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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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从风差点拔剑,但他还是硬生忍住——因为他从张莫言刚才的出手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胜算。张莫言那一推所蕴藏的劲道相当高明,如果自己第一时间出手推挡,那自己就可能会有些狼狈,但自己如果不出手,老乞丐所承受的力量也会在他自己后退中自然化解开。所以老乞丐虽然看上去摔得够呛,但并没有受伤。
他再度打量了张莫言一眼——衡山剑派以剑法孤直见长,却不想张莫言内力修为也如此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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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从风不知张莫言原本是昆仑弟子,后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才转投衡山剑派,他修炼的是昆仑最高深的内功心法,剑法武功在衡山剑派少年弟子中最为优秀,自从去年输给楼满风后他就一心苦练剑法和内功,希望有天能够报仇。
张莫言神态有几分傲意,嘴角冷冷一笑,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林从风道:“这家伙骨头实在太践,连少爷的一点小小赏赐也承受不起。”
有人一旁也帮着发出笑声,他们听得出张莫言所说仿佛在说老乞丐,其实是在讥笑林从风之前不敢出手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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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门外冲进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扶起老乞丐叫了声“爷爷。”
众人都觉得眼前忽然一亮,几乎所有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甚至那些整天醉卧风尘的江湖客,都为眼前少女的美丽感到阵阵心跳。少女十八、九岁年龄,江南女子特有的瓜子脸,双眉间锁着数分哀怨,她身上的白色衣衫虽然十分破旧,但却无法掩盖她天生的美丽。
她搀扶起老乞丐慢慢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老乞丐虽然没受内伤,但毕竟年龄大了,此时更是连连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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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莫言的目光也被少女吸引,江南美女本来就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渴望,更何况一个入世尚浅的少年人。
少女乌黑的秀发又长又密,完美无暇的脸庞虽不惊慌,却有些愤怒和怨恨,当她用倔强的神情面对张莫言时,张莫言竟然从心底打了个冷战。
有人一旁大声笑道:“老家伙,你有这么美的孙女,何不让她陪大家唱唱小曲喝喝酒,哈哈——保证你爷两过得舒舒服服的。”
听到有人这么说,不少人都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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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也有人发现少女的美丽之中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天生的灵气,但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到——都说少女明眸善睐,但这个少女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象是一对空洞。
她竟然是个盲女。
不少老于事故的江湖人心中暗暗叹息——命运往往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不让世间有完美之物。
不少人想,假如她有双美丽动人的眼睛,那么传说中倾国倾城之容貌说的便是她这样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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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面对少女空洞的目光,张莫言忽然感到有些紧张,面前彷佛有股无形的压力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忽然怪声大笑了起来,道:“瞎子,这个丫头原来是个瞎子。”
他心中紧张,所以用对别人的嘲笑来化解心中的莫名惊慌。
少女愤怒而倔强的神色也有些悲哀,她似乎有泪要流,但她还是紧紧咬紧牙关扶着老人起身,打算离开这里。
忽然,少女感觉到有人站在了她面前——她虽然看不见,却能够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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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的云飞不知什么时侯已站在少女面前,他还是那样平平凡凡,但他将一把金豆放在少女的左手中。
少女洁白纤柔的小手里全是汗,金豆和少女的汗水都闪出诱人的光芒,而云飞的神色间却有股说不出的落寞和无奈。
众人发出惊呼──是金子!
他们的呼声比看到刚才张莫言将老人摔出去时还要大得多,不少人的嘴巴更是张大着,却一时说不出话。在所有人眼里,云飞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值几两银子,但他彷佛随随便便就掏出的这一把金豆的价值,足够让一个江湖人在江南痛快地玩上个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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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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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感觉到自己的小手沉甸甸的,她空洞的双目之中各含着一颗眼泪,泪光闪烁之中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楚楚动人,神态甚至带着几分庄严。她感觉到手中传来一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暖流,她虽然看不见,却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竟是那么熟悉。
云飞发出了一声很轻声的叹息。
少女听到了云飞的那声叹息,她多想看清楚这个少年的容貌,耳边更是不停地回响着云飞刚才轻轻地那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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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云飞的手指碰到少女纤弱无骨的小手时,他竟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了一丝颤抖,心中也不由得暖暖的生起了一团火。
云飞心中有些惊异,他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他很慢地抽回了手,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虽然谈不上身手矫健,但一眨眼已经走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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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莫言大喝一声“站住!”,跟着冲了出去。
他觉得心里有气,眼前这个云飞竟然用一把金豆抢走了他的风头,他觉得这口气堵得难受,所以他决定要给这个少年一点教训。
但云飞并没有一点停留下来的意思,相反走得更快,此时已在十数步外。
张莫言也并没有追上去,他在门外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喝了声右手挥出,一把飞刀已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在他手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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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刀!
飞刀,这是江湖中最常见的暗器,也是最具威力的暗器。
江湖上练飞刀的人多,但用得好的人却少又少之。
江湖中公认天山剑派的天山神芒是威力最强的暗器,但天山神芒所写的江湖故事绝对比不上飞刀所写的江湖故事那样惊心动魄,那样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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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跟了出来,他们听到飞刀带着一声凄厉的呼啸声,也看到飞刀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人们之前见识过张莫言的功夫,知道他的内力修为颇为精深,此时看他出手的飞刀,也是极其霸道。
张莫言显然是想逼云飞出手,所以这一刀径直射向云飞的后心──识货的人自然认得出这手“昆仑三响”的飞刀绝技。
走出酒店的人望着云飞心中都暗暗吃惊——如果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年真的没有武功,那么这一刀就可以射穿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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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江湖间的私下争斗。
江南绝对不允许有人采花,不允许伤害妓女,却不禁止杀人,所以就算张莫言杀了云飞,也没有谁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日后也就最多有人说张莫言生性残忍而已——既然云飞在江南管了这闲事,那么他哪怕是不会武功而被杀,也都只能怪自己多事了。
那个盲女也想跟出去,但狭小的门口早被人堵死了,外面传来的惊呼声告诉她不妙——突然她的面色变了,原本焦急的脸色变得有些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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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已走到十字路,飞刀的弧光也在这时来到他背后,但他还是对身后的危险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银色的弧光突然分成两部分,伴随着一声金属撞击声响人们依稀看到有两道火光溅出,然后一道火光没入路旁的土墙中,另一道火光没入地上,顿时失去踪影,尖锐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云飞继续向前走去,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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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感到吃惊之时,十字路口另一边已慢慢走来一个衣衫极为华丽的美少年,他看上也不过二十来岁,俊朗温雅的脸如同美玉雕琢一般,他明亮的眼睛象夏夜长星一样迷人,却又闪烁着一股慑人的光芒。
少年腰束白色金丝绸带,身上衣服是用名贵的材料细心剪裁而成,有身份的人看得出来这是出自江南第一流裁缝大家之手;少年束发向后披肩,头发梳理得整齐明亮。他身后负一口鱼皮剑鞘的长剑,剑鞘上面镶嵌着数不清的宝石,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绝世宝物,看少年穿戴显然是江湖世家子弟。
少年脚步从容地走到张莫言面前,轻声道:“据说昆仑派的昆仑三响是从来不在别人背后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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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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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从风之前也赶出门外,他同样是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在江南,东方世家的东方艳阳被誉为江湖第一美少年,但他发现东方艳阳的风采竟然远远不及面前这个少年。
张莫言虽然一肚子火,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江湖世家子弟不好惹,自己此时身在江南,万一惹上江南五大江湖世家子弟,那就象捅了马蜂窝一样麻烦。他冷冷地抱拳道:“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抱拳作礼,淡淡地道:“在下宇文双城。”
张莫言一愣,江湖中有东方、南宫、西门、楼、连、唐门、彭家等世家,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宇文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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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宇文双城并非江南五大江湖世家中人,此时张莫言也不敢轻易寻衅,他明白自己发出的飞刀力量,对方竟然用一根细小如绣花针之类的暗器将纯钢精练的三寸飞刀打成两截,飞刀折断之后疾飞的余力更远在自己所发的飞刀力量之上,这少年的武功只能说是匪夷所思了。
张莫言虽然嚣张,但他到底见识过昆仑绝顶高手的风范,目光还是有些,此时不敢多说什么。
忽然,张莫言心头打了个冷战──莫非宇文双城就是那个神秘的少年?
此时此刻,不少人也这么想。
宇文双城缓缓回过头,看着云飞的身影在远处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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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在郊外的树林中随意地走着,秋天的萧瑟让人徒增伤悲,他的神情也显得格外惆怅,这种季节他更喜欢一个人思考一些问题。
他认识宇文双城,那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不过他此时除了宇文双城,他也在想那个美丽的盲女。
云飞的心情并不平静,他忘不了那个美丽少女痛苦的神情,也感激宇文双城帮他避开了一个麻烦——他不想有麻烦。
尽管他能依靠他的武功轻易地一举成名,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的心不想有太多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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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躲避别人是因为害怕别人来追杀,但只有云飞总担心自己会伤害对方。如果他杀了人,那么这些人背后门派的高手自然会不停地前来复仇,从此他便会陷入无止境的杀戮之中,这是云飞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说话。
——我虽然传你这身武功,但却没教你杀人,因为我这生也没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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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下来就在数名江湖绝顶的高手指导下生长,他过去的岁月就是练武,将武功练到他这个年龄再也无法超越的地步。
也许是命运弄人,云飞的最后一个师傅,也是传授他武功时间最长的师傅居然是个从来没有涉足过江湖更不用说杀过人的老人,也许是受他的感染太深,云飞居然从内心深处厌恶杀戮,厌恶江湖。
云飞站在水塘旁听着微风渐渐地变大、变冷,他信手摘了条杨柳枝。
这里附近都是江南楼家的私人产业,飞鹰山庄就在他前面两百步的地方,他曾经出入很多次——如果他想杀人,飞鹰山庄早就变成死鹰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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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风中传来了一阵笑声,一中年汉子笑着飞似地在百步外出现。他一身蓝布衣衫普普通通,蓝色的腰带上插了一口十分破旧的无鞘长剑,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岁左右。
他的身形实在快如闪电,眨眼的功夫已在云飞的五十步外。
云飞认得他——长天万里薛轻风。
薛轻风是武当当今二代弟子中年纪最轻的一人,但以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和一手凌利的剑法而闻名江湖,也是江湖有名的侠士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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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的心跳忽然加快,这是他所要杀的人,而这里又是适合杀人的环境,所以云飞的目光中忽然出现一道暗淡的冷光。
他手中的杨柳枝在这一瞬间猛地变得笔直如钢。
这时云飞又听到衣衫披空的风声接近,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也追了上来,他的身手也是快得惊人,白色的衣衫化为一道白影,他的身形虽然还比不上薛轻风的潇洒自如,但有一番少年人的朝气。
少年稍稍有些喘气,他的身材高大,相貌硬朗,佩带的长剑剑柄端处有颗宝石寒光四射,剑在剑鞘里有杀气透出,显然这是一口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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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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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道:“小师叔,你想累死我?”
薛轻风大笑道:“娃娃,这才二十里地——唉,看来二师兄和你爹这些年来都白教你了,追风一剑的外号有些名不符实。”
云飞的心中又是一动,原来这少年就是追风一剑楼满风,。
楼满风是搂台月的儿子,也是近十年江南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少年剑手之一,他是武当派弟子,身兼武当、华山、峨嵋、楼家等各派之长,从他的身手看来果然也是颇为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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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满风微微笑道:“谁不知道薛师叔的八步赶蝉轻功绝技是江湖轻功四大绝技之一,弟子和薛师叔比试轻功,那真是班门弄斧了。”
薛轻风摆了摆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握除了这手轻功还可以和你比试,其他的东西都不行,对不对?”
楼满风笑了笑,道:“弟子不敢,江湖中何人不知小师叔十八式惊云剑法武当第一,弟子也仰慕已久,只是不曾见识过。
薛轻风装作有些恼怒,道:“你的意思是,除了惊云十八式的剑法,我其他的剑法都不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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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满风笑了笑,没有出声
薛轻风忽然小声道:“你想不想从我这里学那手剑法?”
楼满风虽然神情看上去还轻松,但眼睛中忽然闪烁出一道光芒。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发现身边五十步之外有个人,他用警觉的目光看了湖边的云飞一眼,稍微有些变色。
他看了薛轻风一眼,低声道:“这是谁?”
此时薛轻风也在看向云飞,他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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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并没有在看薛轻风和楼满风,虽然他清楚地听得见薛、楼二人说话中的每一个字,但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池镜湖。
他就象个走了神的少年,完全陶醉在这宁静的江南美景之中,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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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满风身形一动,快步来到云飞身边,沉声道:“阁下是谁?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江南楼家私人产地,禁止任何人随便走入。”
云飞知道这里是楼家的地盘,过来处有小桥界碑,上面写着——江南楼家私人之地,擅闯者生死自咎。
云飞慢慢转身看了楼满风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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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满风说话声音越发冰冷,全身洋溢着一股年轻人的锋锐之气。他右手握在剑柄上,冷声道:“我这里有贵客,请阁下马上离开。”
云飞看了楼满风一眼,又看了薛轻风一眼,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楼满风面色一沉,他想起了那个传说——据说要向楼台月、薛轻风寻仇的就是一个少年。他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虽然他并不恐惧,但还是感到一些紧张,右手已不自觉地握向腰间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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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的目光虽然冷漠,但他的心却开始在燃烧——或许当楼满风手中的长剑出鞘时,他就会杀人。
既然杀了一个人,就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人。
既然杀了仇人的儿子,就不在乎再去杀真正的仇人,甚至杀仇人的全家。
云飞眼前仿佛已看到浓浓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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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楼满风并没有拔出剑,因为薛轻风走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让楼满风感到惊异的是,薛轻风按住他拔剑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而且薛轻风的手中带着一股冰凉之意。
空气就这样在这瞬间凝结住,三个人都仿佛有什么浓浓的心事,各自保持自己的姿势,谁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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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薛轻风轻声问道:“阁下是来杀人的?”
云飞望了薛轻风一眼,他的目光在薛轻风咽喉扫过——只要他一出手,薛轻风就会倒在自己的面前。
这绝对是比任何言语更爽快更漂亮的回答,他甚至有把握在对方断气前把答案告诉他,但云飞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