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枢密院事陈规陈景圣将刚刚签批的一份折子放在了面前厚厚的一堆公文之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离开了案桌,走到了窗户边上,推开窗户,一股凛咧的冷风夹着雪花便卷了进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不过因为连着批了一个上午公文的疲倦,却是被这股寒意给撵得不知所踪了。
这几个月来,陈规可以算是春风得意了。
荆王赵哲的归京,使得主战派的气势大涨。
崔昂赴任河北,所取的战绩,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作为总揽整个帝国军事的枢密院,自然是志得意满。
其实陈规对于眼下的河北局势,并不是没有疑虑的。但官家对于拿下了归义城,却是满意得很,这可是官家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从辽人嘴里,啃下了这么大一块地皮。看官家的意思,只怕是不想还回去了。
既然官家是这个意思,那陈规自然便要按着这个思路去安排各项工作,包括作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自然就是与辽人在河北大干一场。
在这一点上,他必须要支持崔昂崔怀远。哪怕这家伙上任伊始,便弄出了这么一摊子事,让他这个枢密好长一段时间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质夫,歇会儿吧!”陈规转头,看着仍然埋首案桌文牍之中的枢密副使李光,笑道:“你来瞧瞧,外头那株本来已经快要死了的梅花树,居然有一条枝丫开了花,倒也是让人惊喜不已。你说说,这算不算一个吉兆呢?”
李光稳稳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这才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看着陈规嘴里的那株枯木逢春的梅花树,淡淡地道:“什么吉兆不吉兆,只不过是没有死绝而已,依我看来,这树,活不过今年。”
陈规哈哈一笑,“或许吧!”
李光本来是御史中丞,因为崔昂出外,他得以升任西府。
不过作为一个以喷人为专业的御史出身的官员,李光以前并未沾过军事,而东府之首罗素罗介山大力推荐李光入西府,也不过是为了牵制陈规,免得陈规在枢密院一人独大而已。
更重要的是,李光是一个坚定的反战派。
不过李光到了枢密院之后,日子过得却是很辛苦。
与御史台的工作比起来,枢密院的工作,不但辛苦,也要复杂得多了。
御史只管喷人,风闻奏事,管他有不有,先奏一本再说,就算是骂错了,也不会因此而得罪。但在枢密院,你要是弄错了一个数字,说不定就会搞出大问题来。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到了枢密院之后,李光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一点儿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同时,他也是鼓足了干劲,努力地熟悉着枢密院的事务,专门招揽了一些熟悉军务的师爷来替自己补足短板。
打铁需得自身硬,不做好功课,妄自挑战陈规在枢密院的权势,只会自取其辱。
饶是李光作出了退避三舍的架势,陈规仍然没有放过他。
陈规将整顿全国禁军以及厢军的事务,一股脑地仍给了这位刚刚进入西府的副枢密。
整顿全国禁军以及厢军,是萧定在上林苑力挫上四军之后的后遗症,官家愤怒于上四军的不争气,同时又对萧定的那份奏折之中所陈述的禁军、厢军之中的各种蔽端的愤怒,要求枢密院大力整顿军队。
这是一件要命的差使。
一方面是皇帝想要看到成效,另一方面,却是数十上百万军队的利益,是无数军官、官员之间综错复杂的利益网,谁碰都不会有好下场,陈规正头痛的时候,李光到了枢密院,这简直让陈规喜出望外,这样的事情,新来的不做,谁去做?
至于李光怎么做,陈规可就管不着了。
当然,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个不了了之,不过能用这件事牵扯住李光的精力,让他无法在枢密院中跟自己捣乱,也就够了。
否则自己便拿这事的进展来诘问李光,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李光的确是被这件事给牢牢地套住了。
“先吃饭吧,这些天事儿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官家就会招我等进去询问。”陈规伸手关上了窗户,对李光道:“河北如今如此局面,看似形式大好,其中却是暗藏杀机,林平上京示弱,我总觉得里头有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需得做好一切准备方佳。”
说到河北如今的情况,李光便气不打一处来,看着陈规道:“枢密既然知道这里面暗藏杀机,怎么不力劝官家马上下旨让崔昂快点结束这场闹剧,莫非真要与辽人全面开战吗?”
陈规一摊手,苦笑道:“眼下我们却是身不由己了,难不成就此撤军吗?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辽人?总得双方谈上一段时间,再打上几个回合,这件事才有可能收场。”
“前线稍有闪失,我们只怕就会吃大亏。”李光怒道:“朝廷岂能被崔昂这个利欲熏心之辈所绑架,自该派人前往河北扭转如今局面,那林平来了汴梁,便是给了我们台阶下了。”
听着李光如此说,陈规却是沉下了脸,道:“质夫,如今你也是枢密院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昂做到这一地步,我也是没有想到,但既然已经如此了,却也只能力撑他支持到最后,否则我们无法向朝廷交待,更无法向天下万民交待。”
看到李光还想要争辩,陈规摆了摆手:“质夫,这件事情,就不必多说了,官家的意思,我想你也明白,就先这样吧!”
陈规抬出了官家,李光亦是无话可说。
“先吃饭吧,晌后说不定官家还会召我等进宫询问,不管是军队整顿还是河北战事抑或是军队轮换,每一样,可都是不能出岔子的。”
李光点了点头,陈规所说的这几样,的确每一样,现在都是不能出一点问题的。而他现在负责的那一块,更是一摊乱麻,越是深入了解,李光便越是心里头冰凉一片。
两人刚刚走出公厅,耳边却是传来了外头廊房官员们的说笑声。
眼下正是午饭时间,各司各房的官员们,都聚集在廊下吃饭。
大宋各部各衙门,以前都是有自己专门的食堂的,只不过钱花得不老少,但饭食却让人难以下咽,时不时地还被抓出几个贪污犯来,最终干脆取消了这些食堂,改由向外面订餐来解决官员们的吃饭问题。
还别说,如此一来,钱花得更少,但饭食的质量却是大大地得到了提升。就算是汴梁的那些名声赫赫的正店,也乐于为官员们送餐,这可是活生生地广告,哪家正店老板会不在意?
与普通官员们只能聚在廊下吃饭不同,陈规和李光这样的大员,却是有着专门的小厅来解决用饭问题的,伙食虽然也是由外头送来的,但档次,却也是大不一样。
听着外头官员们一边呼噜吃饭一边说笑的内容,陈规与李光的眉头,却都是皱了起来。
这些人说得是萧禹家刚刚发生的一件糗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天才刚刚发生在萧家的事情,今天便以惊人的速度在汴梁开始传播了。
陈规很是恼火,轻咳了一声,背着手与李光二人自廊下缓缓而行,正在吃饭的官员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陈规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诸人,冷冷地道:“去年这个时节,诸位办公的厅房,冷得能结冰块,今年却是装了地龙。”
众人一楞,却也有反应快的,明白了陈规想说什么。
陈规又探头看了跟前一名官员食盒之中的饭菜,接着道:“以前五品以下官员,每人每天的餐补不过五十文,今年却变成了一百文。”
丢下这几句话,陈规一拂袖子,大步向前。
李光冷眼扫视了诸人一眼,却是直言道:“背后言人长短,非君子所为也。”
众人有些羞愧地看着两人离去。
陈规所说的这几件事,自然都是新财相萧禹上任之后给大家带来的福利,大家一边享受着这些福利,一边看着人家的笑话,自然有些不地道。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之上,大家才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低头大口地吃着饭食,却是再也没有心情来说笑了。
“如果我还在御史台,必然要上书弹劾萧禹。”坐在桌边,看着火锅里腾腾冒出的热气,李光不满地道:“家教不严,方才闹出这等笑话,要是那萧三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能让辽人弄出这样失礼之事!”
“哪有这样简单?”陈规叹道:“那林平家世渊源,这些事情,岂有不懂之理?如此行为,只不过想让我大宋朝廷不得安稳罢了。几车礼物,几句话,却牵扯了我大宋一位三司使,还有一位东府相公,真是不要太便宜。这一下子,萧禹只怕是要上书请辞谢罪了。”
“萧禹此时引退谁能接替他?”李光吃了一惊。
“官家自然是不许的。”陈规笑了笑,“你还没有看今天陕西路那边发来的折子吧?萧定已经几乎将横山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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