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号角之声,把张任从睡梦之中惊醒,那是集结号,他霍然坐起,翻身下床,却突然想起,这不是在军营呢!
这是在江宁城外燕子矶的武学学堂里。
而这集结号也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些刚刚入学不久的武学学子们的。
虽然都是来这里学习的,但因为身份的不同,待遇也自然是不同的。
刚刚考入武学学堂的学子们,天不亮都要起来开始忙碌的一天呢!
而他们这些来进修的军官们,却是不需要再去重过这样的新兵生活的。
一转头,便看到对面的床榻之上,与他同一间宿舍的军官正双手枕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呢!
“也醒了啊?”张任笑问道。
“号一响,就醒了!”那人也是一挺身坐了起来,道。“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是改不过来,习惯成自然了。”
这人叫邬惊,来自中部行辕的天鹰军,是一名骑兵军官。与张任入伍还不到一年相比,邬惊年纪比张任大不了几岁,但却当了十年兵了。
十四岁时,他便已经成为了一名骑兵。
十年时间,升为营将。
当两人第一次认识,听说张任当兵不过一年,便成为了营将的时候,那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去那家伙钵子大的拳头。
不过在两人接下来同居的日子里,在听说了张任那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之后,他倒也再不羡慕嫉妒狠了。
不怪张任升官快呢!
这样的仗,他邬惊好像一次都没有碰到过。
冒似一直以来,他们的作战,绝大部分都是以碾压姿态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
最为残酷的一战,也不过是在襄樊之战与辽国属珊军碰上,但那一战,也是打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赢得其实并不太难。
而且,在知道了张任曾经是一个秀才之后,邬惊就更加的折服了。
因为他到现在为止,也只能勉强看懂军令,认识的字,加起来估计不超过两百。在进入学堂这些日子里,张任可是帮了他不少。
他们这些军官的课堂,老师可是不会教你认字的。
而他们上的话也是五花八门,不仅仅是军事上的知识,还包括了天文、地理、作图等一系列对于邬惊来说如同天书一般的玩意。
大部分上课的时候,邬惊都属于石化状态,因为他是真听不懂。
下来之后,就靠张任给他补课了。
与那些来去匆匆的老师不同,张任就讲得很仔细,也很浅显易懂了。
其实相对于张任来说,这一个多月,也让他受益良多。
没当兵的时候,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是异常看不起当兵的人的。
自己当了兵,才知道在血与火中求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
现在当了军官,才知道想要当好一个兵,也是多么的不容易。
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掌握的知识太多了。
过去自己也读过不少兵书,但当与实际一结合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变化存乎一心。
书是死的,每个执掌兵权的人都读兵书,但为什么有的成了天下名将,有的却损兵折将遗臭万年呢?
来讲课的有学富五车的老学究,也有没读过什么书但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领,两相印证,便是理论与实际的最佳结合。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张任再回首往事,才赫然发现,当年自己与一群纨绔子弟聚在一起夸夸其谈自以为读了几本兵书便知兵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与可笑。
每一天,都有有一个时辰的总结,而这个时间,也正是张任最喜欢的时候。
每次都会随意抽出一次战事并将这场战争的经过详细地描述出来,最后大家来对这场战争的准备、指挥、应变等等一系列情况进行讨论。
胜在何处?
那里有问题?
哪里可以更好?
来自天南地北,不同部队,不同军种的将领们,常常会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候都恨不得挽袖子干上一仗,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讨论之中,张任觉得自己对于战争的理解,却是在突飞勐进之中。
水军,骑兵,步兵,斥候,甚至还有一些指向性特别明确的特种作战,在张任的脑子里,渐渐地有了全新的脉络。
他现在终于明白首辅为什么要把他们这些人聚集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更高一级的军官培训班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但毫无疑问,经过这一轮培训的他们这一拨人,只不是真愚笨,那么回去之后,军事水平绝对是要大大地跃上一个台阶的。
外头传来了整齐的呼号子的声音,两个营将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看着下方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大路之上跑着步的武学举子。
三年之后,这些人,将会成为部队的中坚力量,当这样一批经过系统培训的人踏进部队的时候,必然会给军队带来全新的变化。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些形容军将的词语,将不会再适用了。
下面的这批人,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吃过早饭,挟着昨天晚上完成的心得体会,张任与邬惊两人正往课室走的时候,一名教员却是匆匆地走了过来,叫住了张任。
“张校尉,你今日不用上课了。”
张任一怔,今天课堂上要讨论的是当年首辅率骑兵突袭数百里,破罗氏鬼国的那一战,昨天任务便布置了下来,自己还颇费心力地完成了作业,准备发言呢!
“兵部那边传来了命令,让你今日去兵部。”
“去兵部?”自己一个小小的营将,兵部找自己干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也问不着眼前的这位教员,因为看对方的脸色,也是一脸的懵懂。
而张任的惊讶,随即在见到武学山长,兵部左侍郎杨万富之后,变成了震惊。
因为要见他的,是当朝首辅,萧诚萧崇文。
即便张任现在胆气与过去相比早已不可山日而语,但这个消息,仍然让他的腿有些发软,说话也有些哆嗦起来。
“首首辅辅辅要见见见我?”
杨万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什么毛病啊?”
“紧紧紧张!”
“首辅很和气的,向来没有架子,你紧张个啥?”杨万富带着张任沿着公廊大步向前。
你自然是这样觉得的,但我可没有这样觉得!
张任在心里腹绯着这位兵部的实权人物。
杨万富可是首辅的头号心腹打手呢!跟着首辅十几年了,自然会觉得首辅没架子,挺和气。
可真是这样吗?
想想刘明义,司军超这些曾经的当朝大员们绝对不是这么想的。还有那些被首辅整治得惨兮兮的江南大户们,也绝对不是这么想的。
即便是自己家,也因为首辅出台的一系列政策,而变得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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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爹可是从江南富庶之地去了穷山恶水之处当县令呢!
胡思乱想之中,张任终于看到了那位让无数人咒骂,却也让无数人衷心崇拜、拥护的大宋年轻的首辅。
三十出头的年纪担任大宋首辅,这份成就,已经是前无故人,后无来者呢!
而且这个首辅现在还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是真真正正的权臣。
更为重要的是,就张任在军中的感受,越是底层的士兵,对于这位首辅就越是崇拜,特别是那些来自西南的士兵们。
而这些拥护,则是眼前这位年轻的权臣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
嘴巴再厉,也没有刀子利。
这一点,眼在张任是深有体会的。
“白羽军第七营十一队队将张任,见过首辅!”不等杨万富说话,张任已是上前一步,叉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正在批阅奏报的萧诚抬起头看着对方,眼前也是一亮。
话说张任还是很有一些卖相的,八尺五的身材,放在眼前,足足一米九,比萧诚还要高出少许,而那种经过战场磨砺而出的坚毅再加上久读诗书而形成的儒雅汇合在了一起,便形成了其独特的气质。
“我记得他应当是统率一营兵马的正将了吧?”萧诚笑看着杨万富。
杨万富点头,“是,白羽军第七营正将周全已升任统制,张任递补营将一职。这家伙有些紧张,大概是忘了他已经拿到任命状了。”
“出生入死的勇士,见到我也会紧张?”萧诚大笑起来。
张任抬头,有些尴尬地一笑,似乎,首辅当真很和气。
“张任,这一次大战,战线绵延上千里,参与部队和民夫加起来几十万,立下战场的更是数不数数,其中不乏有更胜于你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见你一人吗?”看着张任,萧诚微笑着问道。
似乎是质问,也似乎是考究。
张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即便自己立下了功劳,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营将,而像自己这样身份的,在军中可谓是车载斗量,而这些天在武学之中,他也听到了许多功劳胜过自己的战例、将领。
那自己为什么便成为了被首辅特别关注的人呢?
答桉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的身份。
江南旧人,官宦世家,早先的纨绔子弟等等。
现在的江宁朝廷并非铁板一块,反而是勾心斗角的甚是厉害,而现在,以首辅为首的北伐派将以绥靖偏居一隅的江南派给压制住了,但也仅仅是压制住了而已。
而首辅,似乎是在想办法来弥合两派之间的裂隙。
想要做到这些,自然是需要一个媒介的。
应当,自己就是那个被特别选中的那一个了。
听着张任小心翼翼的回答,萧诚大笑着对杨万富说:“怎么样,我就说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必然是能猜到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读书人,就是七窍玲珑,心眼子多!”杨万富道。
“我可也是读书人!”萧诚笑骂了杨万富一句:“你这可也是连我也骂了。”
“这可不是骂,这是赞!”杨万富道:“没有这些心眼儿子,怎么能驾驭这纷乱的时局。首辅,我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头大!”
萧诚摇摇头,道:“张任,你说得不错,正是因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的官儿,可不会升得如此之快,你能被简拔而起,一是因为你的确干的不错,二来是因为你特别的身份,朝廷要向所有人证明,江南之中,也出好汉,同时也要向更多的人证明,我们对于南人,没有半分的猜忌与不信任,只要你做出成绩,便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这一点,末将看到了!”张任道。
萧诚哈哈一笑:“你的事迹,马上会在江宁传开来,有说书人会讲,也有戏班子会编成戏来演的,你不会介意我把你当成人样子吗?”
我介意便能改变你的决定吗?
张任只能苦笑着摇头:“这是属下的荣幸!”
“成了人样子,你也就成了那耀眼的一颗明珠,以后看着你的人会更多。”萧诚道:“这样的你,升官的速度会更快,当然,要是你干了什么坏事,败露的可能也就越大了。这是利剑的两面性,你接受了好的,同时也就得接受坏的。”
“属下明白!一个将军的耀眼,应当而且只会属于战场!”张任大声道。
“好,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萧诚满意地道。“当初与你一起被送到前线去的身份相彷的那一批人,出来的,只有你一个。”
张任微惊,他想起了马伟,那个在这场战役之中,连第一仗都没有熬过来的倒霉鬼。
“那些人,都死了吗?”
“有的死了,有的人还活着,但还不如死了!”萧诚澹澹地道:“至少死了,还有一个为国尽忠而死的好名声,而逃兵这个名声就注定了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而且还会连带着让家族受到影响。”
“已经有五个这样的家伙被他们的家族逐出家门了。”杨万富在一边补充道。
“这些人会被处死吗?”
“本来是判了死刑的,不过这不是大胜了吗?官家大发慈悲,大赦天下,所以这些人又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刺字发配军前效力,那是跑不了的!”
张任心中又是一惊,这只怕不是官家大发慈悲,这是首辅拿这些人做另一种人样子吧!
自己是好的那种!
他们是坏的那种!
当真还是鲜活的对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