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七月流火。(_)但七月上旬的燕西大地,傍晚还看不到大火星向西落下的景象,也无法体会到诗经中概括的入秋后转凉天气。早食辰时未过,刚刚爬过树梢的太阳,立刻就急不可待地朝地上喷撒着积蓄了整整一个夜晚的热情。川道里的庄稼即将收割,从官道两侧一直漫到山脚下,都是黄灿灿的一片;地里已经被人扎了赶鸟雀的草人,戴着斗笠,挂着黑麻衣,山风一过绑在木杆上的蒲扇就似活的一般左右摇晃。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没换上秋装,依旧披着绿sè,秋蝉却知了暑渐退而秋将至,抓紧这一岁中最后的时间,隐伏在枝叶间出一声长一声短地嘶鸣。它们大约是在感慨时光的流逝与岁月的无情吧……
炎炎烈日下,一支马队沿着官道飞快地驰骋,一路卷起虚尘浮土扬起人样高,就象一团黄云自南向北喧嚷奔腾。
过了楼蕖石桥,前头遥遥地望见巴掌高的十里官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道边,商成松开缰绳缓下马力。从卯时到现在,这马一连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需要个缓冲喘息的时候。
段四从背后赶上来。他的眼力好,隔着两三里路依旧能望得一清二楚,指着十里亭对商成说:“督帅,那边是郭表和西mén胜的旗号。他们来迎接您了!”
商成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既是活动腿脚也是想借势瞭望。可是距离太远,他也没有段四的好眼神,觑半天也只能依稀看见几杆号旗和亭外一群如蚂蚁般大xiao的人,更别说分辨旗号与人物,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来接我,是来和我打擂台的。”
net胜就被商成压在枋州,一是戒备突竭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乘隙侵掠sao扰,二是虚张声势压迫两个突竭茨大部族不敢放开手脚增援别处。虽然这两件事西mén胜都做得很不错,但毕竟不是攻城掠地斩俘获的实功,因此六月中朝廷嘉奖燕山三军时,西mén胜和左军留守将士除了一封勉励公文,另外就只有些许可怜的钱帛赏赉。为此,西mén胜还接连了两三通公文私信给商成,除了指责朝廷和卫府处置不公平为自己和左军叫屈喊冤外,还有就是吵闹着要与孙奂孙仲山两个人调换职务。他还振振有辞地说,抢战功捞好处要轮换着来,不能总让他这样的老实人吃亏,不然的话,要是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流言铄金,恐于督帅素望有损,亦亏二孙将军之名,胜甚为之惧也。”马屁威胁一起上,总之一句话,再有打草原的机会,假若还不让他西mén胜上去,那就别怪他张着嘴巴说怪话!
其实商成心里也明白,西mén胜和他在书信中说这些,并不是真的要去1uan说话败坏他的名声,而是看着别人打仗立功心头痒,不乐意在后面摇旗呐喊。当兵的没有一个不喜功劳的,这点他能理解。可燕西同样很重要,他无法放心把这里jiao给别人来防守,所以新的方略里西mén胜依旧要在燕西枋一线坐镇。这样的安排必然会使西mén胜心存芥蒂。上月底他离开燕州进京之前,就jiao代郭表专程走一趟枋州,务必要安抚好西mén胜和左军将士。可眼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郭表却还滞留在枋州,这显然说明西mén胜根本就不买大司马的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点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就估计到西mén胜不一定能把郭表的话听进去,所以离开上京就把一直挂念的出兵筹措先放到一边,直接赶到枋州。现在看来,他这趟还真是来对了!
思量间马队已然走近官亭,在亭下等候的人早都已经站起来整理好装束,郭表居中,西mén胜和左军的司马督尉分在左右,三个人领着七八个校尉军官和一大群xiao兵按勋衔职务高低在道边列好队,看商成的目光望过来,双腿一并齐齐举臂握拳当胸:“参见督帅!”
商成抬臂回个礼,翻身下马走过来,一手拉住郭表一手拉住西mén胜,笑道:“你们等我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郭表说,“前哨进城通报你的行程时,我和克之正好在城外迎接新到的一支卫军。他们耽搁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我们,我们却省下了出城的时间。”又问,“这一路还顺利吧?”
商成听出郭表话里还有一层话。这里人多嘴杂,不能谈紧要事,就点头一语双关地说道:“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顺利。”转头问西mén胜道,“你们刚才看的卫军,是从哪里过来的队伍?”
西mén胜说:“就是张绍才整编好的边军。张绍的公文上说,是个五营旅,满员编制。不过今天到的只有一个半营。带队过来的是个副旅帅。我怕张绍他们做事情拖拉瞎耽搁时间,就把他们的旅帅派去燕州等着接收人马。”说着回头喝了一声:“金喜,出列!”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军官虎跨一步踏出队列,立正行礼沉声叱吼道:“职下在!”
新来的人如此听话,西mén胜心头满意微微点头,对商成说:“这就是那个旅的副帅金喜,前头是北郑边军衙mén的指挥……”
商成哪里还需要他来作介绍。金喜是他在西马直时的老部下,熟络得不能再熟络。他望着金喜一笑说道:“前头在西马直看你一副皮松rou不紧的窝囊样,还以为你也就那么一点子出息。想不到如今也做上副旅帅了。一一不错。”再上下打量金喜两眼,拿拳头在他胸口敲了一下,点着头又说,“真是不错!”
金喜的黑脸膛胀得通红,吭吭哧哧地半天也说不出话。他以前在西马直边军里做事,xiaoxiao的哨长一干就是十来年,年青时的那一点血xìng早就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jīng光,所以前年商成要进草原时点上他的名,他就找了说得通的理由留下来继续在西马直驻守。这一是他畏战怕死,二是他也不觉得为大军运送粮草能挣多少功劳,三来他家境不错也不希图那两贯三吊的赏赉。可是等商成他们从草原上再回来,当初他的副手钱老三,还有另外一个边军哨长孙仲山,都已经是卫军中的旅帅,腰里还都挂上了勋田yù。这不仅让他眼红,也教他脸红。知道这事的人有不少,他走在外面经常受人的讥笑嘲讽;回到家里更是不得安生,被婆娘骂过不知道多少回;直到后来他求老朋友钱老三帮忙,升调到北郑当了边军指挥,才稍微平息了婆娘的一些怒气。今年四月霍士其去北郑公干,他在其中出力最大,神不知鬼不决地把霍士其送进北郑县城不说,还拼死命拿下了负隅顽抗的李慎。有了这份功劳,李慎的死对头张绍自然把他高看一眼,商成下令卫府选拔边军jīng锐新建一旅卫军,张绍马上就力排众议把副旅帅指的位置给他来坐……
鼓励了金喜两句,商成便让他归队,又和另外几个校尉挨个说过话,商成便问道:“那个新编制的旅,旅帅是谁?”
“卢兆。”
商成马上就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卢兆也是个七品校尉,不过是在左军中做个文职,有没有带兵的本事谁也不清楚。他还记得,这人好象是西mén胜的老乡,据说与西mén胜的岳家还能划拉上一点亲戚关系。他忍不住问:“是你推荐的?”
西mén胜不隐瞒,点着头说:“是我举荐的。”他把商成让进亭子里,郭表也跟进来坐了。西mén胜一边给商成倒茶汤,一边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这不是卫府扣着我三个旅的人吗?眼下枋州这边防御真的是很吃紧,我想要回那三个旅,可张绍又不愿意,只说给我一个新旅先将就着使。我怕新来的兵不好指挥,就和张绍说,让卢兆去带。他就同意了。”说完抬起头望着商成,等着他话。
商成还能说什么?那三个旅的事和张绍以及卫府无关,是他坚持不让归还建制;也是他提出接下来的秋季战役里让西mén胜继续守枋州。既然要让西mén胜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吃香的喝辣的,那总得给西mén胜一点甜头吧?
于是他大方地说:“那好,就把这个旅jiao给卢兆了!我觉得,即便到这仗打完以后,这个旅也不用再调动,就纳入左军的编制留在枋州,归你指挥好了。”
听他这样说,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板着面孔说话的西mén胜,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商成问他:“有了这个旅,燕西防守的事,你该有把握了吧?”
西mén胜脸上的一点笑容马上就没了。他先端起盏来喝口水,没说话先就叹口长气:“哎呀,这事它……”
郭表cha话说道:“督帅,你这匹马可真是不错啊!”一边说,一边朝商成递个眼sè:燕西防御的事回头慢慢说!“多少钱买来的?”
西mén胜喜欢战功,喜欢升迁和封赏,也喜欢好马。他看郭表打断自己的话,也就不再提,转头问商成说:“是进京路上买的?买下来花了多少钱?我看肯定花了你不少钱!一一有没有八百贯?”
商成一哂,说:“八百贯?那就是一条马腿的价钱!一一整整四千贯!”
“丝”,西mén胜郭表连同亭外的几个军官就象都患了牙疼的mao病,同时吸了口凉气。郭表走出去围着那马绕了七八匝,点头肯定地说:“四千贯这个价不好说,但这马必然能值一两百万钱!”说着话就在马脖子上抚了一把马鬃。那马不怕生,偏过头拿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眼,“噗噜噜”地喷了个响鼻。
马的亲热动作令郭表又惊又喜,忍不住拍着巴掌叫道:“好马!果然是好马!”
他的动作大,巴掌声又响,几个官兵不留神都被吓了一跳。那马却没受惊吓,振振马鬃,就象回应郭表的夸赞一般再喷个响鼻,还拿马头顽皮地拱了他一下。
郭表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走回亭里,嘴里依然暂不绝口:“好!好马!我相过的好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这马最有灵气,最通人xìng!这种马好教养,稍微训一训,那就不得了!”他坐下来都还不停地望向那匹马,摇头叹气不一而足,显然是在感慨自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同时也是在为这匹千里马没能遇上个明主而惋惜一一它咋就被不懂马不识马也不爱马的商子达遇上了?
西mén胜好马,却没有郭表那样痴mí。他看了那马几眼,就对商成说:“也真亏你舍得,会为一匹马掏出四千贯一一怕是在上京拉下不少帐债吧?”
商成摇头说:“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我的。”
西mén胜和郭表惊讶地对望了一眼。就是商成说是天子赐的骏马,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可这居然是别人赠送……谁会有那么大的手笔,一句话就送出四千贯?
西mén胜还没什么,郭表的脸sè就变得有些灰暗。他的心思比西mén胜要沉得多。他的老岳丈就是鄱阳侯,翁婿俩每旬都有书信来往,上京城里生的种种大事xiao情,他都能从老泰山的信上有所知闻准备。眼下太子沉疴缠绵卧病不起,撒手只在今冬明net,上京城里似是波澜不惊,其实私下里暗流涌动,有点心思想法的人都在一边等消息一边绞尽脑汁计算,这种时候有人突然花大价钱买匹马赠与商成,很难说没抱着什么妄想念头。
他马上就拿定了主意:不能眼看着商瞎子栽这样一个大跟头!
但他没从马的事情上着手,而是端起茶盏拱手对商成说:“子达,谢谢了。”
商成先是一楞,随即就明白过来。他离开燕山时曾经阻拦过郭表进京,当时没有明说是什么缘由;眼下郭表突然向他致谢,显然是听说了南征的消息。他端了自己的盏喝了口茶汤,笑道:“你和我还用得着这样见外?”
郭表还没说话,西mén胜先道:“老郭什么都好,就是这些mao病让人不喜欢。大家都在燕山这口锅里舀汤喝捞rou吃,难免有个牙齿碰舌头起纷争的事情,骂过打过也就揭过去了,可他不偏偏要和你讲道理,左一个‘对不住’右一个‘对不住’,烦都能把人烦死……”他和郭表虽然在勋衔上差着七八级,但郭表的燕山大司马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他的左军司马却是总揽燕西军事重权在握,再加深受商成的信任,所以在郭表面前说话也不用担什么xiao心一一他是燕山商瞎子的人,用不着对萧坚一系憷!“……你都不仔细想一想,论资历、论功勋、论人事,哪一样不该当你做一卫的提督?可朝廷又为什么偏偏不派你个提督?我看啦,就因为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黏糊脾气。你当我们督帅是自己人,就不用称个‘谢’字;不当我们督帅是自己人,趁早离……”他的话到这里,突然一下嘎然而止。
郭表被他一通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端着碗盏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半天才挤出点笑容,干笑一声说:“那什么……”
商成再狠狠地瞪了西mén胜一眼,回头对郭表说道:“他这回又没捞上仗打,心头正憋着一股邪火,逮着谁就咬谁,你不用理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觉得,我是那种不知道深浅的人么?放心吧老郭,我是个将军,只管打仗的事,其他的一概不问!”又指了指那匹阿拉伯马,想了一下说:“送那匹马给我的人,……是南阳公主。”他觉得,这事就算他不说,估计最后还是会被人添油加醋地篡改一通再传到燕山;与其那样,还不如他现在就实话实说。
郭表脸上的尴尬神sè还没褪去,立刻就换上一副白日里撞鬼的神情。西mén胜更是惊讶地端着茶盏忘记喝,直到茶汤滴淌得胸口衣衫上到处都是,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你和那……那……”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意料,郭表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西mén胜一脸古怪地接过话茬,问:“你怎么和那南阳公主搅乎在一堆了?”说完才察觉亭外几个军官都是一脸沉着庄肃地竖起耳朵偷听。他把石桌子一拍,喝道,“都在看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咱们护送督帅进城!”
郭表也立刻清醒过来。兹事体大,所以刚才西mén胜说话不好听的事顿时被扔到脑后;况且事情还与南阳公主深有关联,更是非打听一番不可。哎呀,他在枋州和西mén胜磨了十天的嘴皮子,脑汁绞尽也没个进展,如今总算是天可怜见,老天爷不单让商子达来安抚西mén胜,还顺路送了一桩新鲜事过来当做饭桌上佐酒的谈资!哦,对了,老天爷还一匹世上难得一见的神驹送到他眼前……
他抢在西mén胜之前和商成换了马。
现在,他骑着商成的阿拉伯马,在官道上来回奔驰,兴奋地简直快要不知所以。
他再一次从后面追上大队,对骑着他的大宛马的商成说:“这马绝对值四千贯!别说四千贯,就是六千贯八千贯,也值当!”
商成笑了笑。别说阿拉伯马本身就是出名的好马种,就算不是好马,它能从中东来到中原,也值这么多的钱……
他正想转头与郭表开个玩笑,头刚刚一偏,眼角就瞥见官道旁的草窠中陡然炸起两只黑黢黢的雀鸟,其中一只似乎昏了头,扑扇着翅膀盘旋半圈就朝这个方向扎过来。他再想攥紧缰绳握住鞍桥已经来不及,吃惊受吓的大宛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一顿猛地人立而起一一他就觉得后背一空,眼前的道路田地树林顿时就变幻成万里无云的蔚蓝sè晴空……
要糟糕!
刹那间他的脑海只划过这样一条念头,在几个人惊呼大喊的同时就觉得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便再也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