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马奥侯爵是荷兰驻巴达维亚总督雅各布秘密派遣的和谈特使,携带大批奇珍异宝暗中来到漳州,目的与福建总督姚启圣商谈联师剿台,重新恢复荷兰在台湾的殖民统治。
拉马奥长袖善舞深谙谈判技巧,初次见面就狮子大开口提出开放海禁自由通商,设立教堂允许自由传教,互驻使节解决贸易争端,放弃台湾交还荷兰殖民等八大条款,野心之大令人瞠目结舌,目的在于试探谈判底线,以便讨价还价。
姚启圣胆敢答应如此屈辱条款,立即就会被正义爱国的御史挥洒口水喷成卖国巨奸,况且他答应也不算数,如此通商条款在眼里只有大陆的满清贵族那里必定通不过。
荷兰水师控制南洋强横无比,联师剿台对日益不听指挥的施琅也是无形牵制,姚启圣虽然极欲和谈议抚独享平台大功,却也明白军事威慑对推动谈判的重要意义,因此对荷兰和谈使团虚以委蛇,吩咐谈判官员施展拖字妙诀虚言应付,一直没有给予明确回应。
办事拖拉是满清官场常态,得到总督指示的谈判官员心领神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找出各种理由拖延,勉强和谈也是顾左右而言之,说了半天烟笼雾罩不知所云。
拉马奥颇有荷兰绅士风度,笑吟吟与满清官员聊天气侃大山,没有丝毫不耐烦,副使阿古达军人出身脾性爽直,面对翘着二郎腿装腔作势打哈哈的满清官员气得发疯,时不时挥舞拳头咆哮如雷,无奈双方言语不通,通译钱四不敢直译侮辱言语,如同一拳打中棉花堆没有丝毫效果。
拉马奥自诩已经瞧破姚启圣用心,对拖拉谈判甘之如饴,经常劝诫阿古达谈判就是扯皮,务必沉心静气忍得白眼,只要能够达到谈判目的就是成功。
洋人相貌迥异华人,为避免引人注目不能随意外出游玩,整日宅在房间无所事事,得到漳州知府张忠瑞邀请立即前往赴宴,有巧无巧与傅为霖率领的明郑使团撞个正着,彼此都是瞧得一清二楚。
阿古达见到明郑使团倏然色变,拉马奥表面若无其事,内心深处也在暗中思索姚启圣用意。
“张知府好长时间不肯露面,今晚突然热情邀请前往鸿宾楼宴饮,原来郑克塽派遣的和谈使者已经秘密抵达漳州,姚启圣故意制造机会让双方碰面,想要成为渔翁捞足好处。”
酒宴之后拉马奥乘坐马车回到住处,随手取过雪白毛巾擦拭面孔,略带酒意的眸子立时恢复清明,对懒洋洋坐在椅上玩弄酒杯的阿古达微笑道。
拉马奥是荷兰总督府出了名的中国通,凭借一己之力把《马可波罗行记》译成荷兰语,能够跟巴达维亚汉人用汉语交流,对远东大陆辽阔神秘的文明古国有着独到认识,并不如阿古达那样急着重新殖民台湾。
在他看来,荷兰帝国的利益始终在欧洲,福尔摩沙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用不着过于执着,更不能把宝贵的远东舰队强大军事力量消耗在蛮夷世界,白白便宜了虎视眈眈想要抢占日不落称号的欧洲列强。
来到漳州谈判拉马奥始终坚持使用通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哪怕一句汉语,目的在于避免引起警惕,从满清官员的夸夸其谈中获得情报资料,分析研判谈判底线。
漳州知府张忠瑞由姚启圣指派牵头负责秘密谈判,得到指示故意把酒宴设在八仙轩隔壁,制造机会让蔡英撞见荷兰和谈使团,以拉马奥的老到精明,哪能不明白这是姚启圣故意为之,意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自沉思如何巧妙利用明郑使团实现荷兰利益最大化,阿古达仰脖喝了口威士忌,不屑嗤笑道:“那又如何,重新夺回台湾可是雅各步总督亲自制定的远东殖民战略,得到威廉陛下的亲笔批准。满清皇帝目的在于消灭违背意志的叛逆,而不是对肥沃的福尔摩沙真正感兴趣。只要能够设法消灭可恶的台湾水师,日不落帝国的光辉必定可以重新笼罩福尔摩沙,满清皇帝绝不会对此说三道四。况且——”
傲然挺起胸膛,“以帝国远东舰队的无敌实力,绝对能够确保远东殖民战略的顺利实施。”
提到台湾水师阿古达的络腮胡须激动得发抖,眼珠血红如同撒旦眸子:上帝作证,战无不胜的帝国远东舰队何曾遭遇过殖民惨败,除了面对郑成功亲自率领的台湾水师。
永历十五年,郑成功率军数万渡过鹿耳门逼近台湾。荷兰远东舰队自诩舰坚炮利,在台南海域拦截明郑水师,企图一举歼灭战而胜之。
哪料明郑水师士气高昂作战勇猛,凭借劣势装备击沉荷兰远东舰队主力战舰“赫克托”号,重创“格拉弗兰”号和“白鹭”号,迫使战无不胜的荷兰远东舰队狼狈逃窜,台湾总督揆一绝望之下被迫率军投降,成为荷兰殖民史上的屈辱代名词。
阿古达当时在“白鹭”号担任见习水手,帝国舰队战败狼狈逃窜的悲惨场景深映脑海,自那以后就已埋下了复仇种子。二十多年后狂热宣扬巨舰主义的阿古达升任远东舰队副司令,到处鼓吹出兵台湾消灭明郑水师,重新掌控福尔摩沙这颗东方明珠。
强硬的主战论调颇能吸引热血军官,连雅各步这名活在上个世纪脑里只有殖民荣耀的帝国高官也受到蛊惑,坚持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阿古达担任和谈副使参与谈判。
在这头只会低头冲撞红布的野牛眼里,只有消灭明郑水师才能洗刷昔日战败耻辱,重新恢复远东舰队的无敌威名。
望着阿古达宛若铁血战神的狂傲模样,拉马奥没来由一阵厌恶,无所不能的上帝,我怎会与如此自大的狗屎一起来到漳州,为了帝国利益与黄皮猴子没完没了扯皮。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拉马奥坚持认为,谈判桌上能够得到的利益不必用铁血战争来解决,况且远东舰队的真正敌手绝不是日暮途穷的台湾水师,而是虎视眈眈企图占据日不落称号的欧洲列强,特别是新近崛起的英格兰牛仔。
想起大英帝国在欧洲大陆咄咄逼人的争霸态势,拉马奥有些忧虑地抿紧嘴唇,他始终认为决定日不落霸主地位的战争只可能发生在掌握先进文明的欧洲列强之间,为了无关大局的福尔摩沙浪费远东舰队的主力战舰,这是可耻而无能的短视行为。
只是——阿姆特丹王宫里的威廉陛下的远东殖民美梦远没到苏醒程度,雅各步总督也日夜梦想重新殖民福尔摩沙洗刷耻辱,对即将发生的欧洲帝国争霸战有着清醒认知的拉马奥反倒成为可悲的少数派。
瞧着气壮如牛的主战派军官阿古达,想到未来帝国争霸失败可能面临的惨淡前景,拉马奥侯爵没来由感到一阵悲哀,劈手夺过阿古达手中的酒杯,大口把清澈酒液灌入嘴巴,喉管立时充满热辣辣感觉。
既然重新殖民福尔摩沙已成为国策,只能尽量蛊惑满清水师替代远东舰队消耗明郑水师实力,努力为未来必然发生的帝国争霸战保存远东舰队元气。
有远见的拉马奥暗自下定决心,淡蓝眸子重新充满斗志。
愿上帝保佑荷兰帝国永远日不落,阿门!
淡淡瞧着拉马奥如同猴子屁股的通红面孔,奉行巨舰主义铁血好斗的阿古达嘴角蓦地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两张棉纸放在姚启圣面前,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迹,另一张大半空白寥寥数行,类似现代派画家的留白。
姚启圣戴着老花眼镜,皱着眉头看了半晌,鼻里轻轻发出冷哼。
哼声极轻仿佛只是鼻音,落入留神窥视的黄性震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本就发白的胖脸更加雪白如鬼。
“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没有理会黄性震的惶恐作态,姚启圣欣赏名贵古画般仔细瞧着写满字迹的棉纸,“傅为霖思乡情切,投闲冷置对郑逆伪朝充满怨气,看来只要稍花心思就能顺利招抚,倒是蔡英——”
眼前陡地现出多年前义正辞严一身正气的江南儒林领袖,姚启圣精神有些恍惚,陷入缥缈的回忆之中。
稀疏眉头拧成一团,黄性震赶忙接口,“蔡英为人古板油水不进,下官必定多下功夫,必定不让督宪大人失望。”
轻嗯了声,姚启圣回过神来,语重心长道:“符起,你要牢牢记住招抚目的在于顺利平定郑逆,傅为霖是刘国轩的儿女亲家,只要能够顺利招抚就能对刘国轩施加影响——”
黄性震满脸都是钦敬神色,连连点头如同鸡啄米。
沉吟片刻,姚启圣断然道:“招抚重点放在傅为霖,只要傅为霖设法说动刘国轩归降,符起就为朝廷立下大功,老夫必定不吝重赏,想要加入旗籍也不过老夫一份奏章而已。”
听姚启圣许诺为自己加入旗籍出力,黄性震心情激动,嘴唇抖颤说不出话,晶莹泪花表明耿耿忠心。
随口许完画饼,姚启圣目光缓缓移到空白棉纸上,沉吟半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从兴奋情绪平静下来,黄性震涨红胖脸吃吃答道:“禀督宪大人,红毛鬼似乎晓得下官派人暗中窃听,私下交谈全用叽哩咕噜的鬼语,谁都没法子听明白,因此——”
侦缉刺探是修来馆探事惯用手段,和谈使者没有入住黄性震早就下令在房舍下面暗掘密室,派人潜伏偷听谈话。哪料拉马奥为人精明早就防到此节,私下与阿古达交谈全用荷兰方言。黄性震派遣的窃听探事虽然通晓洋语,对叽哩咕噜的荷兰土语却是目瞪口呆,半句也听不明白,只能随意写些揣测之辞,自然刺探不到丝毫情报机密。
听到这话姚启圣微怔了怔,伸手弹弹空白棉纸,嘴角现出若有所思的不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