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诫是看不起崔昂的。
在夏诫看来,崔昂这个人,是典型的志大才疏,而且做事毫无担当,有功便揽于己身,有过便推诸于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人。
不过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
夏诫从来都不认为有废人这么一说。
即便是一个挑大粪的,也有他的用处。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都有他固定的一些用处。
当然,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只是单纯的棋子,另一部分,则还担任着棋手来拨动棋子的作用。
地位越高,能调动的棋子自然也就越多。
回京自任首辅以来,他还是利用崔昂,很是办了几件事情的。几个关键位置上的人员提拔,都得到了崔昂的支持。
原本那几个位置上的家伙,被崔昂寻到了错处上本参奏,夏诫身为首辅,自然而然地便将那几个家伙贬到了外地,换上了自己的人。
两人算是心有灵犀。
但这并不代表夏诫就会高看崔昂一眼。
所以,当崔昂来到东府的公厅求见夏诫的时候,夏诫足足将他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罗颂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
“治言,崔怀远怎么说也是御史中丞,你要么直接回没时间不见,要么便马上见,这样晾着,不太好吧?”
夏诫放下手中笔管,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如果是你罗逢辰,我自然是如此,不过崔怀远嘛,哈哈?逢辰,如果我如此对你,你会如何?”
“拂袖而去!”罗颂想都没有想,直接道。
夏诫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外头,罗颂抬了抬眉毛,是啊,那崔昂出京一次回来之后,真是不要脸了,被人这样对待,居然还能安之若素,人家本人都没有在意,倒是自己在这里瞎操心。当下一笑,也不再理会了。
公厅里,其他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卷宗之上,不希望引起两位大佬的注意,要不然随便那一个兴之所极问上一句“某某,你说是不是如此啊”,那可就惨了。
这二位能藏丕堂堂的御史中丞,不代表着他们这些人也成。
崔昂奈何不得上头的首辅与参知政事,难道还奈何不得他们这些人吗?
整个东府公厅里,足足有十几位官员。现在东府只有两位相公,一左一右两张公案,下头却是十几张郎官的位子,是辅助二位相公处理公务的。
夏诫在喝了一杯茶之后,才示意屋子里的笔贴式去外头请了崔昂进来。
“怀远啊,怠慢了,怠慢了!”此时的夏诫却是满脸春风,站起身来迎接崔昂:“这事实在是太多了,忙活了这半天,却是不见少啊!”
指着外头还在往屋里搬案卷的一些笔贴式,夏诫连连摇头。
“大宋天下都要首辅操劳,首辅实在是辛苦!”崔昂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却是颇为羡慕地看着公厅里忙碌的景象。
要是他在河北不失败的话,或者现在就是自己坐在夏诫的位子上啊。
这样的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想想大宋这万里锦绣江山,就在自己的笔下被涂抹颜色,千万人的命运会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发生改变,这是何等的快意人生啊!
只可惜,他现在只能坐在冷清的乌台里。
“怀远,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实在是忙得很,等一会儿还要进宫去跟官家禀报几件大事。”夏诫笑道:“那就长话短说?”
崔昂看了一眼罗颂,再看了一眼屋子里其它十几位官员,道:“下官有一事,需要单独跟首辅商议。”
这突然的一下子,莫说是夏诫,便是仍然坐在那里奋笔疾书的罗颂也楞住了,抬起头,举着笔,一滴大大的墨汁落在卷宗之上也浑然不觉。
崔昂这样的行为,是很犯忌的。
就跟面君的时候,大家都要走了,你来一句“官家,臣请面奏!”一般无二,这铁定是要告某人的状啊!
夏诫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笑道:“有何事需要单独商议啊?这样吧,其他人出去,逢辰留下来一齐听一听吧?”
听到首辅发话了,屋子里的十几名官员和一些笔贴式立即便齐声应喏,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不断崔昂却再次强调:“首辅,下官此事,只能跟您一人禀报。”
夏诫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罗颂的脸也挂不住了。
说起来夏诫是首辅,是一把手,但人家罗颂在这大宋的臣子中,是妥妥的能排到前三位的。也就夏诫,陈规能在他前面,其他如李光、萧禹等人,见了他罗颂,也是要先行礼的。
当下罗颂便站了起来,向着夏诫一拱手道:“既如此,罗某便避一避!”
说完,也不待夏诫发话,当下便扬长而去。
剩下的郎官与笔贴式们哪里还敢再留,一个个提着袍子,一溜烟儿的便去得远了,生怕走慢一步,被这些大佬们迁怒。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夏诫阴沉沉地看着崔昂。
崔昂现在的名声可是臭的,他可不想让人认为自己与他有什么勾连,这会连累自己的名望的,今日崔昂搞这么一出,只怕不出明天,在京的官员们,一个个的全都知道了。
“怀远,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如此得罪罗逢辰,你是怎么想的?”
崔昂拱手道:“实非得已,以后崔某自会向逢振赔罪,但今日这事,干系太大,崔某只能跟首辅一个人说。”
盯着崔昂好半晌,夏诫才点了点头,“好,怀远,那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今日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莫怪我明天参你一本。我也得给罗逢振一个交待不是?”
崔昂却是胸有成竹,直视夏诫,一字一顿地道:“首辅,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荆王殿下,要造反!”
夏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对着崔昂怒目而视。
“崔昂,你疯了吗?”
“下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崔昂认真地道:“首辅,若非事关重大,我怎么会犯得着如此得罪罗逢辰,只是此事太过于重大,我不能不如此而已。”
“崔昂,你在河北之时,栽赃陷害秦宽等人,莫道神不知鬼不觉,夏某人也不是傻子,只不过事已至此,不想再多生事端而已,回京之后,你拼命地想将事情牵扯到荆王身上,那也由得你。”夏诫压低了声音,道:“但你直指荆王谋反,可是将自己往绝路之上逼知道吗?这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你当真准备如此做吗?”
“首辅仍然认为我是谋算荆王吗?”崔昂自信地笑了起来:“最开始时,的确如此。因为崔某人要自救,绝不能让荆王得了东宫之位,可以说,如果荆王得了东宫之位,那崔氏一族,将无人能幸免,能发配岭南那就算是荆王慈悲了。但或许是因为崔某逼得紧了,荆王竟然当真准备造反了,这对于崔某来说,可就是意外之喜了。”
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崔昂的模样,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莫非是真的吗?
王子造反,这在大宋,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旦真发生了,影响会有多大?
“证据何在?”
“首辅,您可知道,以秦宽为首的信安军余孽,现在有多少人到了汴梁?”崔昂问道。
夏诫心中一跳。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想当初,他还暗示过徐宏给予方便呢!其中有一批人的路引,正是在徐宏的关照之下才拿到的,当初夏诫以为这些人是想上京来伸冤,如果这些人能将水搅浑,更有利于自己回京执政。
要知道在当时,反对自己回京的人可不少呢?
现在的副手罗颂,当初便是最强的竞争对手,而留下自己的最有力的理由,便是自己熟悉河北,需要自己来应对危局。
不过一番运作之下,最终自己还是成功地回到了汴梁,这些手段,最终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上。以致于夏诫居然将此事给忘记了。
对于他而言,秦宽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既然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没有必要为了此事与崔昂闹僵,因为那时夏诫已经发现,官家也默许了此事的发生,并以此来打击荆王。
但如今崔昂直指荆王造反,事情的性质,可就发生了大大的变化了。
“多少人?”
“超过了两千人!”崔昂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只怕还会增加。首辅,荆王殿下召集这些边军秘密潜入京城是想干什么?总不会是为了杀崔某一人吗?想要杀崔某,一死士足矣!”
“你说多少?”夏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超过了两千人!”崔昂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如果我们算上已经在京的定武军一部,那现在汴梁的边军系统的人马,超过了五千人。”
夏诫的心咚咚的狂跳起来。
看起来崔昂不是撒谎,他竟然连数字都摸得这么清了,那必然是真有其事。数千边军的战斗力如何,还有人比他夏诫更清楚的吗?
“为首的人是谁?”
“秦敏,秦宽之子,现在化名贺胜。”崔昂道。
秦敏,相传死于白沟驿一战。
那一战,千余边军几乎损伤殆尽,但辽军死伤亦不下此数,而且死得还是女真部队,秦敏之悍勇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不是秦宽后来陷入到了谋逆之案中,光靠这一战,秦敏起码能得一个爵位的封赏,那怕是追封呢!
“你既然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不去禀告官家,却来跟我说?”夏诫愤怒地看着对方。
“首辅,现在就跟官家说,荆王必然一推二六五,一句不知道,不清楚便能卸去全部责任。而秦敏那些人,就算被抓了,只怕也不会供出他们是受荆王主使。荆王驭下之道,我可是见识了,那秦开一介书生,都不肯开口说上半个字,遑论秦敏这些人了。”崔昂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你......”夏诫突然明白了崔昂的意思。“你胡闹!这件事真要发生了,你可知汴梁会乱成什么样子吗?你可知朝廷要承受什么样的损失吗?不将此事消弥于无形之中,你竟然还想让他真正发生?崔昂,你竟然如此居心叵测!”
“首辅,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崔昂冷冷地道:“我们现在发作,将以秦敏为首的人一一绳之以法,荆王会感激我们吗?不,他会恨我们,恨我们入骨。”
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
“其二,荆王当真一点也没有机会了吗?不,他在内里,还有包括萧禹在内的不少官员支持,在百姓之中声望更高。这一点,在辽人险些攻破大名府之后更加明显了。在外,他有萧定这样的统兵大将支持,有马兴这样的封疆大吏力挺,首辅,荆王是有机会登上大宝的,一旦荆王上位,我们能有好处吗?我自然是要死的,你呢?以荆王的性子,上台之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说得上话吗?他可比官家更加地跋扈!”
“其三,这些边军现在还散布于汴梁各处,一旦我们发作,必然会惊动这些人,要是不能一鼓成擒,走脱了一些人,在汴梁闹将起来,难道损失就小了吗?而且,这些人视我们为仇敌,以后我们只怕日夜都不得安宁了,就算我们护卫周全,但我们两家的家眷儿郎呢?这些亡命徒,什么做不出来?”
“其四,您不是一直对上四军的战斗力不满吗?借着这个机会,也正好可以自然而然地清除掉一部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诚然,朝廷会蒙受一定的损失,但是不破不立,挖除了腐肉,新肉才能得以生长,一个崭新的大宋,将在你夏首辅的手中重生。”
夏诫眯起眼睛看着崔昂,似乎是第一次认清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崔昂的小心思一目了然,毫不掩饰!
但是,他所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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