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寸言跟几个小宫女被张公公领到锦阳宫东南面的一排低矮平房处,这便是宫女们的住所。张公公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无非便是做事勤快不要偷懒,没事不要去内殿,特别是陛下来的时候之语。
季寸言放下身上的包袱,便听到她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对她道:“方才真的好险,你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
“啊?为什么?”季寸言装傻问道。
“你长得这么好看,曹贵妃若是心情不好,一定找个由头把你乱棍打死的。”那个小宫女并非初入宫,而是从御膳房抽过来的。她在宫中算是有些消息阅历,于是一边整理东西一边低声对季寸言道,“你看看咱们房内的人。”
季寸言转身四处看去。
“是不是都长得很漂亮?”
确实,这些女孩子容貌都挺出众,有些就算只看背影,便能猜出是美人胚子。
“锦阳宫的规矩,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宫女,都是不能在皇帝面前露面的。”
“为什么呀?”
“嗨,你还不明白吗?都说曹贵妃贤德,其实这位贵妃娘娘最是善妒了。”
“东西收拾好了,就随我出去,我会将咱们每日的差使一一告知你们。”突然,有个宫女插进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这个宫女比起其他新来的小宫女便有些相貌平平了,她眼睛不算大,鼻子也不挺,最重要的是走路略微有些一瘸一拐的,腿上应该是有顽疾。
她说完上面那句话,又在季寸言同方才话多的小宫女身边低声道:“宫中四处是眼线。日后可千万不要再讲宫中娘娘这些是非了。尤其是这锦阳宫。否则,真的没命活着出去了。”
方才的小宫女满脸通红,只能退了数步才答道:“是。”
腿上有疾的宫女又笑道:“我不过也是个负责洒扫的低等宫女,只是比你们多来了一些年月,你们不用对我如此恭敬的。”
季寸言的第一日便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后来她见其他宫女都对这位腿疾宫女十分尊重,唤她“田姐姐”,才知道她的真名叫田慧,在这锦阳宫,已经呆了三个年头了。她做人本分勤快,又是个热心肠,在宫女中也颇有威望。故而就算是张公公,对她说话也温和些。
其实,季寸言从同曹贵妃的第一次说话,也猜到了这位贵妃娘娘的几分性情。
贵妃确实善妒,容貌稍微好一点的宫女,她都不会给其机会接近皇帝。脾气也不小,将锦阳宫视为自己的领地,在此处为所欲为,不顾宫中规矩,对宫内下人施以私刑,肆无忌惮。
跟她那个闹市纵马的弟弟还真像。
不过这样的女人,真的可以坐上贵妃的位子吗?她的言语手段,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有些甚至略带市井气息。就算是季寸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官家太太、小姐,诰命夫人都比她有教养多了。
谁知道呢?也许皇帝就喜欢这样的。
季寸言一边拿剪刀修剪路边的桂花树,一边看着曹贵妃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出去游御花园了。
“小言!”有个大宫女叫她。
“是!”季寸言放下剪刀,低眉顺眼地走过去。
“去把后面池塘把鱼喂了再回来剪枝。”大宫女递给她一个木桶跟一柄勺子,里面放着鱼食。
季寸言应下,便提着木桶去了后院。
刚洗好衣服的田慧从后院出来,见季寸言一个人拎着木桶,知道她是去喂鱼了。想了想,便也跟了过去。
季寸言一边将手里的鱼食丢到湖中,一边打量四下风景。
各处宫内多有这种河道小湖,池塘亭榭,若是没有,也会人工开凿。湖边风景也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有时穿以回廊,有时在湖中心筑一个别致小亭,闲来观景喂鱼,垂钓品茶,最是惬意。
季寸言家里便有一处人工开凿的小湖,每年季母还专门投了几位鱼虾龟蟹什么的钓着玩。
可是锦阳宫这池塘好像许久没有打理过了,杂草丛生,没有半分人气,一点也不像前殿那样气派。
“像你这样喂鱼是不行的。”田慧在季寸言身后说。
“田姐姐。”季寸言嘴甜,忙道,“你怎么过来啦?晌午日头可大呢。”
田慧走到季寸言身边,将捅中鱼食捏碎,在用木勺洒到池塘中。果然有几尾极大、成色又好看的锦鲤游出水面吃食。
季寸言道:“原来要这样喂呀,谢谢田姐姐教我。”说毕,她也有样学样,喂了一勺。
田慧道:“此处不详,喂完鱼且不可多逗留,便立时离开吧。”
“嗯?不详?宫中怎么可能有什么不详的地方呢?”季寸言四处打量了一下。
田慧叹道:“去年冬至的时候,有个小宫女,跟你差不多年纪,也在池塘边喂鱼。晌午过来,到了黄昏还未见回去。我们便到此处寻找,在你站的位置,只找到了当日她用来喂鱼的木桶。”
季寸言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木桶,一股奇怪的感觉泛上心头,让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她咽了下口水道:“你是说……那个小宫女失足掉下去了?”
田慧摇摇头道:“一开始我们都是这样以为。还让人引走池塘中的水,一寸寸仔细翻找过。也没见到尸体。不过过了几日,她便又回来了。”
季寸言这才将一口气提起来,拍拍胸脯。
“她回来之后,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那日喂鱼之后发生了什么,醒来人就在御花园了。我们都觉得此事蹊跷,不过人已经找到了,也就没再深究。”
“也许她失足落水,然后随着河道就漂到御花园去了呢?”季寸言道。
“不可能。此处池塘是人工挖出来的,引水的地方只有一人手臂粗细。别说人了,池塘中大一点的鲤鱼都游不出去。自那以后,那个小宫女性情大变,就好像换个了人,每日里神神叨叨,还有人说经常见到她半夜不睡觉,只独自一人在湖边游荡。还有人见到她在厨房里偷吃生肉,吃得满嘴是血。”
“噫。”季寸言听得直皱眉。
“大家都说她是走胎。沾了如此邪性东西,自然是留不得。当时的掌事公公秦公公便准备回明贵妃娘娘,将她送出去。谁知,在让她收拾包袱出宫的前一晚,她便离奇暴毙了。”
季寸言觉得这个故事确实诡异得很,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自此之后,这片池塘便成了宫中禁地,平日里再也没有人敢过来。晚上巡夜的小太监偶尔过来瞧瞧时,也总说能看到些什么鬼火,听到些怪声。再过了一些时日,便连巡夜之人,也不敢过来了。”
“我方才见到,湖中鲤鱼好大的个头,那条红色的,得有半人长短了吧?莫不是湖中鲤鱼成了精?”季寸言胡诌道。
田慧笑道:“哪有那么多成精的鲤鱼。那条鲤鱼是三年前贵妃娘娘还是昭仪的时候放生的,怎么会有鱼养了三年就成精的呢?”
“三年能长这么大?!”
田慧道:“也许最能吃吧!”
两人将鱼喂完了,季寸言对田慧道:“田姐姐,你不是说在宫中不要说闲话么?那你还给我讲了这么多怪力乱神的故事听。”
田慧道:“锦阳宫内到处都是如今这位贵妃娘娘的耳目没错。说话做事都须得十分谨慎才行。”但这池塘从没有人敢来,是而不用那样小心。”
“贵妃娘娘……”季寸言想到皇帝给自己的任务,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以贤德闻名的么?为何好像……”
田慧叹道:“贵妃娘娘早年确实十分和善。我这条腿是自幼的顽疾,送到锦阳宫,秦公公一见我走路便摇头不要我。倒是娘娘瞧我可怜,便将我留下,让我负责宫中洒扫。若是不留在锦阳宫,我这样的身体,便只能去浣衣局那样辛苦的地方了。娘娘对下人很好,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的,不止陛下喜欢她,我们也喜欢她。只是……”
“只是?”
“今年开春以来,娘娘不知道为何性格大变,就如同那日落水的小宫女一般,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啊!你是说——”
田慧便忙向季寸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言尽于此,不可多说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季寸言问田慧道:“田姐姐,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呢?照理我只是个新来的小宫女,我二人交情也不深……”
田慧对季寸言道:“小言姑娘,应该不是一般的宫女吧?”
季寸言愣了下,竟也不敢搭话了。
田慧又道:“我是宫中老人了,是人是鬼也见得多。你言谈举止、行动胆识,都不像普通人。特别是你初入宫与贵妃娘娘在前殿的几句话,更是令人对你刮目相看。只是你须记住。我看得出,旁的人未必看不出。锋芒毕露可不行。太聪明的话,在这宫中可活不长。”
季寸言道:“多谢田姐姐提点。”
到了夜里,季寸言还在想着田慧对自己说的话。
锦阳宫后面的池塘里,一定有什么蹊跷!难道曹贵妃也被“走胎”了?真的有借尸还魂一说么?湖里真的有水鬼么?
这湖里的古怪,同翠儿自焚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夜深人静,季寸言耳边都是小宫女们均匀的呼吸声。
在此处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是直接去池塘再看看吧。
想到这里,季寸言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害怕动静太大被发现,她连外衣也没有披,便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
今日月朗星稀,月光洒在碎石小路上,不用点灯笼也能看清前路。季寸言一路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晌午来过的池塘边上。
微风拂面,池塘水面上泛起细碎波纹,春风夹杂着花香,水边湿气又酝酿着初夏的暖意。
季寸言叹了口气,心道,今晚夜色真美,若是在家里,定要同爹娘三哥在季府后院的小亭子里吃点心赏月,可惜现在这片湖,阴沉沉、黑漆漆,没半点人气。
忽然,季寸言奇怪地“嗯”了一声。终于她察觉出为何此处如此不对劲了。
上次在苏州的时候搜索巨蟒,路过一处山林,张霁曾经说过,但凡有凶兽出没的地方,鸟兽虫鱼都会躲避,令四周显得异常安静。
方才从住处出来,夜色中还能听到几声虫鸣鸟叫的,为何拐了个弯后,这池塘边静悄悄,连半声蛙叫都听不到呢?
难道说,此处真的有什么鬼怪不成?
季寸言四下仔细观望,却又什么都瞧不出。只是在惨淡月光下,总觉得那些树影下、墙角里,都藏着什么鬼怪魍魉,伺机而动。
虽然季寸言是玄镜堂的密探,但毕竟阅历尚浅,在家里又属实娇生惯养,一个人在这诡异夜色中,还是会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