐妖。听说狐妖虽然大都美貌魅惑,但最是狡猾残忍,也因为家族渊源,颇为大胆。旁的寻常妖物都是在深山老林修炼,唯有狐妖最爱人世间的纸醉金迷,大隐于市,穿梭于凡人之间,伺机兴风作浪。
此时季寸言只觉全身热血上涌,便想着一个人也要斩妖除魔,于是她紧跟着白衣女子的方向追上去。
白衣女子走到二楼一间厢房便钻了进去,季寸言紧随其后,但看到已经合上的门板,她也不敢冲动闯入,只能在窗边侧耳去听屋内人说话。她见厢房靠走廊的窗户并未合上,便伸手将窗缝又拉开一点,往里看去。
只见白衣女子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左右不过弱冠年纪,五官虽略显稚嫩,但眉眼间一股英气已颇有气势。
白衣女子对少年行了个礼,道:“先生好。”
少年微微点头,问道:“这艘船上如何?”
白衣女摇摇头道:“也没见有什么奇怪的,我巡视了一番,都是些登徒子,少有正经人家。但也都是寻常百姓,没见有什么妖气鬼影。”
此时,另外一个男声从房间角落传出来,道:“这已经是第三艘红chuan了。苏州用来相亲的红chuan,统共五艘,若是五艘都没问题,咱们下一步就得广撒网,搜搜画舫都去查了。”
季寸言正觉得这些人说的话又古怪,又好像与自己正在查的事情有些关联。没想到在走廊尽头,方才纠缠她的庄公子又突然出现。
庄公子对季寸言叫道:“姑娘不是下船了么?怎么还在船上?嚯?放着好好的船点不尝尝,却在此处听人墙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特地来船上捉奸的呢?”
季寸言心中大叫不妙,她听到屋内一阵脚步凌乱,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冲入屋内。
只见那白衣女子让身退到另外一边的窗前。这扇窗临河,估计是想看形势跳窗而逃。而方才那个白衣少年,跟一个灰衣男子则挡在季寸言面前。
季寸言道:“大胆妖魔,还想逃走?”
说毕就一抖手腕,指间夹住几枚铜铃,向白衣女子掷去。
白衣少年瞳孔一缩,只将衣袖一挥,便帮白衣女子挡住了季寸言的六芒星阵。他并非妖魔鬼怪,墨线与铜铃对他都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被他这样一搅和,白衣女子便成功跃窗而逃了。
季寸言赶紧追上去,却被白衣少年拦下。
二人也不多言语,便交起手来。十几招下来,季寸言便觉得这个白衣少年武功平平,根本不是自己对手。她瞅准时机,一拳头下去,就直挺挺打在白衣少年的鼻梁上。
白衣少年一个吃痛,连忙捂住鼻子蹲下来。
对于寻常百姓,季寸言也不愿与他下死手,于是越过他往窗外奔去。
此时,河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一楼二楼的甲板上也都是人,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往河里瞧去。
“有人落水啦!”“快救人!”“是个白衣服的姑娘,从船上跳下来的!”
这样的话不绝于耳。
这时,方才那个坏事的庄公子将船上的打手船夫叫了十几个往这边赶过来。他指着季寸言道:“就是她!就是这个女的闹事!”
看来,庄公子对季寸言方才不理会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总想报复回来,给季寸言难堪。
季寸言气得眉头紧皱,撅起嘴就想从腰间掏出令牌,亮明身份。
方才房间里第三个说话的灰衣男子此时却站了出来,将自己的令牌掏出,对船上船夫道:“苏州府衙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他这句话,令季寸言同庄公子还有船上船夫都愣住了。
领头一名船夫仔细将那灰衣男子打量了几眼,便立时满脸堆笑,对他道:“原来是靳捕头,失敬失敬!是咱们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在船上呢。这里所有花销,算咱们的。这些打架毁坏的家具茶盏,也算咱们的!”
季寸言撇撇嘴道:“谁要占你这样的便宜?”说毕,自己从腰间钱袋里掏出一锭碎银,丢给那领头的。
领头船夫为难地瞧瞧季寸言,又看看靳捕头。
靳捕头对他挥挥手,道:“姑娘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带人散了吧!”
领头船夫点头哈腰了几下,转身就准备走。
靳捕头又将他叫回来,道:“还有,跳河的姑娘,不用救了,对吧?张先生?”
白衣少年还捂着鼻子蹲在中央呢。他说不出话,只是拿手轻轻挥了挥,表示随她去吧!
一场喧闹之后,房间里就剩下季寸言、靳捕头同白衣少年三人。
季寸言将靳捕头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道:“你是苏州府衙捕头?”
灰衣男子点点头,又问道:“小姑娘是?”
季寸言不服气道:“姑娘就姑娘,还在前面加个‘小’做什么?我是玄镜堂密探。”
其实靳捕头被船上船夫认出,季寸言便知他的身份无疑了。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靳捕头会跟一个身份可疑的白衣少年,还有一只狐妖在一处。
“原来是京城来的密使大人,失敬,失敬!”
其实论官级品位,季寸言并不比靳捕头高,甚至还略低。但是玄镜堂隶属天龙门,又是京城来的,靳捕头自然还得对季寸言毕恭毕敬。
季寸言也不跟靳捕头客气,指着还蹲在地上捂着鼻子的白衣少年道:“他是谁?”
白衣少年抬起头,盯着糊了一脸的鼻血,对季寸言却不客气,道:“是你大爷。”
季寸言一看白衣少年满脸的鼻血,噗嗤笑了出来。
【注1】古时密信会将信笺卷成小卷,置于竹筒之中。如何确定书信在运输的过程中没有被人拆开看过呢?就会用上封蜡。封蜡由不同衙门封印,便会有不同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