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枢密留步!郭枢密留步!”
郭威出了紫宸殿,本欲走宫城甬道离开皇城,走到永巷宫门时,身后传来呼喊声,回头一看,一名内宫太监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呼喊。
来人三十岁许, 身穿绯色太监服,品级不低,郭威认得他,正是太后身边侍奉的亲信宦官张规。
“原来是张内官。”郭威驻足,客气地抱拳。
张规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过,喘着气道:“郭枢密龙行虎步,刚出殿门,咱家眼瞅着就追来, 愣是追不上....”
郭威笑道:“军汉步子大,又忙着去各官署交接公务,倒是叫张内官受累了。”
张规笑道:“太后知道官家对郭枢密委以重任,郭枢密即将赶赴邺都,特意让咱家来请郭枢密到坤宁殿相见,为郭枢密践行。”
郭威心中一动,太后召见,想来有什么嘱托,忙抱拳道:“有劳张内官带路。”
“郭公请!”
张规带着郭威走宫墙巷道,往后宫而去。
一路上,郭威和张规有说有笑。
张规原本只是后晋宫廷里的一个小太监,刘知远升任太原留守时, 晋帝石重贵赏赐下一批金银奴婢,张规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河东兵荒马乱,张规侥幸被李三娘所救,从此跟随在李三娘身边侍奉。
李三娘见他乖巧伶俐, 也颇为喜欢信任, 张规心怀感恩, 对她也是忠贞不二。
郭威和张规也算旧相识,郭威江湖气性重,待人只看是否合口味,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张规对先帝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得到郭威的敬重。
张规也感念郭威,没有因为他的阉人身份就轻贱于他。
这一点上,李业等人待张规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只拿他当作一个低贱的奴人看待。
坤宁殿里,一身素裳的李太后端坐在绣榻上,不施粉黛的素面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她怔怔出神,似乎心事重重。
“臣郭威拜见太后!”
直到张规带领郭威步入殿中,郭威行礼参拜,李太后才惊醒过来,强自一笑道:“郭枢密免礼。”
张规搬来绣墩,奉上香茗,伺候郭威安坐殿中,才躬身离殿,轻轻闭拢殿门,大殿内只剩二人。
“这殿内没有外人,兄长无需拘束。”李太后笑道。
郭威也笑道:“一月不见,三妹怎地看起来消瘦了些,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李太后苦笑,自从那日刘承祐和李业等人来拜见过,她就一直茶饭不思,夜里时常惊醒,精神衰弱,怎能不憔悴。
“兄长出征在外,行军艰苦,更要多多保重才是!”李太后轻声道,“小妹在这深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湿,日日养尊处优,可比兄长的日子舒服多了。”
“呵呵,三妹放心,为兄我就算在军营里,也能顿顿食米一升,肉三斤,能挽三石弓,耍六十斤大刀,身子骨硬朗着呢!上了战场杀百十个契丹人不在话下!”
郭威拍着胸脯一顿吹嘘,得意洋洋的神情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李太后扑哧笑出声,“兄长也是当翁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童心未泯。”
郭威大笑道:“如今咱们身边故人越来越少了,见到三妹,就想起当年咱们在河东一起赛马的日子,那会儿,咱们可都是青春年少,如今都老啦!”
“是啊,都老了,连先帝也已走了三年....”李太后笑着,眼神哀伤。
郭威宽慰道:“好在孩儿们也都长大成人,咱们这些老骨头再拼几年,就能回去养老,逗逗孙儿,把这天下扔给他们年轻人折腾去....”
李太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三妹似乎有心事?不妨直说?”郭威看着她,“跟我还用得着客气?”
李太后心中叹息一声,笑容很勉强:“想到兄长即将远行,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没有兄长坐镇开封,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生....”
郭威不以为意,笑道:“契丹人在河北作祟,我到邺都去整备兵马,大仗应该打不起来,最多一年,等契丹人退兵,我也就回来了。开封这里更用不着担心,史弘肇掌管禁军,苏逢吉、杨邠、王章等人署理内政,只要河北安稳,开封就乱不了。”
李太后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住,笑着点点头,心绪杂乱根本没有听清郭威在说些什么。
“等我回去嘱咐张氏,让她无事时经常进宫来探望三妹,陪你好好说说话。”郭威笑道。
“如此甚好。”李太后笑了笑,“兄长放心去,家中自有妹妹帮忙照看。”
“多谢三妹!”
叙了会家常,郭威告辞离去,张规送他出了坤宁宫。
片刻后,张规返回殿内,只见李太后仍旧坐着发呆。
张规换了一盏新茶,低声道:“太后没把实情告知给郭枢密?”
李太后无力地长长叹息一声:“官家毕竟是我儿子,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张规忧虑道:“可再让李业等人围着官家进献谗言,蒙蔽了官家,只怕要酿出大祸!”
李太后两手绞在一起,满脸纠结:“还是....还是先让我再劝劝官家好了。等郭枢密从邺都回来,我再找他商议....”
张规苦笑一声,希望那时候还来得及吧....
万一官家真的对史弘肇杨邠等人下手,这开封城只怕顷刻间就要陷入大乱....
郭威处理完交接事宜,离开宫城宣德门时已是傍晚,柴荣牵马带着亲卫在宫门外等候。
父子二人刚要跨马回家,又有一人颠颠地跑出宣德门,大声叫喊“郭公稍等!”
郭威扭头一看,竟然是宣徽北院使王峻。
“孩儿在御街道口旁等候。”柴荣低声道,厌恶地瞥了眼王峻,率领亲卫先行一步。
郭威翻身下马,抱拳道:“王院使这是....”
王峻喘口气,这家伙面白无须,相貌阴柔,若非一身梁冠紫袍,还以为他是内宫里跑出来的大太监。
王峻躬身揖礼,带着几分谄笑道:“河北行营兵马都监王峻,特来向郭帅报到!”
郭威愣了愣,大为惊奇:“难不成,官家又指派王院使担任我军监军?之前的监军人选,好像并不是王院使啊?”
王峻讪讪道:“郭帅有所不知,是下官向官家自荐,随郭帅去邺都的。”
见郭威眼神古怪地看着他,王峻急忙道:“郭帅千万不要误会!前番郭帅到河北巡边,下官有幸担任监军,与郭帅搭档,深深为郭帅的气度所折服,心中对郭帅钦慕已久!
这次郭帅北上邺都,下官想跟在郭帅身边,好有机会向郭帅多多讨教....”
郭威淡淡道:“王院使还是说实话吧,否则我是不会同意你随我北上的。”
郭威的意思很明显,你王峻之前可是李业团伙成员,也算“帝党”大佬,这次自荐要随军北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李业等人派来的奸细?
王峻咬牙,跺了跺脚恨恨地道:“今日王某便向郭公交底!上次随郭公巡边回来,原本官家答应授我龙武军副都指挥使之职,没想到后赞那厮突然跑回来。
郭公应该知道,我与后赞素有仇怨,这厮刚回来就抢了原本属于我的职务,官家厚此薄彼,实在令人寒心!
与我相比,李业等人肯定更信任后赞,他们联手将我排挤在外....在开封我是混不下去了,只能来投效郭公!”
王峻说着就要跪倒,郭威一把托住他。
后赞与王峻的恩怨朝野皆知,当年因为盐利分配之事,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从此结仇。
后赞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的关系,也要比王峻更深些,后赞回来,王峻可就难受了,处处受到压制。
李业势力团伙他自觉待不下去,官家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王峻有些心寒,决定换个东家。
能与“帝党”抗衡的,自然只有几位辅政大臣,郭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以王峻的眼光看来,只有投靠郭威才是最有前途的。
郭威明白了王峻的心思,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王峻坦然接受,正色道:“郭公日后若发现我有任何不轨之举,大可以将我处死,王某绝无二话!”
郭威笑了,厚实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王都监说的哪里话,你是朝廷大臣,官家任命的监军,往后你我务必配合默契,共同稳固河北防线。”
王峻只觉肩头像是被熊掌拍中,疼得骨头快要散架,却抑制不住满眼欣喜,听这话,郭威算是同意接纳他了。
“下官唯郭帅之命是从!”王峻长揖及地。
“先回去好生安顿家小,三日后到我帐前点卯。”郭威叮嘱道。
王峻恭敬领命,告辞离去。
御街道口,柴荣把缰绳递给郭威,看着王峻骑马远去的身影,皱眉道:“父亲当真相信此人?”
郭威跨上马,笑道:“无所谓信与不信,反正总有监军派下,用王峻总比其他不相熟的人强。至于今后,且看他的表现吧~”
柴荣点点头,如果王峻真心投效,对于他们也算一大助力。
“驾~”一阵吆喝声,父子二人率领亲卫往司徒府赶去。
翌日,郭威早早出府,到枢密院聚众点将,柴荣在家中打点行装。
自然不用他亲自动手,有夫人和侍婢还有一帮亲卫帮忙。
柴荣怀抱幼子諴哥儿,在屋里看着妻子刘娥慧为他收拾一些平时的换洗衣物。
“刚从长安回来,就随翁爷去了河北巡边,这才过了一月多,又要到邺都去....这一走,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着家....”
饶是刘娥慧贤惠持家,但丈夫总随翁爷在外行军,四处奔波,心里还是觉得难过委屈,忍不住埋怨几句,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柴荣无奈,心疼地看着爱妻,掐了掐諴哥儿肉乎乎的屁股,笑道:“乖儿,你娘抹眼泪了,赶紧给她笑一个,让她莫要生气....”
小小的奶娃娃咿呀咿呀地叫着,挥舞小胳膊,冲着刘娥慧咯咯直笑。
刘娥慧擦擦眼角,白了眼丈夫,低声道:“等你下次回来,諴哥儿都不认识你这个当爹的人了....”
柴荣抱着幼子凑近,轻声嬉笑道:“臭小子不认爹,那咱们就再生一个乖女儿好了!我想要个闺女!”
刘娥慧脸蛋一红,嗔怪似地瞪了他一眼。
柴荣笑道:“要是你也随我们到邺都去,下次回开封,说不定就能带着咱们的闺女一起回来。”
刘娥慧一愣,惊喜道:“翁爷此去,可以带家眷?”
“不算行军出征,只是到邺都整备兵马,防备契丹人骚扰,如果父帅禀明官家的话,应该能得到允准。”
柴荣随口笑道:“你先收拾,不要声张,等父帅回来我问问他。”
刘娥慧轻轻点头,继续收拾衣物,低声道:“若是能一家人都到邺都去就好了....”
“大哥!大哥!”
“爹爹!爹爹!”
一阵咋咋呼呼的吵闹声在院中响起,柴荣扭头从窗户望去,一帮稚气未脱、活力四射的少年和稚童冲进院子。
柴荣急忙把諴哥儿交给刘娥慧,走出屋门,虎着脸训斥道:“吵嚷什么?小声些!諴哥儿胆子小,要是被你们吓得睡不着觉,看我不收拾你们!”
少年们嬉笑着簇拥柴荣,显得无比亲密。
领头的两人与郭威相貌有几分神似,正是郭威与第二任妻子杨氏所生的两个儿子,郭侗和郭信,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还有三个刚从尧山老家来到开封的侄儿,年长的郭守筠、郭奉超已有十五六岁,最小的定哥儿与柴荣八岁的长子宜哥儿年岁相仿。
四岁的诚哥儿被小叔父们拦住,挤不进去,急得一遍遍“爹爹、爹爹”地叫着,快要哭出声来。
柴荣哈哈大笑,抱起儿子。
“大哥,何时才能让我们随父亲出征?”郭侗瞪大眼问道。
柴荣笑道:“等你们再长大些,自然就能随父亲到军中历练。”
“大哥每次都这么说,也不知要长到何时才算是个头啊?”郭信气呼呼地摇头道。
“我们要从军!我们要去河北打契丹人!”郭侗带头举着拳头大声嚷嚷。
郭信、郭守筠、郭奉超、定哥儿、宜哥儿纷纷举手跟着叫嚷,连最小的诚哥儿也有样学样。
柴荣顿感头疼,急忙道:“别吵别吵!这样,我答应你们,等你们年满十七岁,我就跟父亲说说,允许你们从军!”
“噢噢~太好啦!”
一众少年们终于讨得准信儿,欢呼雀跃起来。
“大哥跟我们到武场去,看看我们的武艺有没有长进!”
郭侗拽住柴荣一条胳膊,嚷嚷道:“郭老三说他的枪法使得比我好,我不信,请大哥来评评理!”
郭信不甘示弱,大声道:“敢不敢当着大哥的面再比一场?谁输了谁请客吃广和糖!”
“比就比!我郭老二岂会怕你郭老三!”郭侗拍着胸脯回呛。
“大哥走!”
少年们一拥而上,拽住柴荣往后宅武场跑。
“行行!慢着点!别把我腰带拽断了....”柴荣无奈,只得跟他们去
刘娥慧怀抱幼子,走出屋看看,无奈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