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商成又一次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和之前几次清醒过来时的情形不同,这一次,他再没有因为难以抗拒的疼痛而立刻陷入昏mí。
他脑子里1uan纷纷的,暂时想不清楚到底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好半天,他才模模糊糊地记起来,自己好象是坠马了。
坠马之后呢?他摔下马之后,紧接着又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闭着眼睛努力回想的时候,从后脑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象有人拿着一根锋利的尖锥在那里攒刺一样。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象是有人在封冻的湖面上砸下一块重石导致冰面破碎一样,这股突如其来的痛楚霎那之间就蔓延到头顶、颅侧、额头……在雪崩般猛烈的疼痛袭击下,他额头上的青筋全部炸起,太阳xùe突突直跳,耳畔一片嗡嗡的蜂鸣,面颊上的肌rou也在一瞬间陷入麻木……无法抗拒的折磨让他禁不住出一声痛苦的呻yín!
他模糊地感觉到,有几双手在死死地按着自己。有人在旁边说话。还有人在焦灼地询问着什么。可他连一句都没听清楚。有个人掀起了他的眼皮。他能看见摇曳的油灯光亮,能看见周围的人的影子,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聚焦视线。他把自己的全部jīng神和力气都拿去和疼痛做抗争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痛苦总算是暂时退去了。
现在,他奄奄地瘫在那里,依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得就象一个破旧的风箱。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仿佛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胳膊上酸胀的肌rou还在阵阵地颤栗痉挛,那就因为他握着床单褥子过分用力的缘故……
他缓缓地张开眼睛。
这是一间大屋。壁上的灯龛里放着两盏油灯,灯心被人调nong过,昏黄的光影让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昏暗朦胧。屋子里没什么摆设,只有一张桌案和几把鼓凳;也许以前有家俱,但是已经被人收走了。桌案上也有盏油灯,比豆粒还xiao的火头映出巴掌大的一圈黄晕。他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把还不是很清晰的视线转到另一边。那边是两扇窗户;大窗都敞开着;为了不让蚊子和秋虫飞进来,还挂上了细纱幔子。他能察觉到,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并不是火炕,而是一张竹榻;因为榻不够长,还特意摆了几把xiao木凳好让他的腿脚有个延展的地方。
脚?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事情:刚才他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好象有人使劲地压着他的腿不让他踢腾,难道说他的脚……
他的目光立刻就朝自己的两只脚望过去!
还好,脚都在!他的心头舒了一口气。但他马上就现,右脚从脚趾到xiao腿半截都被人拿生布裹得严严实实!
他稳了稳神,带着一种慷慨就死般的悲壮心情,xiao心翼翼地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趾。呵,也没有问题!只是脚踝那里酸疼得厉害,完全无法动作;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地方有mao病。他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看来,他坠马的时候,这只脚多半是没有及时甩开马镫,所以扭伤了踝。很xiao的xiaomao病呀!
“督帅,你醒了?”一直站在竹榻边的段四xiao声地问他。
商成点了下头,正要说话,那种攒针般的刺疼就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扰过来,蛮横地把他想说的话和想问的事通通挤撞到一边……
等他又一次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坐在竹榻前守侯的不再是段四。屋里光线不好,急忙间他看不清这到底是谁,昏暗中只能望见一个矮墩墩的黑影,还有双xiao而jīng神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着光。这可能是郭表,也可能是西mén胜。他们俩身材差不多,都是矮矮胖胖壮壮实实,还都长着一张很和气的圆脸,看起来就象是两个乡下财主。
那人也瞧见他醒了,在他没有动弹前就急忙按住他,同时告诫说:“你别动!”
他听出,这是西mén胜的声音。
他问道:“我怎么了?”
“千万不要动!”西mén胜再次严厉地警告说。走到桌边,拿过来一碗水,拿银匙搅着碗里的水说道,“你坠马了。那马惊了,拖着你跑了十几丈,最后冲进麦田里才停下来。”他端着碗过来,这才现商成躺着根本没办法喝水。他把碗搁在一把xiao凳上,慢慢地扶着商成坐起来,又卷巴了一张薄被垫在他背后,再轻手轻脚地扶他仰靠在薄被上,端起碗说道:“这是蜂蜜水。一一你伤了头脑,脚踝也扭住了,大夫再三叮嘱说,你现在只能喝这个。”
头也摔着了?商成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
令人庆幸的是,这次没有那种让人疼不yù生的痛楚,他很顺利就摸到自己的头上。
他一下就楞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头上那些最最令他厌烦的长,竟然被人剃了个jīng光!现在,他的头上除了稍微有点扎手的头茬之外,一根头都没有。不过,后脑的那块疼痛“源地”,他还是谨慎地没有拿手去触及一一那种痛苦实在太煎熬了,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三年前在南关大营里经受的折磨,更糟糕的事情那次伤病所带来的结果一一他的眼疾就是那时落下的。这次坠马,难道还会留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子里很昏暗,西mén胜也瞧不清楚商成的脸sè蓦地变得异常灰败。但是他看见商成把手放到头上就再也落不下来,就解释说:“你坠马的当时就昏过去。我们不敢耽搁,赶紧把你带回来找大夫看。其间你也醒过几次,每次都是疼得1uan踢1uan砸。”说到这里,他的神情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可我们和大夫都解了你的衣服看过,除了右脚踝狠扭了一下,别的地方哪里都没事;即便被马拖曳着跑了一段路,骨头和五脏也没落什么mao病。可你偏偏又一阵一阵疼得直癫,只好把你的头都剃光一一当时大夫担心,会不会是你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虽然没有外伤,但也可能是伤到了骨头和脑髓……”
商成紧张地喉咙都有点涩,哑着嗓子问:“那,我的头,我的头……”
西mén胜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商量了一下。是我拿的主意,让人把你的头剃光,再让大夫仔细查验……”他站起来朝商成深深一揖,说,“子达,对不住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担心你头上会不会隐着大mao病没显露出来,有mao遮掩大夫也无法仔细寸验,所以便自作主张,不经你同意就教人剃光你的头。我说过,这是我的主张,与旁人无关。后来大夫仔细验看过,没有内外伤……”他从靴腰里拔出一把xiao刀,揭了幞头握住髻,正容说道,“是我顾虑多疑,才毁伤了你的孝始。这事我做得大谬,该当在你面前自请责罚。”说着就要拿刀去割自己的头。
商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赶紧说:“别……”他手一伸身子也跟着一动,就觉得脑后有如遭重缒猛击一般,眼前都黑了,吐着气就倒回去。
段四一直守在mén外,西mén胜拔出刀来要自削头时就有点急,怕惊动商成才没抢进来。这时见商成因为劝阻西mén胜又象要陷入癫狂昏mí,哪里还顾得及其他,推开mén过来劈手就夺了西mén胜的刀,狠狠地瞪他一眼,急忙就去看商成的情形。
商成摆了下手一一他不敢摇头一一眼睛望着西mén胜说:“你是为我好,我怎么可能怪罪你?”而且他早就不耐烦这样一头长,只是一直没理由剃才不得已留着。现在好了,他以后有的是理由不用蓄,再不用为洗了头头却半天都还在滴水的事情cao心了。看来,坏事未必就不能变好事啊;就是代价大了点。
他问西mén胜:“大夫说没说,我这头疼……”他顿了一下,疑神疑鬼地等着头疼作。但它偏偏就是不作。“……我这头疼是怎么回事?”
段四抢先说道:“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坠马引起眼疾复,沉疴过猛让头疼的mao病也害得更厉害。”段四知道商成在害眼疾的同时,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疼病,连屹县的祝神医都没办法根除,只能借着一种丸yao的yao力压着眼疾不让它作。“大夫还说,这段时间您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太劳乏,必须卧床静养,等眼疾不那么迅猛了,才能回燕州。回了燕州您也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歇,得静下心来修养至少半年,不然很可能落下病根。最好再找人把眼疾也治一治。”西mén胜接着他的话说:“大夫替你诊断之后,我就了八百里文书去上京,让兵部找几个有本事的太医过来替你看病;还了八百里去屹县,让他们把那……那个神医火送来。”
“燕州那边……你们通知张绍没有?”
西mén胜点了点头,说:“也通知他了。你的情形很不好,所以我想吧,这次出兵草原的事情,还须得从长计议。”说着就拿眼睛去看段四。段四迟疑了一下,回递一个眼sè,轻轻摇了下头。
商成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睑思索了一下,问:“郭表在哪里?让他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