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各自军队的最为精锐的力量一经交手,立时便都判断出了对方的份量。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可越是如此,双方反而越是不敢轻易地脱离接触。
因为一旦有一方想脱离,迎接他的必然是对手的疯狂绞杀。
交战双方,任何一方心中的那一口气稍有松懈,必然就会落在下风, 想要再度扳回来,几乎没有希望。
如果是这样,那才是真正的输人又输阵。
除非双方都有脱离接触的意思。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双方之前几乎没有任何的信任,有的只是满满的敌意和恨不得将对手扒皮拆骨的杀意,双方将领哪里敢去猜度对方的意思。
所以,只有占据了绝对上风, 迫使对方不得不逃, 便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但想要分出高下胜负出来, 又谈何容易?
这些皮室军都是从女真部族之中挑出来的最为强悍的家伙,身高体壮,力量强横,在部族之中,一个人对上虎狼也是毫不畏惧敢于上前搏斗的凶猛人物,论起身体,论起力量,他们比对面的铁鹞子的确要强上一分。
平时在皮室军中,也是横着走的一些家伙。
哪怕是皮室军中的一些权贵子弟,碰上这帮人,也多半是躲着走。
无他,因为这帮人,丝毫不懂规矩,也一点儿不讲游戏规则。
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不管对手是谁, 一旦动手, 便是生死相搏。
与这些皮糙肉厚的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家伙, 这些权贵子弟自觉犯不着与他们计较。
打输了丢命,打赢了……
嗯,如果不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的话,似乎打不赢。
但非常规的手段过去有用,现在却是不敢用了。
皇帝很信任完颜八哥,让他担任皮室军的副统领便可见一斑。
皇后也很信任另一个女真人完颜余睹,属珊军的副统领也是一个实权角色,真要用了这些非常规的手段,这两个副统领,那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这些女真人一向是极其骄横的。
骄横到认为这天下,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可铁鹞子也是优中选优,精中选精的人物。
与女真人相比,他们在身体力量之上的确是差上一些,但这些人受过更为完备的军事训练,身上披挂着更好的战甲,手里的武器也更为锋利, 彼此之间对于配合更加的看重。
一对一, 他们的确不是女真骑兵的对手, 几乎数個回合便会被绞杀。
二对二,虽然还落在下风,但已经能对抗。
三个对上三个以上,几乎便能扯平了。
一旦形成了一个伍,一个什之间的集体对抗,铁鹞子便能占得上风,能够不停地利用团队的优势,将一个个女真人杀死在当场。
上千人,在数里方圆的地方舍命搏斗。
从整体上来看,铁鹞子还是占着上风的。
但也仅仅是占着上风而已。
那个铁鹞子一旦落单,立时便会送命。
而完颜宗亮亦是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专门组织了一支小小的队伍,由他领头,抽冷子便切进铁鹞子大队之中切下一个小小的角,将这些对手打散然后由部下去清理。
而杨富贵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着己方的团队作战。
双方既拼士卒的悍勇,同时亦拼领头者的智慧。
双方士兵的数量在迅速地减少。
战斗不过半个时辰,几乎都只剩下了一半人不到,其余的,便都变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残破的尸体。
几乎没有那具尸体是完好的。
熊瞎子死了。
那家伙长相凶恶,脸上有老大的一块黑色胎记,占据着半边脸庞,上面还长着一些毛发。
这家伙从小便因为这副长相受欺负,所以从小便好勇斗狠。
进了军营,对于好奇他这副长相的同伴,亦照样的拳脚交加。
为此,没少受军规处罚。
也因为如此,到现在连个队将都没有当上。
但他的实力,却不在任何一个队将之下。
杨富贵这一走,下头的队将提起来一个,空处来的这个位置,这一次必然会是熊瞎子的。
但他死了。
为了救一个兄弟死了。
杨富贵还记得那个家伙曾经被熊瞎子几乎打残。
可是今天,那家伙被一名女真兵一矛扫到了地上,正要补上一枪的时候,熊瞎子从马上飞扑了过去,将那名女真兵从马上扑了下来,一柄短匕切开那名女真有脖子的时候,却被那女真人咆哮着抱着了身体挣脱不开。
也就是那一霎那,另一名女真兵手里的铁骨头直劈下来,将熊瞎子的脑袋打得粉碎。
这一下子,没人再能看得到熊瞎子那张让人害怕的脸了。
被熊瞎子救下的那名铁鹞子嘶吼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握着一把斩马刀,一刀便将这个弯腰砸碎了熊瞎子的女真人从脖子到胁下劈成了两半。
但马上,一柄铁枪从他的后心穿了进去,一抖一甩,刚刚被熊瞎子救下来的这个家伙便被凌空甩起,然后跌了下来。
正好与熊瞎子跌在了一起,他嘴里吐着血,躺在熊瞎子的身上,用力掰开了那女真人抱着熊瞎子的手,这才整个人软下去,大口的鲜血吐出来,与熊瞎子的血融合在了一处。
杨富贵咆哮着冲向了刚刚一枪扎死了那名铁鹞子的完颜宗亮。
完颜宗亮却已经是带马冲向了下一处。
杨富贵的斩马刀左劈右砍,在亲卫的配合下,连接砍倒了数名女真人,但心中那股郁气,却怎么也无法喧泄。
他,已经多少年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扎手的家伙了。
即便在河北的时候,也不曾像今天这样难打。
这便是皮室军吗?
“将军!”一名亲兵大声叫了出来,声音有些颤抖。
杨富贵顺着亲兵的眼光望过去,对面的地平线上,又一支辽军骑兵的旗帜出现了。
“妈了个巴子的!”杨富贵骂了一声:“发信号!”
先前即便是伤亡一半,杨富贵也没有发出信号,因为他不知道对面的是不是辽军的主力,过早的发出信号,便容易让对手捕捉到己方主力的所在。
但现在,他确认了。
因为这一次地平线上出现的辽军太多了。
亲兵从怀里掏出一根管子模样的东西,用力一瓣,啪的一声响,一朵流星冲天而起,在空中轰然炸开,一个红色的杀字,在湛蓝的天空之中格外醒目。
亲兵将管子一弯腰插在了地上,那里头,还有股股浓烟成柱状,扶摇直上。
张富贵有些绝望了。
他看了一眼战场,还在与敌人战斗的铁鹞子大概还有两百出头。
虽然对手的数目并不会比他多。
但敌人的援军已经抵达了。
西军最后肯定能获得胜利,但九成九,他是不太可能看到了。
对手应当是在发现他们的时候,便派出了斥候去通知身身后离他们并不远的大部队。
换句话说,自己是真的找到了敌人的主力。
现在,确定了敌军主力的大总管可以从容地布署军队对敌人发起攻击了。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头皮。
因为头盔先前被一个女真兵一枪给挑跑了,然后又被另一个女真人扫了一刀,幸亏脖子缩得快,头皮被削了一块。
这一下子倒好了,自己的发型弄得跟咆虎那玩意儿一模一样了。
自己的指挥使呀,看来只能是追封了!
不能再去西边耀武扬威了。
早先还幻想着去体会一下颐指气使的霸气官儿场面呢。
在军营中,霸气可以有,但颐指气使是行不通的。
从马鞍旁扯出一段麻布,用力地擦拭了一下刀杆,将上面沾染的丝丝鲜血擦干净,然后杨富贵吼了一声,再度纵马追向了完颜宗亮。
自己四十岁了,比总管还大上好几岁呢,跟着总管打了十几个年头了,最初一批入伍的战友还剩下多少?
应当不多了。
活到现在,够本了。
自己在兴庆府,可是有大宅子的,老婆也有五个,除了一个汉人,剩下的都是其它族裔的,为这个,黄脸婆没少跟自己干仗。
这个黄脸婆常年干活,手大脚大手粗脸糙,自然没有那些个后进门的小妾们水嫩,为此,三天两头拿脸色给自己看呢!
最后自己当了营将之后,黄脸婆却不敢滋声了,怕自己休了她呢!
其实哪里会呢!
她才是明媒正娶的老婆呢,等自己追封了指挥使之后,她也能弄一个夫人当当了。
到时候等她伤心完了,会不会把那几个小妾给赶出家门呢!
应当不会,别看她平常在小老婆们面前阴着个脸,其实心地不坏。
不过那几个小老婆会不会跑路,就说不准了。
有娃娃的应当不会,最后两个还没生的,估计会跑。
杨富贵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顺手剁了两个女真兵。
代价是,他身边的亲卫又少了一个。
辽军的援兵抵达了,杨富贵这几百人,一下子便陷入到了辽军的汪洋大海之中。
不过杨富贵倒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因为赶来的那些辽军停留在原地的极乎没有,他们就像是一场大洪水,漫过了杨富贵,让他稍微地窒息了片刻之后,便又向着前方流了过去。
杨富贵在百忙之中回头,看到的是自己身后,那熟悉的旗帜。
西军骑兵也赶到了。
在他的后方,另一支铁鹞子战营赶来了。
而对于双方来说,这只是一场谁也没有料想到的突然之间的接触战。
不管是萧思温也好,还是萧定也罢,起初都只是投入了一小部兵力想要判断出对方的主力所在。
但是战斗一经展开,便开始层层加码。
但此时,双方都还顾虑重重,不敢孤独一掷的大军压上,不约而同地一个战营一个战营的投入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之中。
直到完颜八哥和辛渐两人亲自赶到,看到了各自的旗帜,这才终于确定,两方的主力,这是不期而遇了。
五千皮室军与五千铁鹞子旋即展开了生死的搏杀。
与此同时,双方主帅也立时开始了调兵遣将,更多的骑兵,步卒,向着这里迅速地集中。
眩雷塞,注定要在历史之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因为他目睹了辽军和西军在这里一场汇集了近十万人的大战。
双方的骑兵加在一起就超过了五万,步卒亦是不低于此数。
而民夫,就更加的多了,按照惯例,民夫一向都是正兵的两倍之数。
但战争激烈的程度,反而远远不如最开始的杨富贵与完颜宗亮的那场遭遇战了。
因为此时,双方脱离接触反而更加容易了。
更多的压阵的部队缓缓靠近战场,谁敢去追击,下场当然是不够美妙的。
所以在整整一天的混战之后,双方渐次脱离了接触。
不管是铁鹞子还是皮室军,双方都是损失惨重。
杨富贵与完颜宗亮的这一千人,几乎损失殆尽。
杨富贵没有死。
他是被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
看着血糊刺拉的,但其实受伤并不太重。
一个打了二十余年仗还能活蹦乱跳的家伙,都还是有一些保命绝学的。
脑袋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杨富贵,泪眼滂沱地行走在伤兵营中。
伤兵很少,几乎上都是尸体。
一具一具的摆放在那里。
天气仍然很热,明天,等身份确认等一系列事情都完成了,这些尸体都将会被烧掉,而且为了省事,会一块烧掉,然后家属们都会收到一小罐骨灰。
是不是自家亲人,其实并不重要了。
大家伙本来就是一体,谁贡养不是贡养呢?
咆虎死了,胸前被开了一个大洞。
小著死了,头盔都被砸扁了。
土蕃人达里死了,外表上看着没啥伤,但胸前的盔甲却被砸得凹了进去,是受到锤子之类的武器的重击死的。
五个队将,没一个活下来。
全都死了。
事实上,整个第七营,此刻跟在杨富贵身后的,一起便只有不到三十个人了。
人人带伤。
其中有好几个还是被放置在担架上抬着过来的,本身就只剩一口气了。
能不能挺得过来,还是另外一回事。
“兄弟们,你爷爷我不走了,不去当指挥使了,不去享福了,我要重建第七营!”杨富贵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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