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县城里的盛和邸舍也设有饭堂,主要供应邸舍伙计和往来落脚的商贾。
外售每餐十文至三十文,有荤有素,量大管饱,想加饭加荤,给钱就行,总体算下来比较实惠。
往来客商寄放货物,落脚歇息,大多喜欢到邸舍饭堂用饭,方便省事,口味上佳。
要是想摆阔吃顿好的,出邸舍大门右转便是泰和楼。
之前,李从嘉瞧不上饭堂闹哄哄的环境,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操弄各色口音,天南地北胡吹海侃,显得吵闹嘈杂。
李从嘉就中意泰和楼清幽的环境,雅致的装潢格调,低调中彰显富贵,优雅中显露韵味,自认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可惜气质换不来真金白银,李从嘉被迫到后厨帮杂,打工还债。
干了几日,李从嘉摔碎的杯碟碗盏不计其数,粗略估算远远超过他这几日的工钱。
钱没赚到不说,又欠下一笔。
李从嘉身心俱疲,每日傍晚回到房中,倒头就睡,连衣衫鞋袜都是徐铉帮他脱。
徐铉看在眼里十分痛惜,越发绞尽脑汁撰写文章。
不过写文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铉为了创新求变抓热点吸引眼球,耗费大量精力,熬得憔悴不堪。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徐铉对泾州报社的征稿口味、鉴赏水平有所了解。
生活小报的整体水平有待提高,但一篇文章想要出现在头版位置,也绝非易事。
这头版正中的位置,就是小报作为一份官府文字刊物,整体档次的保证。
徐铉统计过,自从小报发行以来,有资格刊登头版的文章作者,除了官方告示外,只有寥寥数人。
前安定县令、温氏族长温泰,以太原温为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白麻生产的文章。
文中,温泰极力鼓吹新式绞练法生产出的白麻,质地如何精良柔韧,纺织性如何优良。
文章末尾,还不忘为县城里几间绞麻作坊宣传推广。
后来徐铉才知,绞麻生意如今是温氏家族的支柱产业,温氏是泾州首屈一指的生产麻纱的大户。
温泰公然为自家生意赚吆喝,徐铉为此嗤之以鼻。
泾州温氏对外一直宣称是太原温氏的分支,先祖是开唐名臣,黎国公温大雅。
这种毫无依据的说法,徐铉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是地方豪族强行抬高门荫的把戏而已。
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于弘扬三纲五常的文章。
文中,笔墨重点落在夫妻纲常之上。
不过徐铉又听说,裴缙是个惧内之人,惧内之名在彰义军人所共知。
想来,这是裴缙用自己的切身体会现身说法,提醒广大男子引以为鉴。
精神固然可嘉,但文章写得僵硬乏味,通篇全是引经据典,极少有自己的见解和论述,仿佛照搬先贤言论。
而且河东清叟这个笔名,也有强行靠拢闻喜裴氏的嫌疑。
徐铉毫不客气地予以差评。
判官宋参署名发表过一篇有关去年泾州全境丰收的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有依有据,所有的数据结论都遵循客观事实,文采也不错。
徐铉专门将文章抄录留存。
可惜听说宋判官公务繁忙,甚少有闲暇专心做文章。
徐铉为此感到可惜。
最后便是徐铉认定属于节度府关系户,笔名四有先生的作者。
此人的白话文章写得不算出彩,但也算言之有物。
还因为通俗易懂,在县城舆论界引起轰动,博得不少老百姓关注。
上次那篇呼吁农户们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一经发表,再经过各处茶馆酒肆的讲解宣传,引起极大反响。
随后节度府便发布告民书,还设置专门的咨询点,解答有关扶持百姓种植草棉的政策疑问。
徐铉抽空去过一趟,就在县府衙门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如此一来,徐铉更是肯定,那位四有先生一定是节度府里,能够接触机密的官员。
还有两日,新一期泾州生活小报就要发行,徐铉充满期待,迫切想知道,自己那篇反驳大面积改种草棉的文章发表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日,邸舍后灶房一片忙碌。
有一支二十几人的商队要过境前往云中,途径安定县落脚歇息两日。
邸舍后厨的工作量徒增近一倍,几名帮厨的妇人、几位掌勺的师傅忙得像陀螺团团转。
连笨手笨脚的李从嘉也累得不轻,从清早吃了两张白面饼开始,就被使唤得晕头转向。
原本后厨的几位大婶对他还比较热情,他是新人,年纪又小,白白胖胖挺招人稀罕。
可没过两日,发觉这小子啥也不会,动作慢慢吞吞跟不上节奏,连菘菜和苋菜也分不清,还经常打破碗碟,渐渐的对他很是嫌弃。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都还愿意教他,都知道他是来打工还债的,误以为是因为家境贫寒,欠了掌柜的账还不上所致。
要是让大婶们知道,这胖小子是因为吃泰和楼把自己吃得倾家荡产,连房钱也付不起,才不得不打工还债,只怕不会再理会这个败家玩意。
今日后厨又添新人,是总厨大师傅亲自领来的,说是忙活不过来,临时过来帮忙。
李从嘉好奇地看看,发觉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白净斯文,模样还好看。
大师傅说他叫褚珣。
不光李从嘉好奇,大婶们更是窃窃私语,八卦之火好像快从眼里燃烧出来。
不过大婶们似乎提前得到通知,没人敢去跟新来的俊小哥套近乎。
褚珣被分配与李从嘉一起洗菜捡菜,还要负责处理六七只鸡。
杀鸡对于李从嘉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正郁闷地坐在洗菜盆旁,为等会怎么杀鸡愁眉苦脸。
褚珣换上粗麻围裙,戴上圆帽,搬了个马扎坐在一旁,拿起一捆大葱洗剥。
“在下褚珣,贤弟如何称呼?”
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这人面相斯文像是个含蓄谦和之人,没想到却是个自来熟。
“呃~小弟李嘉见过褚兄!”李从嘉下意识地揖礼,发觉自己手里攥着几片菘菜叶,讪笑着放下擦擦手再度揖礼。
褚珣凑近些,低笑道:“李贤弟的大名,兄弟我是早有耳闻!”
李从嘉心虚道:“褚兄何出此言?”
褚珣嘿嘿笑道:“三楼住的徐先生,是你的姑父吧?你二人吃泰和楼吃到没钱交房费,也算一桩奇闻。”
李从嘉臊红了脸,尴尬道:“让褚兄见笑了....”
“我并无嘲笑之意,李贤弟莫怪。”褚珣捏着两把大葱拱拱手。
“贤弟不用担心,以徐先生的才能,一定能从报社脱颖而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还清欠款,让贤弟重获自由。”褚珣安慰道。
李从嘉惊讶不已:“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重新打量眼前之人:“莫非你也是房客,欠下房费无力偿还,只能干活偿债?”
褚珣掐掉几根发黄葱叶,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听邸舍掌柜说的,他是我二大爷。”
“呃....”李从嘉刚刚流露几分同病相怜之色,关切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褚兄何故到这庖厨之所做事?”李从嘉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褚珣麻溜洗完一捆大葱,又拿起猪鬃刷清洗菜菔(萝卜)沾染的泥土,随口道:“今日饭堂用饭的客人多,忙不过来,临时过来凑数帮忙。”
褚珣洗完一根萝卜,嘎嘣咬一口,脆甜可口。
“来一口?”褚珣递到李从嘉面前。
李从嘉咽咽唾沫,瞟了眼不远处的总厨大师傅,大师傅正在剁肉,听到响动扭头看了眼,没说什么。
“还是请褚兄慢用吧....”李从嘉强忍肚子咕嘟叫唤。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洗菜,少年人之间熟悉的很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洗完一盆菜,鸡笼里几只鸡咕咕叫唤。
李从嘉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噹噹噹~”砧板上响起有节凑的切菜声,李从嘉循声望去,瞬间睁大眼。
只见褚珣手拿菜刀,动作娴熟且麻利地将菜菔切成丝。
“兔牙小子,快些把鸡杀了,鸡毛拔干净,里里外外都得拾掇清爽,耽误我做菜,坏了生意,扣你十日工钱。”
总厨大师傅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背后,冷不丁呵斥一声,吓得李从嘉哆哆嗦嗦。
大师傅赞赏地看了眼褚珣,又嫌弃地瞥了眼李从嘉,嘀咕道:“现在的后生差别也太大了些....”
李从嘉涨红脸,羞愧低下头。
大师傅背着手走了,李从嘉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尖利长刀,犹犹豫豫地看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拿错了,那是杀猪刀。”褚珣切完萝卜丝,又把其他几样配菜切好装盘备用,见李从嘉还没有开始动手,走过来提醒道。
李从嘉赶紧把杀猪刀放回刀架,踌躇着不知该用什么兵器杀鸡。
“你没杀过鸡?”褚珣啃着萝卜屁股,含糊问道。
李从嘉摇摇头,肉乎乎的脸充满委屈。
别说杀鸡,他连鸡毛都没摸过。
褚珣叹口气,三两嘴啃完萝卜屁股,拿起一把窄刃尖刀瞅瞅,吩咐道:“弄几个盆,倒些沸水。”
李从嘉怔怔地问道:“褚兄杀过鸡....”
话没说完,只见褚珣从鸡笼里逮出一只大公鸡,揪住鸡冠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疙瘩皮,刀刃抹过,鸡血四溅,大公鸡两腿拼命挣扎,凄惨的叫声逐渐细弱。
褚珣面无表情地把大公鸡倒提起,鸡血滴进放了盐的清水碗里。
“满了,换碗。”褚珣淡淡地说道。
“....噢...噢噢...”李从嘉痴怔了好一会,手忙脚乱替换盛满鸡血的碗。
些许鸡血溅落手上,李从嘉紧闭双眼,口中默念:“罪过罪过....”
放完血,褚珣把鸡浸没在沸水盆里,又麻溜地把一笼子鸡杀完。
“跟着我做。”褚珣开始拔鸡毛,李从嘉坐在一旁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戳戳盆里的鸡。
褚珣看了眼天色,淡然道:“再不快些,你十日的工钱可就没了。”
李从嘉咬牙深呼吸,强忍浓烈鸡味,照着褚珣的动作有样学样。
折腾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把一笼子鸡处理完。
李从嘉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褚珣同样累得不轻,揉肩捶腰一脸虚脱样。
“此番,多亏了褚兄,否则小弟今日一定连饭也吃不上!褚兄请受小弟一拜!”
李从嘉感激地长揖及地,褚珣大咧咧地坐着,打趣道:“贤弟下次去泰和楼吃席,不妨带上我。”
李从嘉咧咧嘴,哭丧着胖脸:“褚兄莫要逗弄小弟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进了灶房,朝褚珣招手道:“掌柜让你早些回去温书复习,快走吧。”
“稍等。”褚珣拱手,转头对李从嘉笑道:“我先走了,明日再见,告辞。”
李从嘉站起身,看了眼那伙计,正是几日前到房间里催收房费的那个。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李从嘉有些怵他。
“褚兄要回去....温书?”李从嘉喃喃问道,神情难掩羡慕。
褚珣笑道:“正是。我从乡下赶来,寄住在二大爷家中,为的就是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统一招生考试。”
“泾州...学堂?”李从嘉疑惑。
“节度府很快就要重建官学,泾州学堂便是泾州州学。”
褚珣解释道,看着他,“贤弟本不该落魄至此,看得出来,贤弟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把志向放在经世治民上。”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内心仿佛有所触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贤弟无需灰心,一时之困境,必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褚珣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拱手作别而去。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眼瞳里一点点蓄满泪水。
他喃喃地重复着刚才褚珣的话,刹那间,他的内心好似受到震动。
离开江宁,背井离乡,当有一日,连徐铉也护不住他的时候,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这后灶房做工的几日,李从嘉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这些对于他来说,好像全新的世界。
在这里,李从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满肚子的辞赋文章,典籍经义毫无用途。
李从嘉长叹口气,脸上满是颓然。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泄气,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迷茫。
后宅院里,伙计四周看看,压低声道:“少使君饿坏了吧,可要先用些饭菜?”
朱秀加快脚步,嘟囔道:“先洗澡,一身鸡味熏得慌!唉~太久没干活,手艺都生疏了,累死人!”
伙计想笑又不敢,连他都惊讶了,没想到少使君杀起鸡来倒是娴熟得很,瞅着架势,像个专业杀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