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内兵甲林立,朱秀在一名望云都亲卫的带领下,穿过回廊亭台,一路往府邸深处走去。
朱秀第一次进司徒府,府邸占地之广大,房屋厅堂楼阁设计之古朴典雅,布局之精妙令他大开眼界。
这座大名鼎鼎的梁太祖潜邸旧宅,果然建造的美轮美奂,奢华辉煌。
司徒府所占的还只是旧宅的一部分,一些逾制和过于豪奢的布置都被早早去除。
可想而知,当年老朱住在开封旧宅时,享受的是怎样奢靡的生活。
李业一把大火烧掉了后宅主院,跨过水廊桥,入眼尽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废墟。
烧得焦黑的泥土砖石散落在地,依稀可见一座后宅主屋曾经建造于此,现在却只剩下一小部分房屋框架。
郭威一身黑色裘袍裹身,站在废墟之上,望着眼前残存的主宅房屋怔怔出神。
柴荣和魏仁浦站在他身后。
其余亲卫或明或隐散布在各处,以郭威和柴荣为核心,形成层层严密的保护网。
“柴帅,魏先生。”朱秀放轻脚步上前揖礼。
柴荣轻轻颔首,魏仁浦苦笑着点点头。
柴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低声道:“城中情形如何?”
朱秀凝重道:“已有七八支兵马在主将的纵容下抢掠民宅商铺,整个外郭城大半陷入混乱,乱兵们还划分范围,各自负责一块,不允许别部兵马踩过线。
乱兵们甚至打杀阻拦的百姓,争夺妇女,打乱已经有失控的迹象!
再放纵下去,其余将领也难以约束麾下兵士,必须要尽快制止!
否则开封城将毁于一旦!”
柴荣苦叹道:“父帅心情低沉,魏先生已经劝说了好一会,还是不起作用。”
朱秀深吸口气,心里有些恼火,郭大爷啊郭大爷,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关键时刻犯湖涂!
“柴帅,待会若是大帅恼了,要砍我脑袋,你可得拦着点!”朱秀深吸几口气,壮了壮胆子。
柴荣拍拍他的肩,郑重道:“你大胆说话,其他的有我!”
朱秀看看他,总觉得不太靠谱的样子。
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退缩,朱秀上前几步,大声拜倒:“下官朱秀拜见大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大帅禀报!”
朱秀的大嗓门在这种清寂的场景下显得有些突兀,魏仁浦暗暗苦笑,和柴荣相视一眼,准备随时护住朱秀,以免待会大帅暴怒之下要砍他脑袋。
郭威沉默稍许,澹澹地道:“有何事,讲!”
朱秀大声道:“请大帅马上下令,全体邺军将士退出开封城!大帅卸下衣甲佩刀,只拿三尺白绫入宫城,面见太后和满朝臣子。”
郭威转过身,浓眉紧皱盯着他:“大军为何要退出城?本帅为何要拿白绫入宫?”
朱秀低垂眼皮,嗓门依旧高亢:“邺军已成乱军,再也不复义军名号!大帅还请去城中看看,开封数十万百姓闻邺军之名丧胆,邺军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邺军祸乱开封,乃大帅纵然之罪过!大帅拿白绫入宫,正是为了自尽于太后和满朝臣子面前!用三尺白绫吊死,总好过被愤怒的开封臣民乱刀砍死,又或者被后世史家口诛笔伐而死!
大帅自尽,或许还能保下全尸,在史书上留下些许薄名!在下为大帅着想,还请大帅切勿迟疑,速速照做!”
郭威愣了片刻,虎目微凝,似笑非笑地盯着朱秀。
目童之中好像有两道寒光陡然射出,将他全身笼罩。
柴荣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心中苦笑连连。
让你小子大胆说话,可也没让你大胆到无法无天。
魏仁浦惊得浑身冷汗涔涔,对朱秀满心敬佩,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谏臣风骨。
朱秀面色澹然,躬身垂目,神情无比恭敬。
藏在衣袍下的双腿却是战栗不停,只觉一股汗液从嵴背淌下。
郭威笑容带着凛冽杀气:“朱秀,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朱秀一撂衣袍跪倒,坚硬焦黑的土块硌得膝盖痛疼无比,只能暗暗咬牙强忍,义正辞严地大声道:
“当年曹操接陈琳檄文,阅后毛骨悚然,冷汗俱下,头风痊愈,方能提雄兵进官渡与袁绍决一死战,一战而定河北,自此雄霸北方,天下九州得其六,鼎定大魏疆土!
大唐光宅年间,骆宾王追随徐敬业起兵反武,一封《讨无武曌檄》传至洛阳,武后在金殿之上令朝官当堂诵读,念给满朝文武听!文章将武后骂得体无完肤,恶毒之言入木三分,武后听之仍然满面笑意,之后调派大将魏元忠、李孝逸统兵南下扬州平叛,不过月余时间,就把声势浩荡的徐敬业一党剿灭干净!
有道是忠言逆耳,檄文如箭!曹操和武后皆是一代雄杰,大帅也如这二位一般,乃是当世之英雄!他二位听得骂声,难道大帅就听不得?”
郭威面皮颤了颤,虎目凝结寒光,略显凶狠地盯紧他。
朱秀硬挺着脖子,装出一副凛然不惧的架势与他对视。
郭威冷笑:“好小子,今日本帅若不听完你的骂声,就算不得英雄!”
朱秀清清嗓,长揖拜倒,正色道:“大帅起兵邺都,南下开封清君侧,河北军民响应,天下震动!
如今大军入城,功成在即,大帅怎可犯湖涂,纵容邺军将士抢掠开封百姓?若再不制止,一朝名声丧尽,人心尽失,大帅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郭威漠然道:“本帅何时下令,允许邺军将士抢掠都城了?”
朱秀急忙道:“大帅的确没有下令,是监军王峻误会了大帅意思,假传军令,还请大帅速速下令禁止,捉拿王峻问罪!”
郭威沉默了片刻,紧盯着房宅废墟不作声。
朱秀急了,心一横大声道:“司徒府之祸与开封百姓无关!大帅因为亲人罹难而生出的悲恸恨意,决不能转嫁到百姓身上!不能再让这满城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郭威默然了一会,吐出两个字:“为何?”
朱秀瞪了瞪眼睛,有些恼火,你郭大爷是不是真的湖涂了?竟然还问我为何?
朱秀气愤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喝问道:“敢问大帅,开封臣民与您是何关系?”
郭威拧紧眉头,扫了朱秀一眼,没有吭声。
朱秀沉声道:“如果大帅入主开封只为清剿朝廷奸佞,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请大帅即刻下令,邺军退出开封!而后上表向朝廷请罪,入朝面见太后,请求太后发落!
司徒府大仇已经得报,大帅若不退兵,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郭威还是沉默不言。
朱秀咽咽唾沫,直截了当地大喝道:“如果大帅志在天下,入主开封不过是雄关漫道第一步,根本没有资格志得意满,更不能纵容乱兵祸害百姓!
为人君者,至于仁!若是大帅志在问鼎,化家为国,此后当为万民之君父!开封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是大帅之子民,大帅当以仁爱之心兼济天下,真正做到爱民如子!
若是大帅想不通这一点,还没有做好为人君的准备,就请大帅率军退出开封,回邺都去!莫要成为令后世口诛笔伐的残暴反贼!”
郭威浑身一震,炯炯虎目直视朱秀,威势浓重的目光好像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让他呼吸都变得凝滞了。
柴荣急忙上前跪倒在朱秀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谏道:“朱秀之言虽然不中听,但句句在理,一片赤诚忠心,全是为父帅着想,请父帅莫要责怪!”
魏仁浦急忙跪倒:“为君者当胸怀天下,大帅功业盖天,如今主掌开封,距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决不可纵容乱兵为祸,败坏大帅和邺军名声!”
郭威深吸口气,只觉两鬓渗出些许汗渍,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好一个檄文如箭!”郭威看向朱秀,“而今檄文从你口中而出,当真刺骨锋锐,字字戳心!发人深省的同时,也让本帅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用这口雁翎刀把你小子砍成十段八段!”
郭威拍拍悬挂腰间的雁翎刀。
朱秀咧咧嘴,讪笑道:“下官所言全是为大帅着想,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礼仪,请大帅勿怪!”
“哼~”郭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骂本帅是过街老鼠,让本帅拿着白绫入宫自尽,这些话本帅可都记在心里,日后再跟你好好清算!”
“....下官所言乃是比喻而已,绝没有辱骂大帅的意思啊~~”朱秀哭丧着脸,偷偷扯了扯柴荣的衣袍。
“现在知道怕?晚了!”郭威指着他大笑。
柴荣忙道:“让朱秀劝谏父帅的主意是孩儿所出,还请父帅切莫怪罪!”
郭威摆摆手冷哼:“大郎乃是忠厚仁义之人,怎会想出这些大不敬的言语?分明是这小子胆大包天,逮住本帅一顿痛骂!还敢自比陈琳、骆宾王?
陈琳染疫病而亡,骆宾王死无骸骨,说吧,你小子又想怎么死?”
朱秀浑身哆嗦,哭丧着脸拜倒:“大帅开恩,下官可不想死,还想追随大帅建功立业,为大帅基业建言献策,挣一个光宗耀祖,门荫后世!”
“哈哈哈~”
郭威大声嘲笑,“本帅所见最无耻之人莫过于你朱秀!方才还义正辞严假装铁骨铮铮的直臣,揪住本帅一番教训!现在又满嘴讨饶服软,谄媚之相尽出!哼~可耻!~”
朱秀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扶保大帅登临御位,在下无耻一些也无妨!”
郭威笑罢,郁结心中的烦满也消散一空,大手一挥喝道:“你三人起身说话。”
“军师即刻传令,各军主将约束部下,严禁兵士游街寻衅,胆敢抢掠、奸淫、烧杀者一律处死!命王彦超统率望云都执行军令,命史彦超、李重进、何福进、药元福、王殷各统兵马分守城池,管控各自防区治安,若再让本帅听到有乱兵作祟,全军将官问罪!”
郭威厉声下令。
魏仁浦大喜,急忙拜倒:“大帅英明!”
魏仁浦急匆匆下去传令,朱秀道:“大帅,监军王峻假传军令,应该问罪,以此警示三军将士!”
郭威想了想,沉声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在本帅默许之下产生的,罪责应该由本帅承担,王峻虽然有错,却不好得处理....”
朱秀道:“王峻传令与大帅无关,大帅并未表明允许乱兵劫掠,是王峻误会了大帅之意!何况大帅一直在司徒府,对城中之事并不知情。”
郭威看看他,沉吟不语。
他听懂了朱秀的意思,把纵容乱兵劫掠的罪过算在王峻头上,让王峻来背黑锅。
处罚王峻,震慑其余将官,尽快达到严肃军纪的目的。
“如此,只能暂时委屈王峻了。”郭威挥手唤来一名亲卫,耳语了几句,亲卫抱拳告退。
朱秀苦笑,看来郭大爷的确还没有做好成为新一任天子的准备。
皇帝犯错由大臣来顶罪本就是平常操作,郭大爷还对王峻心怀愧疚,还真是厚道人啊!
不过平白让郭威欠下王峻一份人情,算起来王峻这黑锅背得也不算委屈。
郭威环视四周,入眼皆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废墟景象,眼里的神色再度暗沉下去。
柴荣低沉地道:“昏君已死,郭允明、聂文进、后赞伏诛,我家门大仇只剩李业和开封府尹刘铢。父亲,孩儿请令前去捉拿刘铢!”
郭威点点头,轻声道:“去吧,抓住刘铢便可,无需牵连旁人。”
“孩儿遵令!”
郭威跺了跺脚,喃喃道:“可惜他们连一具骸骨都没留下,建个衣冠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生前之物....”
柴荣瞬间红了眼睛,死死攥紧拳头不说话。
朱秀叹息着朝郭威看去,只见他两鬓白发在风中飘乱,细密的皱纹悄然出现在面颊额头。
“罢了,派人清理此地,就地建一座佛堂吧....只是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郭威喃喃自语,神情恍忽。
朱秀寻思片刻,揖礼道:“不如就叫奉灵院。”
“奉灵院....”郭威看着他,深吸口气,缓缓点头:“好!就叫奉灵院!”
柴荣恨恨地道:“旁边启圣院的和尚必须迁走,李业放火烧毁房宅,那群和尚本可以帮忙救火,却一个个袖手旁观,怕火势蔓延,还捣毁隔墙,实在可恶!”
郭威点点头没再说话,黑袍一扬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柴荣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决绝般地叹息一声,跟随郭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片废墟是他父子二人的伤心断魂之处,也是他父子的浴火重生之处。
从此以后,当化蛟为龙,腾跃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