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庆功宴的次日。
消息便传遍整个王都。
使团求和而归,早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庆功宴的存在,便是为这件事做了最后的盖棺定论。
人们心中最后一点惧怕,终于烟消云散。
而各城邦国的使者,也在这一天纷纷拜见特左左莫克,领谷地之主的王令,传递各城。
各城封锁可以解除。
只在北边商路要道,设立关口。
这么做是为了保险起见,若还有从克马城来的人,依旧要被严密管辖,不得入城。
想要带走亲族可以,须有专人为他传信。
同时,谷地与北方的商路也将彻底断绝。
因为使团带回的消息已经明确。
除了克马城十数万子民,北地各部三十余万人也将朝圣均衡。
北地将空无一人。
或许以后会有谷地人不断迁徙,重新繁衍出生机。
但那已是极遥远的未来,至少在近十几年,无人会愿意踏足那曾遭遇神罚的克马城。
而“均衡”一词,也将逐渐成为禁忌。
就算各城邦国祭拜的一定是均衡之主,但子民心中对这真神更多的是畏惧,而无任何崇拜信仰。
面子上的功夫做到位即可。
最后。
还有另一则消息弥漫——
“大王子将要继位。”
特左左莫克不能出尔反尔,因此在昨夜宴席上,便郑重宣布,待谷地大局稳定后,便起王权继承之事。
这与洛波达所预料的一样。
审判之军的威胁未彻底解除,特左左莫克不会轻易释放权柄。
而即便继位,他也如同傀儡一般。
只需看那两位弟弟在听到王位继承之事的表情,便可知晓了。
当老国主宣布继承之事后,二人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恭贺,也不是嫉妒。
他们甚至没有多看洛波达一眼,而是彼此相视,针锋相对起来……
在二人眼中,大王子继位,也只是过度罢了。
真正的王权之争,将在他们手下展开。
中午时分。
德德格与洛波达吃了饭,便一起拿出“拼音字母表”开始修习法则奥义。
语文法则是大道之根基。
不通神语,又怎能修习其他法则呢?
德德格如今为洛波达的老师,他已掌握拼读能力,抱着一本带注音的《均衡圣典》,能磕绊的朗读,只是不知那些字符的意思。
识字还需一个过程。
然而,当修习将要开始,德德格又忽然一愣,小声道:“殿下,明天深夜,我们就将启程,您为何还不准备?”
洛波达笑道:“准备什么?大张旗鼓的收拾行囊?向我的亲族传递均衡意志?”
他展望四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汇报给国主的,又怎能这么肆无忌惮?”
德德格问:“那到时只有仓促上路?”
洛波达点头:“我妻早亡,我有五个孩子,但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与我最亲近的只有两个小孙子,他们不受父母的宠爱,就住在我的宫殿。”
“到时带上他们就行了,我知我的审判之道,在那阿兹特克人的身上;而在特帕尼克斯国中,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毕竟,神罚都不能令世人警醒,看穿这虚假,而甘愿沦落其中……”
“我又凭什么能唤醒我的家人亲族?”
“唯有那两个小孙子,他们还是地上的泥。”
德德格茫然:“地上的泥?”
洛波达道:“他们还没有被人捏成杯、碗的形状!那么当均衡的荣光照耀时,他们就能有无限种可能。”
说罢,洛波达见德德格低垂了眼眉,他又笑起来:“你是在质疑你自己?已是杯碗的模样?”
德德格见被揭穿,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洛波达又道:“即便你已是杯碗的模样,但吾主已赐予你新的生命,你不再被人奴役,不再拥有主人……”
“换言之,你即便是杯碗,你也能决定你要装盛什么。”
“有人装甘泉,解旅人之渴;”
“有人盛毒药,害他人性命!”
“但如我,又如你曾给我说过,你的父……”
“我们选择用自己装盛那‘均衡的火油’,洒向四方!”
“这些天我在想,为什么吾主不让审判之军南下,后来我明白……”
“她给了世人做选择的权力。”
“这是她赐予世人最大的恩典!”
“你可为恶,可为善。”
“但终承其果!”
“而不似如今这恶土,世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奴隶需听主人的吩咐,主人需听比他更强大的人的吩咐。”
德德格下意识道:“可在均衡,子民也需听神使的吩咐啊……”
洛波达笑道:“奴隶是心甘情愿成为奴隶的吗?”
“但我知晓,均衡的子民,是心甘情愿聆听她的训词的。”
“因唯有遵行她的道,才能有喜乐的生活!”
“德德格,你须知晓,压迫控制与教导指引,是两种不同的事物。”
话到此处。
德德格已是震撼,情不自禁道:“殿下,您是智者,是堪比老师与神使的智者!”
“赞美吾主,赞美均衡!”
洛波达也发出赞颂,又问:“那你想好,你要装盛什么了吗?”
“我还没想好……”德德格迟疑道,可他的目光却是坚定的,“但我知道,我肯定会找到的!”
本该是德德格对洛波达的奥义传授,如今却变作洛波达对德德格的教导开智。
大王子沉浸学术之道几十年,眼界、思维自然不是这奴仆儿子可睥睨的。
也因此,大王子越是接近那真知的领域,越是明晰均衡喜乐的道,有多么珍贵。
如此才心甘情愿,舍弃一切,接受这审判之旅。
这是吾主赐下的恩典,是属于他自己的选择,无人逼迫。
到了夜晚。
二人饥肠辘辘,又叫侍者准备丰盛的晚餐。
洛波达开玩笑道:“到均衡,就没有人服侍我了!哈哈哈……看来我想要洗清心中罪恶,还需更加努力才行。”
德德格道:“在均衡,可没人会想要别人服侍!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劳动获取的饭食,最为可口!”
“你说的对……”
却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阵嘶吼、咆孝,打断了二人的谈笑。
洛波达皱眉,唤来侍者:“是谁在嘶嚎?”
侍者道:“是十七王子!他在发泄愤怒!自您带使团离去后不久,王宫就出了大事……”
“蒙达雅殿下失踪,老国主因此震怒!”
一听这话,洛波达都愣住了,片刻后才忙问:“蒂尔斯曾找到使团,清查贼盗,更封禁各条要道,蒙达雅还没被找到?”
那侍者向外瞅了瞅,忽然压低声音道:“殿下,有传闻说,蒙达雅公主是与一奴仆私奔,逃向均衡!”
“因那奴仆是来自山丘城的子民,曾在园林官宅邸被奴役,那园林官一家,早前已被全部判以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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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知道,山丘城早就臣服均衡了。”
洛波达望向德德格。
德德格勐地摇头:“不可能,若有新人抵达克马,都会作详尽记录,执行卫生条例!我与老师就专门负责此事。”
“我虽然不知公主模样,但我与老师对贵族气质、做派都很了解!”
“从克马城审判后,再无贵族敢踏入克马。”
洛波达皱眉:“我使团中也无这样的人,蒙达雅我怎会忽略?更何况蒂尔斯是亲自搜查了许久的!”
那侍者苦笑:“具体事宜我等不敢探寻,但老国主却有旨意,此事须秘而不宣!”
洛波达一听就懂了。
公主与奴仆出逃不提,只臣服均衡,就不能令子民得知。
如今秘而不宣,待瞒不住,又或是确实找不到人时,那就举办葬礼,判作死亡。
就算未来蒙达雅再出现,也将被抹杀。
王族不能蒙羞。
王族子嗣更没有选择权。
“呵,下去吧。”洛波达苦涩闷下一口酒,摆手送走了侍者。
待那人离去,他才幽幽一叹:“你说得对,这恶土,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翌日。
一切如常。
德德格虽然心知深夜到来,就将启程,一整天下来,也对此事只字不提,全凭洛波达的安排。
甚至到了夜晚时,他也回到房中,安静入睡。
只是合拢的双眼下,心中是焦躁不安。
王子出逃,事情没那么简单。
而他不知计划,只有怀揣忐忑。
一直到深夜到来。
他在床榻之上仿佛已睡死过去,实则浑身皮肉都在微微发颤,犹如有千百只蚁虫撕咬啃噬。
终于……
“呜!”
“砰!”
有闷哼与倒地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德德格的眼睛陡然睁开,也在这一瞬,他的屋门被推开,传来洛波达的低声呼唤:“快,不必更衣,现在就走!”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起来。
整整一天,他都在完成心理建设,而如今,听得嘱咐,肢体意识本能,已完全替代思考反应。
只穿睡衣褂袍,他便来到门口。
见得洛波达也是一样的打扮,不断喘着粗气,而手中赫然拎着一把沾染鲜血的匕首。
血流从匕首下不断滴落。
很快就丝毫不染,反射骇人寒芒。
德德格认得,这是吾主所赐神兵,是审判之军的标配。
却不想老师竟赐予了王子殿下。
再看向门外,两名侍者已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
“殿,殿下,你杀了他们?”
洛波达平稳呼吸,一边拽着他离去,一边笑道:“我是已经年迈,但当年还是青壮时,也为王国开疆拓土!”
“我那三弟虽掌握军权,可即便现在与我捉对厮杀,也不见得能幸存!”
德德格颤抖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您,您又犯下了罪罚!
”
德德格虽曾是图戈的侍卫,却也从未杀过人;更何况,他如今已臣服均衡之下。
洛波达见他情绪波动,也停下了脚步,转身正色道:“德德格,你忘记昨日,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什,什么?”
“我若为杯碗,我会装盛什么?”
德德格道:“均衡的火油。”
“对!我、你父,所有的传火者,我们既要装盛那火油,点燃均衡的火种,就必将遭受烈焰的炙烤,动辄破碎、湮灭!”
“我是犯下了罪,但这也是我心甘情愿,去背负的罪!”
“人可为善,也可为恶!”
“吾主赐予世人选择的机会,那我就心甘情愿去背负善或恶的后果!”
“因为……”
“我虽然不知,我的未来会怎样!是为均衡的灯盏,还是破碎成瓦片……”
“但我知晓,均衡的未来是无限光明!”
“我不畏善恶,无惧后果……”
“我更不怕留下污名!
”
“传火者,只为传递均衡之火,只为均衡!”
德德格双目圆瞪:“这是老师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意思,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如我选择归入均衡,而我的亲族对均衡视而不见!”
“所以,我若为传火者,也不必在意其他传火者的意志……”
“因为,我们的审判之路,各不相同!只有那最终目的,是为一致。”
说到这里。
洛波达左右探查环境,才重重一巴掌拍在德德格肩膀,“没时间了!要与我讨论,等我们离开这王宫都城……走!”
德德格勐地惊醒,才重新意识到二人还在危局。
二人重新出发。
向远处的宫殿疾行。
而路上,洛波达又刺死几名侍者,终于找到他的两个孙子。
“你背这个胖小子,瘦的交给我。”
二人用床单将孩子绑在身上。
德德格问:“他们不会被惊醒吗?”
洛波达的老脸显得阴森,“今日晚饭,我在他们汤羹中加了草药!足可睡够一天一夜!”
“你……”
“我知,我知,我犯下了罪,但我愿承担后果!继续走!”
他们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宫墙,拨开杂草,就见到一个存在时日许久的缺口。
洛波达道:“这是我幼时跑出王宫的密道,除了我,还有我早逝的两个弟弟……后继王子位的二殿下、三殿下都不知此处。”
他们解开孩子,推出洞口,才俯身爬了出去。
而到了墙外,就有了接应者。
此时,年迈的洛波达已累得气喘吁吁,将孩子交给亲信,便随他们的带领,前往出城的密道。
一切很顺利。
但此间惊险,只有德德格知晓。
当他们穿过悠长的隧道,来到城外,呼吸到旷野清凉的空气,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亲信侍者道:“殿下,我们的人已在‘多多河’驻扎等候!”
“我们下一步去哪?”
洛波达玩味笑道:“你猜呢?”
那亲信道:“我知殿下之意,是臣服均衡!那必定是去那克马城!我等早已立下誓言,誓死追随您的脚步!”
洛波达摇头:“臣服均衡没错,但去哪儿,你是猜错了!走吧,先去‘多多河’!”
德德格一直在旁观。
他心中逐渐安定,因为他已听出洛波达要表达的意思。
就连这些死士亲信都不知他们最终要去湖中城。
那就算身后王宫事发,特左左莫克也绝不会想到他们的目的地!
湖中城,早已被所有人遗忘!
可那却是谷地恶土黑暗中,唯一一处摇曳均衡之火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