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八年,正月初一。
凤藻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南垂范,王风之所基;六宫分值,阴教之所系。故能清眺侧于九霄,弘礼乐于八表。贤德妃贾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馈,存有懿范。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明善惠兰,以着协德之美。圣心鉴悉,可册为贵妃。钦此。”
......
前来宣旨的是老熟人戴权,只见他满脸堆着笑意,轻轻合上圣旨,交给一旁的凤藻宫总管太监,复才向元春说道:“老奴恭贺娘娘了,陛下说,娘娘只需去慈宁宫和坤宁宫拜谢太妃与皇后娘娘即可,不必再去驾前谢恩了,午时过后,允贵妃亲族入椒房叩拜,未时末刻离宫。”
元春也投以笑意,微微福礼道:“有劳公公亲自走这一趟,公公往日也不曾来我这凤藻宫,快请里面坐,小琴,去备茶。”
“哎幼,娘娘折煞奴才了。”
见元春福礼,戴权急忙侧开一步,也不敢上前搀扶,只是双手在腹部横报身子微躬。
“今日是娘娘大喜之日,按理奴才怎么都该接下娘娘赐的这杯喜茶才是,只是奴才尚要出宫到王府宣旨,陛下交代的事情,不敢耽搁。”
戴权心感唏嘘,眼前的这位,可是他一路看着对方从一名普通宫女最后升至贵妃的,若放在两年前,这一礼受也就受了,和如今却是身份异位,对方是主子,他则是奴才。
人老成精的戴权,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摆正位置。
“既然如此,本宫也就不再多留公公了,记得闲暇时到我这凤藻宫走动走动,公公对本宫的照拂之情,本宫记在心里呢。”
戴权脸上笑开了花:“奴才告退。”
......
这边,贾府众人早已收到了消息,己时已在宫门外等候,知道午时正刻,方才被传召入宫。
贾母一行人径自去了凤藻宫,而贾政贾赦贾瑛则是先至乾清宫谢恩之后,方才过来这边。
贾瑛等人先是行过了拜礼,方又见过了襁褓之中的杨倬,还别说,粉凋玉琢,眉眼上,还真有几分宝玉的影子,外甥肖舅,贾家的基因看着比皇家的还要强大,长大了,又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不过这话却不能说。
贾政难得放下平日端着姿态,抱着自己的亲外孙,脸上露出了能把宝玉惊掉下巴的笑意,慈祥和善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好外公。
有了儿子的元春,在宫里也就有了寄托,这让贾瑛放心不少,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抛开那些阴私手段不提,即便是为了孩子,元春也会好好的活下去。
看着贾瑛三个大男人围拢在一起,逗弄着正在襁褓中的杨倬,贾母元春等人也露出了笑意,杨倬的出现,意味着贾家与皇家的关系更近一份,母凭子贵不是没有道理的,将来只要杨倬还在,贾家就不会轻易的倒塌。
这是元春忽然开口道:“几日前,陛下曾与我提及,为倬儿挑选师傅之事,问我可有中意的人选,只是我对朝事并不熟悉,也无合意之人,也就没有当场回复,今日父亲大伯和瑛弟都在,可能帮我拿个主意?”
贾政贾瑛三人疑湖的相视一眼,只见贾政抱着杨倬回身问道:“宫里的皇子未出宫开府前,一向都是到文华殿读书的,翰林学士亲自授学,怎么忽然间提起此事?”
嘉德的这个想法,明显不合常理。
“再说,倬儿年幼,尚不能学语......”
后半句话,贾政没说,身为臣子,自不敢随意质疑圣君的决断。
“我也不知。”元春摇了摇头。
贾母等人则陷入了沉默,内外有别,这些事情,她们是插不上话的。
“女儿也觉得陛下待倬儿,未免太过宠爱了些,岂不知‘物极必反’,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大,身在皇家,富贵什么的,自是不缺,又何必着急如此。”
元春很是聪慧,妃子诞下皇子,虽说身份上会尊贵一些,可麻烦也随之而来,庆幸的是杨倬和他的兄长们年龄差距不小,没人会将一个孩子当做潜在的对手。
只是如果皇帝太过宠幸凤藻宫,难保不会招来别宫的忌惮,众人之中,就你特殊,不受排挤才怪。
贾瑛开口问道:“那日之后,陛下还有提过此事吗?”
元春摇了摇头。
“当日都有谁在场?”
“怡贵妃、鄂贵妃都在,因那日是倬儿的百日礼,相熟的几宫娘娘,都来凤藻宫叙话,没想到陛下突然来了。”元春回想当日说道。
贾瑛记得当初在南苑时,元春曾说她是上元日才诊出的喜脉,不过这个日子还要再往前推,中医把脉,因人而异,怀孕之后,也要一月左右脉象才会显现,算算日子,到如今可不就满百日了吗。
身为天子,其一言一行都必须合规制,这是皇家自小的教养,贾瑛不信,嘉德会是一时兴起的失言之举。
而且如果是真有此想,也不会事后不再提及,当然,也可能是忘记了,毕竟嘉德是一位勤于政事的皇帝。
会不会是,嘉德想凭此警告一些人什么?
嘉德的子嗣虽不像宣隆帝那么多,可也不少,杨倬作为最小的儿子,排行老八,他前面尚有七人。
除去皇后的长子早夭,也还有六人,三名成年的皇子已经封爵,另一名在去年也已出宫开府,授了镇国将军,也就还有两名尚未满十六。
这么想,嘉德给杨倬挑选老师也能说的通,毕竟再过二年剩下两名皇子也要出宫了,倒时就是杨倬独自一人授学,且中间还有两年空档期,重新挑选一名老师,也没什么不合理。
可贾瑛怎么看着,这都是冲杨仪和杨佋去的,兄弟俩最近的争斗有些激烈,这好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们,你老子还能生的意思。
贾瑛摇了摇头,皇家的事情太复杂,费脑子。
“依我看,确实不着急,倬儿还年幼,离入学的年纪,还得几年,若是陛下再问,大姐姐只以皇子年幼的名义推过去就是了。”
如果皇帝真是下定决心,也不需要征求谁的意见,毕竟这孩子姓杨。
贾政附和着点了点头,这样做最是稳妥。
元春颔首不语。
一家人又叙了会儿话,转眼就到了规定的时限,不得不洒泪相别。
临别前,听说贾瑛与黛玉即将完婚,元春命人分赐了两人各一枚同心玉,又将命人取了一金丝八宝攒珠钗送给宝钗,余下几个妹妹也各有礼物,宝玉的赏赐也是一件玉,不过是元春贴身佩戴的,只是宝玉无职无爵,今日不曾前来,只让王夫人帮忙带回去分给众人。
看着元春的赏赐,颇有深意,贾瑛一时感怀,他也想看看,这一世,金玉是否可成良缘。
十二金钗,抛开贾姓四春和巧姐不谈,尚有七人,贾瑛能得其二,已是不敢再过贪心。
再者,他身边女人不少,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的,再多,也兼顾不得。
只希望这一世,再无金钗埋于雪中。
今年的正月,难得的一次平静,让好些人都不大适应。
除了元春升为贵妃一事外,贾府再无大事,贾瑛难得清闲,连大观园也去的少了,报春开始显怀了,也愈发贪睡了,贾瑛多在府里陪着,倒是黛玉和三春时常过来。
年节之时,贾瑛又将柳云龙请到府上小住了几日,这次再不用贾瑛代管月老之事,一件裘衣,两双棉鞋,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可却足以牵动这位南疆士子的心。
迎春当日送出去的礼物,贾瑛特意做了参详,柳云龙出身寒门,为人刚正不阿,送金送玉,都不及日用之物来的实惠,物虽轻,却不减半分情重。
众人故意给两人营造了单独会面的机会,正当两人谈心之时,贾瑛却突然闯了出来,将满面羞愧的柳云龙抓了个正着。
在人家府里,私会府里的姑娘,若非是众人有意撮合,只怕得闹到割袍断义,拿了报官不可。
贾瑛却故意装作不知,愤而质问柳云龙道:“好啊,柳兄,我以兄弟知己待你,你却污我妹妹名节,今后还怎么见人。”
贾瑛又转头向迎春喝道:“还在这里做什么?我身为兄长,当真以为训不得你吗?”
迎春愣愣的看着火气中烧的贾瑛,不明所以。
黛玉探春几人,却远远躲在一旁偷笑。
“二姐姐真是个呆子,我看比那‘二姐夫’还要呆,他们俩,一个大头呆鹅,一个小头呆雁,岂不是能比翼双飞了?”湘云低趣道,又怕被人发现,极力的压低声音。
“这却说错了,我看分明就是两只呆雁,鹅哪里会飞。”黛玉搭话道。
湘云小嘴一噘道:“那有什么不好,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着追,岂不有趣。”
柳云龙见贾瑛发作,训斥迎春,慌不迭说道:“贾兄,你听我说,此事不关迎春姑娘的事,全在我之过。”
“柳兄,贾某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入京无亲,贾某便接你来府中居住,二妹妹见你来时薄衣少衫,临别时,还送你裘衣棉鞋,但凡你在府里,我必作陪,你怎能如此待我。”贾瑛痛声急首,悲不可遏。
“贾兄,贾兄......”
“你之恩德,我岂能不记在心里,非是柳某孟浪,行那下作之事,实乃......实乃......”
憋了半天,才听柳云龙说道:“实乃柳某钟情于二姑娘,还请贾兄口下留情。”
贾瑛沉默了,良久之后,才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既是钟情,那也该三媒六聘,行堂堂之举。可你现在一无媒聘,二没有拜会过父母,你柳兄孤身一人可以不在意,可我贾家世代簪缨,我妹妹贤淑达理,这若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唉,非是柳某不愿如此,只是还需稍待时日......”
还不等对方说完,贾瑛先跳起脚来:“还要等?你等得起,我妹妹可等得起?”
“二哥......”迎春眼中满是瞠怨,瑛二哥说的,好似她嫁不出去一般。
“咳咳。”
贾瑛自知言过了,急忙改口解释道:“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的名节,唉,这,妹妹,你听我解释......”
迎春将头别至一旁。
贾瑛心中暗自点赞,非是他要用这等下作手段,实在是柳云龙这个榆木疙瘩,若不推他一把,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让贾家倒过来着急吧。
当然,着急的,也就是贾瑛自己,贾赦才懒得理会这些,刑夫人更指望不上。
贾瑛转头等着柳云龙道:“你说吧,该怎么办?”
“贾兄听我说,柳某出身寒门,孑然一身二十余载,尚无立足之所,如今虽授了官儿,可在京中尚置办不起房产,如何敢轻易登门拜会,请兄在容我一段时日,待柳某凑些银钱,再行上门提亲,柳某在此立誓,他日,定会将迎春姑娘明媒正娶,此生不负。”
“果真?”贾瑛问道。
“若所言有假,天打雷噼。”柳云龙当场举誓。
迎春转过头来,想要说什么,却被贾瑛瞪了回去。
贾瑛踱步思忖,回身说道:
“如果只是担心银钱,大可不必,我给妹妹准备的嫁妆,够你在京中置办几处房舍了。”
“可我总不能空手登门。”柳云龙摊手道。
“这个好说,嫁妆我都备下了,还在乎那点彩礼钱,回头我支你万把两银子,足以让抬箱从宁荣街头排到尾了。”贾瑛大手一挥,豪气说道。
“这......”
这就被安排了?
柳云龙总觉的自己被挖了坑,可他没有证据。
看了眼迎春,又看向贾瑛,弱弱的说道:“这般,我岂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贾瑛双眉一挑,转头问道:“不香么?”
柳云龙思虑良久,弱弱回了一句:“香。”
迎春捂脸,就快看不下去了,见贾瑛不再生气,也不敢在与柳云龙搭话,转身离去。
“姑......”
柳云龙看着迎春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还是没叫出口。
看向贾瑛问道:“贾兄,迎春姑娘可是嫌弃我了?”
贾瑛点点头道:“有可能。”
“唉。”
柳云龙埋头一声长叹,半生刚直,毁在了今日。
贾瑛拍了拍柳云龙的肩膀道:“柳兄,不必长吁短叹,只要你不做司马相如,凭你一个堂堂进士出身,将来为官做宰,焉知今日之事不会传为一段佳话?”
末了贾瑛又警告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想看到我妹子从白头吟再到诀别书,你若负了她或欺了她,我这做兄长的,断不依你。”
柳云龙说道:“贾兄放心,你我自南疆求学时便相熟,我的性子,你也该知道,独身二十余载,勾栏瓦舍都没去过,能得迎春姑娘青睐,已是柳某一生之幸。”
贾瑛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道:“记得你今日之言就好。”
柳云龙的性子,贾瑛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成这双好事了,可人生之事谁能说的清楚呢。
等到与柳云龙分开后,黛玉才带着众姐妹走了过来。
“瑛二哥,你刚才装的可真像那么回事,我都以为你是真生气了呢。”湘云心直口快的说道。
众女也是头一次见贾瑛还有这样的一面,哪还像往日那个不苟言笑让人敬畏的瑛二爷。
贾瑛讪讪一笑。
一旁的迎春这才恍然,原来刚才都是在演戏呢,亏她还担心的不行,生怕两人因此陌路,只是这么一来,倒真像是她嫁不出去一般。
黛玉会心说道:“妹妹不必多想,谁定的规矩,咱们姑娘家就不能选自己的意中人了,那位柳大爷,我听瑛二哥提过不少次呢,说他当初在南疆尚是求学士子之时,便为保一地百姓,而独斗数十名匪寇身负多处伤势而不退,似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别人求都求不来呢,至于说家世,这天地下比咱们家富贵的还有几个,也不差那个。”
“林姐姐说的在理,你看那些豪门贵家的子弟,多少愚顽不堪之辈,反倒是这位柳大爷,身出寒门,却有世人少有的男子气概,听瑛二哥说过,当日在江夏,便是他带着全城的百姓,死守不降,才能坚持到瑛二哥回援,救了湖广,也救了瑛二哥的老师冯老爷,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二姐姐既然遇到了,自该珍惜才是。”探春也插话说道。
一旁的贾瑛,刚落下迎春之事,此时又看向了探春。
三丫头性子刚烈,不是普通女子,还记得当日一首《簪菊》:“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昂然达观,不似闺中娇作,通篇节奏明快,豪放不输苏王。不止这一首,其他诗作,也大抵如此。
这样的女子,何人才能配得上。
贾瑛心里愁啊,妹妹多了,心是真累,后面还有一个性格孤直的四丫头呢。
转眼,便到了开印的日子。
京城沉寂了一月,杨佋养病也养了一月。
百官们都知道,一但等各部衙门开衙后,平静的京城,必然又是一场风雨交加。
只是这边还未等有消息传来,贾雨村却突然登门了,而且,还指名要拜会贾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