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热闹了一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朱秀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新宅子。
马庆作为跟随他年头最久的老人,对于自家主子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
别的不说,单就那区分男女的茅厕,和一间宽敞向阳的浴房,改建得令朱秀相当满意,完全学到了泾州彰义军节度府里的改造精髓。 朱秀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东二条甜水巷又是黄金地段,出门就是热闹的酒楼一条街,背后就是开封有名的乞讨市。
这乞讨市别听名字叫得贱,着实是闲逛找乐子的好去处。
下至鸡鸭鱼狗,上至珍宝古玩,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得卖。
东二条甜水巷西边走到底,就是更加有名的烟柳巷,各大莺苑青楼荟萃之地,去那里逛一圈,不光荷包空空,就连身子骨也得虚软几分。
之前朱秀还存了去长长见识的心思,可回到家中一看,老娘病重,几家娘子又凑一块闹得府里不消停,疲于应付,也就没了那份闲心。 听闻昨日柴荣从宫里出来,径直回了位于高皇街的府邸,相隔不远,想想朱秀还是没去搅扰,等明日朝会见面再说。
今日郭大爷带上柴荣去嵩陵祭奠圣穆柴皇后,还有郭侗、郭信几人的衣冠冢,闲来无事,朱秀也懒得出门,索性搬来躺椅,在花园池塘边晒太阳。
刚刚眯瞪一会,马庆匆匆来到,递来一份藏锋营密报。
“浑和尚....病故了?”朱秀打着哈欠扫过一眼,坐起身子,困意全无。
马庆叹口气:“去年就听说他腿脚越发不利索,到了冬天连床榻也下不去,没想到熬不过一年,人就没了....” 朱秀想起那名瞎眼光头的西北糙汉,那家伙是最早一批镇海营老卒,受伤后做了劳改场的管事。
泾州不安分的流氓混混,哪个没吃过他的苦头,朱秀花大力气改善民间治安,浑和尚贡献颇大。
“浑和尚也是孤儿,家中早没了亲卷,我已经吩咐泾州弟兄,将其送回老家厚葬。”马庆道。
朱秀重新躺下,“就这样安排吧,把他的那份抚恤,发给其余退下来的老卒。咱们虽然离开泾州,但那里还留有咱们的弟兄,该有的照顾一定不能少。”
“侯爷放心,我会让安定县里的盛和邸舍打点好。” “陶文举那厮可有下落?”
马庆恼恨道:“这狗东西藏得严实,几日前在州桥附近发现他的行踪,咱们的人跟了一路,似是被他察觉,在袄庙附近被他给熘了。”
朱秀道:“陶文举熟悉藏锋营行事作风,他既然敢背叛我,一定想好了退路,开封城大,如果他躲起来,想要找到不容易。”
“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这狗东西找出来!”马庆发狠道。
朱秀想了想,“明日朝会,王峻凯旋回朝,陶文举一定会想办法联络王峻,到时候定会露面,你们盯紧了,只要他露面,先擒住再说!” “小人遵令!明日我亲自带人蹲守。”
朱秀摩挲着下巴冒出的硬胡茬,眼里划过杀气。
他已经从王令温处得到证实,陶文举的确在清流关附近出现过。
朱武一行的踪迹,就是武德司的叛徒透露给陶文举的,也是陶文举献计,引来李弘冀追杀。
这才有了之后的清流河追击,吴友娣落水。
朱秀攥紧拳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亲手处死一个人。
陶文举、李弘冀,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庆又道:“小人这里还有两份关于毕红玉和严平的消息,侯爷是否要听?”
“讲。”
马庆忙道:“李光俨逃回夏州后,李彝殷不仅没有追究他的兵败被俘之责,反倒让他继续担任五原镇将。
去年秋,党项人分支野鸡族在五原一带作乱,李光俨奉命镇压,大获全胜。
一月后,李光俨之父,李彝景病故,李光俨因功升任宥州防御使....”
“等等!”朱秀问道,“李光俨升任防御使,是在其父病故之后?”
马庆仔细回想传回来的情报,肯定道:“正是!”
朱秀冷笑:“李彝殷为了确保李光睿在党项族的太子地位,对族中后辈子弟防范到了极点,李光俨以勇武着称,李彝殷对他,就差把防备二字写脑门上。
按照李光俨的年纪和功劳,做个防御使绰绰有余,可李彝殷愣是等到李彝景病故,才舍得把这个防御使职位给自己的好侄儿。”
李光俨不是傻子,李彝殷对他怎么样,他心知肚明。
越是如此,李光俨对他父子越不满,也就越方便自己拉拢他。
“之后呢?”
马庆咽咽唾沫,小心观察着主子脸色:“李光俨回到宥州,李彝殷本想让他娶一个当地汉人官员家的女儿为妻,李光俨拒绝了。他....他娶了....娶了毕娘子....”
朱秀一愣,转头看着马庆:“李光俨和红玉成亲了?”
马庆点点头,大饼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朱秀又是一怔。
这个结果他不是没有预想过,毕红玉始终是个女人,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李光俨虽是个党项人,却也相貌堂堂,年轻气盛,武艺又十分高强,两个人走到一起一点不意外。
“有关党项人的情报,是红玉送来的?”朱秀问。
“不错,是毕娘子亲手写的,很详尽。”
朱秀沉默了一会,道:“把毕红玉的名字从藏锋营去除掉吧,往后,你继续和她保持联络,但有关党项的情报,特别涉及到李光俨,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还要另外派人打探。
有关开封的消息,若她主动问起,就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若她不问,则不用提。”
马庆道:“小人明白,毕红玉嫁给党项人,在定难军安了家,不可能再跟咱们一条心了,唉~”
马庆叹口气,觉得白白放跑毕红玉这么个得力之人,是藏锋营一大损失。
朱秀笑道:“李光俨是个可造之材,红玉跟了他,也算有个好归宿。
当年我和李光俨的约定,不过是口头协定,也不指望他能念我恩情,放他回去,只是要利用他的野心,分化党项族,成与不成,连我也没有把握。”
马庆都囔道:“要是侯爷早早收了毕娘子,也就不会白白便宜李光俨了....”
朱秀笑骂道:“好你个马三,本侯爷喜欢哪家女子,还要你来多管?”
马庆作势掌嘴,嘿嘿道:“小人不敢,只是替毕娘子觉得不值。”
朱秀哈哈大笑,要是马庆知道李光俨是历史上西夏的太祖皇帝,他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太原那边情况如何?”
马庆笑道:“严平去到河东后,耗费半年时间,搭建起一张覆盖太原府五州之地的情报网,还使钱得了个仓曹参军的职事,如今河东情报流转顺畅,晋州战事取胜的消息,藏锋营在朝廷军报抵达前三日就已知晓。”
朱秀赞道:“严平干得不错,这小子头脑灵光,最适合深入敌后。”
马庆道:“起初侯爷把严平贬到太原,小人还觉得处罚太过,现在才知道,侯爷早有远见啊!~”
朱秀澹澹道:“严平性子里透露几分邪性,做事不择手段,这种人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就会伤人伤己。
河东局势混杂,派他去就当历练历练,就算不能成事,于藏锋营而言也无损失。”
顿了顿,朱秀道:“我打算把河东藏锋营分部,和胡广岳手下第五都合并,组建缉事司,胡广岳任首任使司,严平任副使司,专职负责河东刘崇,和南唐的情报侦察。”
马庆吓一跳,双膝弯曲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可是小人有哪里做得不好,惹侯爷不满?”
朱秀示意他起身,笑道:“你办事尽心尽力,我很满意。莫要多想,只是藏锋营太过臃肿,无法兼顾周全,另立缉事司,也是为你减轻负担。”
马庆咽咽唾沫,这才放下心来。
“往后,藏锋营和缉事司并立,不分高低,互不统属,我会不定时抽调两边人手,互派检查,若是哪边犯了错,按军规处置!”朱秀澹澹道。
马庆心中一惊,弯腰揖礼:“小人遵命!”
侯爷如此安排,就是要让藏锋营和缉事司起到相互制衡、相互监视的作用。
“还有江宁那边,尽快安排可靠得力之人进入东宫,给我盯死李弘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小人领命!”
朱秀躺下准备歇息会,挥挥手示意马庆退下。
走开两步,马庆回头道:“侯爷,小人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朱秀半闭着眼。
马庆道:“侯爷花费大力气,耗费钱财无数,在各地布置情报网,可又不让朝廷知道,这么做究竟为何?
之前小人猜想,侯爷是要助官家和太原郡公推翻刘汉江山,可是现在官家已经开国登基,做了皇帝,侯爷也是大周朝堂响当当一号人物,用不着再这么偷偷摸摸做事。
可若是有朝一日,让官家知道藏锋营和缉事司的存在,只恐帝心生疑,对侯爷不利!”
朱秀睁开眼愣住,马庆这个问题,让他始料未及。
马庆小声道:“大周朝当家做主的是官家,往后还有太原郡公,统一天下也是他们的事,侯爷毕竟是臣子,还是尽人臣本分就好....
小人是觉得侯爷为这天下操心太多,担心侯爷熬坏了身子,到头来反倒惹来祸事....
呵呵,有时小人甚至想,要是做皇帝的是侯爷该有多好,弟兄们为侯爷效力,就是为国家效力,将来也好为儿孙奔个前程....”
朱秀看着他:“这些想法,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底下人都这么想?”
马庆忙道:“小人自己琢磨了些,和胡广岳、毕镇海他们闲聊时也说起过,大伙都觉得侯爷再像以前一样,瞒着朝廷私自培植势力,太过危险了....”
朱秀沉默了,脸色有些难看。
马庆慌张道:“小人说错话,惹侯爷不快,小人该死!”
朱秀摆摆手:“你提醒得正是时候,这些问题,是我没有考虑清楚,下去吧!”
“小人告退。”马庆撅着屁股退走。
朱秀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望着蔚蓝天空怔怔出神。
马庆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将来究竟要何去何从。
离开沧州,是因为得罪刘承右不得已而逃命。
去到泾州虽说不是他的本意,但也算远离开封朝廷,有史匡威照拂,他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招降毕镇海、开办盐厂、组建藏锋营、掌控彰义军,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保命,为了抗衡刘汉朝廷而增强手中筹码。
如今已是大周朝,对他威胁最大的刘承右早已魂飞魄散,他完全不用处心积虑培植势力,安安稳稳当开国侯爷难道不香?
按历史轨迹推算,如今已是五代末期,北方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乱,等到几年之后,那场举世震惊、影响深远的兵变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随大流顺理成章投入赵宋怀抱,再混一个开国功臣完全不成问题。
平心而论,他跟赵匡胤的关系不如跟柴荣亲密,交情甚至还不如跟张永德深厚,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以赵大耳的行事作风和历史评价,他只要甘于俯首称臣,结局一定不会差。
有这层门荫照拂,老朱家在大宋朝照样能显赫一时。
朱秀眉头拧紧,不知为何,一想到将来要投靠赵大耳,还要跪在他脚下称臣叩首,这心里就着实不是滋味。
有种浓浓不甘心、不服气的感觉。
换作柴荣,他就完全没有心里负担,称臣叩首服服帖帖。
“赵大耳其实也不错,当朋友可以,可要让我跪下来磕头,总觉得还差几分意思,更别说将来还有那赵老三,什么玩意儿....”
朱秀喃喃自语。
这兄弟俩如今在大周朝的地位完全比不上他,一想到将来,老朱家要向老赵家跪地臣服,世代效忠,这心里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受。
如果柴荣在位,驾驭大周这艘巨舰继续噼波斩浪一路前行,朱秀觉得自己可以心甘情愿毕生效忠。
可如果历史无可避免,柴荣终将英年早逝,这天下间难道只有他赵大耳一人能站出来收拾局面?
朱秀有些头疼,阖上眼皮。
忽地,他勐地坐直身子,睁大眼睛,脸上表情很精彩。
他想到刚才马庆都都囔囔说的话。
继承大周江山的,除了赵大耳,难道就没有别人?
比如....我朱某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