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国子监外街口的张榜之处,早已是人头攒动,拥塞不堪.一众自各地赶来应天会试的士子们,早早的便离开自己暂居的客栈,前来看榜。眼见榜上有名者喜极而泣者有之,名落孙山,捶胸顿足,垂头丧气者更是不计其数。
午时时分,距国子监成贤街不远的一处客栈厅堂中,已然高坐了一桌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
须发花白的掌柜眼见这一桌四个喜笑颜开的俱是读书人打扮,显见得乃是前来应天赶考的士子,忙不迭接过小二手中的一碗菜肴,亲自端到桌前,恭谨言道:“看各位举子这般兴高采烈,可是已然高中?”
高坐上首,年约二十余岁,衣衫华丽的青年闻言甚喜,手指同桌另外三个年岁相仿,衣衫敝旧的青年朗声言道:“小生李麟,和三位同乡贤弟已然中了贡士。”言谈之间颇有意气风发之态。
掌柜的闻言不禁身形微微一颤,更是躬得低了两分,颤声问道:“四位贡士老爷居住店中,小老儿倒是看走了眼,若是四位高中一甲,能否为小老儿书写一匾,以光门楣?”
一甲三人便是状元,榜眼和探花。李麟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若是承蒙老丈吉言,高中一甲,定当为贵店书写牌匾。”
客栈掌柜忙不迭千恩万谢,他经营此处客栈久矣,只因相隔国子监不远,每遇会试之时,都是这般求恳居住自己店中的士子,倒是打得好算盘,便是四人中有人中了探花榜眼,为自己书写牌匾,那自己小店的名气只怕也得传到几条街外,这生意嘛自然滚滚而来。
李麟左手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眼见那老掌柜远去,忙即伸手一拉他衣袖,面露苦笑的言道:“乘风兄,我等不过考过文试,三日后的礼,乐,射等技艺尚未考校,还算不得贡士。如此这般张扬,不合圣贤礼仪之道。”他姓赵名山河,和一旁端坐另外两个士子秦松,以及王霆皆是江苏人士,甚为相熟。三人虽说乡试之时也曾和李麟有数面之缘,但因家世贫富悬殊,本无深交,今日看榜之时蓦然发现,四人竟是都考过了文试,这般同乡,同榜的缘分自不一般,加之年岁相近,实在却不过李麟盛情相邀,便即同坐一座。
身材略微瘦削的秦松闻言不禁笑道:“景文兄老成持重,此言虽则有理,但想我等四人乡试之时,这骑射已然轻易过关,三日后却又如何会有失手?”
李麟本是富家子弟,虽则难免有些少爷习气,但心思却是活络,心中虽则对赵山河之言颇不以为然,却还是放低了声音,略微收束放Lang形骸之态。只因他心中明白会试之后的殿试乃是当今洪武皇帝陛下亲考策论,只作排名。万一自己只得三甲,而眼前三位家世贫寒的同乡却是高中一甲,二甲,则他日同朝为官,未必没有仰仗三位同乡之处,故此也就努力压住了性子,不敢故作在家中的少爷之态,以富压人。这般盛情邀约三位同乡,却也是个结交的意思。待得店小二端上酒来,李麟更是频频劝酒。
赵山河等三人虽不似李麟般性子张扬,毕竟也是年少气盛之辈,回想昔日寒窗苦读,方得今日这般扬眉吐气,便即推杯换盏,同饮起来,席间说的却是科考之时自己文章中的得意之句,声音越发大将起来。
相邻不远的一桌边,却是端坐了两个年岁和李麟等人相仿,以及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士子,满脸落寞之态,眼看李麟那般颇有些不可一世之态,更是愁怀难解,相对无言。
一个略微年少,容貌颇显俊秀,名为陈劲风的青年实在受不了李麟等三人的吵闹,忍不住对身侧那年岁最长的士子以山东口音言道:“子陵兄,以小弟愚见,历届科考会试,皆是南方之人主考,我等北方士子的文风与他们那等江南文风不甚相合,吃亏不少。”
陈劲风身侧的那字子陵的士子名为王观潮,只因年岁较长几岁,生性较为沉稳,虽则科考失意之下,却还不敢贸然质疑朝廷的科举公允与否,默然片刻后却是以筷子夹起盘中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并不说话。
另一个年岁和陈劲风相仿的青年闻言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愁眉苦脸的言道:“昔日名头甚大的浙东四才子,吴征、刘基、章溢、宋濂四位俱都是南方人。听闻咱们大明的科考之制便是由刘基,宋濂以及此次主考刘三吾大人共同拟出,凌云兄所言未始没有两分道理。”言谈之间,却也是山东口音。原来他姓刘名江,和同桌的陈劲风,王观潮同是山东曲阜人,乡试同中举人后便即结为好友,只因赶考之路千里迢迢,便即结伴前来应考,虽则和李麟等人同住一处客栈之中,却因南北差异,平日里也只是颔首示意,素无交情。
王观潮正要说话之际,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技不如人便来胡诌什么科考不甚公平?试卷糊名,考官认得你是是南是北?当真岂有此理。”
三人转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那衣衫华丽的李麟,正自手端酒杯,转头冷冷注视自己这边。
王观潮本待出言劝解两位好友,此时眼见李麟言辞之间甚是咄咄逼人,不禁也是怒气渐起,要知他们虽则平日里知书识礼,毕竟也是血气方刚之辈,忍不住怒道:“科考之制乃是南人所定,礼部科考官员自上而下皆是南方之人,自皇帝陛下开科举以来,六个状元皆出自南方。对我等北方士子难道能说绝对公允?”他所说六次科举状元皆南方之事,却是从国子监中书写状元姓名籍贯的状元碑上所知。
李麟闻言不禁讥笑道:“那是因为你等北方之人和蛮夷胡虏杂居数百年,粗鄙不文之故。”他本是富家子弟,平日里在家中颇有些颐指气使,此时多饮了两杯,已然是有些口不择言。
陈劲风听得李麟口说“杂居”二字极是刺耳,不禁额头青筋凸起,愤然拍桌怒斥道:“我等三人俱是山东曲阜人士,孔子,孟子二位先贤俱是仙乡此处,可称中原文化兴盛之地,无知狂徒竟敢呼我等为粗鄙不文之辈,当真可恨可恼。”他三人也是乡试中举,论文才绝非泛泛之辈,加之内心之中深以和儒家两位大贤是同乡之人为傲,自然而然的便即脱口而出。
李麟万万料不到此三个北方士子居然乃是山东曲阜之人,听得对方言及孔孟,一窒下却是哑然无语。
正在此时,却见李麟一桌前一个瘦削人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仰首喝干杯中酒后抹了抹嘴唇,勉强学着陈劲风山东口音,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等三人俱是山东曲阜人士,孔子,孟子二位先贤俱都是仙乡此处,可称中原文化兴盛之地,大贤同乡之人竟是无一人会试过关,当真可耻可笑。”说话之人正是李麟的同乡秦松。
和李麟同桌而坐的的赵山河本是生性沉稳之辈,此时酒意上涌,眼见这秦松怪腔怪调的学着陈劲风山东口音,已然忍俊不禁,待得他说出可耻可笑之词,和对方言中“可恨可恼”颇为对仗押韵,更是将口中酒也喷将出来,同桌四人俱都是笑不可仰。
陈劲风眼见秦松装模作样的捉弄自己,更是满脸涨得通红,怒斥道:“南蛮好生无礼。”
赵山河等四人闻得对方居然口出“南蛮”之言,不禁个个勃然变色,要知这南蛮乃是昔日金元之时蛮夷对于南方汉人的蔑称,可谓触及了所有南方人的逆鳞,由不得他们不勃然大怒。
李麟按耐不住怒火冲天,伸手抄起桌上汤盆中的猪蹄膀,也顾不得汁水淋漓,便即劈头盖脸的砸将过去。
王观潮听得好友陈劲风言辞太过不堪,本待出言劝解几句,大家就此作罢,岂料却给那夹头夹脑飞来的猪蹄膀砸得头晕眼花,眼见李麟势若猛虎般狠狠扑击而来,便即伸手招架。
赵山河等三人疾步上前,本待拉开李麟,岂料却给陈劲风挥拳猛殴,打得眼冒金星,当即按耐不住,一拥而上和对方三人厮打做了一处。
南北两桌士子本来唇枪舌剑下还谨守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规矩,此时各吃老拳后性子也给撩拨起来,当即伸足乱踢,挥拳乱殴,在客栈厅堂中混战开来。一时间桌椅齐倒,碗碟同飞,纷乱中夹杂着发自各人嗓中的呼痛与嘶吼,怎一个乱字得了。
王观潮等三人毕竟人少力弱,和对方互殴一场后便即寡不敌众,各自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逃出了客栈厅堂,钻进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陈劲风一面以衣袖拭去脸上菜汁汤水的污秽之处,一面狠狠怒道:“这帮南人当真可恶,竟是这般以众凌寡,仗势欺人。”
王观潮揉着脸颊上青肿之处,默然片刻后,突然淡淡说道:“六次科举状元皆是南方人,今科会试所取皆是南人,此中不公显而易见,为兄要去礼部告状。”
刘江本自斜倚着墙角大口喘息,闻言不禁讶然问道:“子陵兄却是状告何人?”
“愚兄便是要去状告今科主考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王观潮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陈,刘二人闻言不禁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劲风默然片刻后狠狠跺足怒道:“今科会试合格五十一人,皆是南方士子,此中若无营私舞弊,实难令人信服,我等此时便去写下状子,邀约山东士子一同前往礼部告状。”
第二日深夜,紫禁城御书房中,洪武皇帝朱元璋正自翻阅奏折。一个身穿飞鱼官服的汉子肃立一丈开外,却是默不作声,正是目下官居锦衣卫指挥使的蒋贤。
平日里深夜,若无密情禀奏,蒋贤都是候命于武英殿外,待得自己召见之时方才入内,今日主动要求御书房总管薛京通传,显见得是有事奏禀。朱元璋心中明了,便即放下手中奏折,淡淡问道:“何事?”
“启奏陛下,昨日十余个山东士子前往礼部告状,状告此次科考主考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以及礼部一应官员科举营私舞弊,偏颇南方士子,使得朝廷科举失信于天下。”蒋贤微微一顿下沉声接道:“今日更有山东,河南,河北等数十个北方士子前往礼部告状,目下应天城中街头巷尾,已然谣言渐起,有说礼部官员歧视北方士子,更有甚者说刘三吾,纪善,白信等收了某某数百两银子。”
朱元璋闻言不禁冷笑道:“这些个老学究自惜羽翼,顾惜清流之名胜于身家性命,什么收了数百两银子,荒诞不经。”说到这里,凝视蒋贤淡淡说道:“将日间告状之士子尽数拘押锦衣卫诏狱,不可用刑,待明日早朝再议。”
蒋贤见朱元璋缓缓起身后迈步窗边,不再理会自己,便即凛然道:“微臣遵旨。”言罢倒退着离开御书房,自去指挥使衙门安排。他昨日自手下密报中得知王观潮等人前往礼部告状,便已猜知此事非同小可,之所以今日深夜才来禀报,也是希望此事大将起来,也好收拾一番那些在庙堂之上,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般的文官清流。日间早已安排下精明属下,暗自跟踪那些告状的北方士子,探明各人居所客栈,此时锦衣卫指挥使的衙门中早已有数百属下肃然待命。
驻足窗边的朱元璋仰望黑夜天际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也是不禁皱起了眉头,听闻此次科考竟有数十人状告主考官员,且全是北方士子,在他的内心之中也是不禁略起不安之意。据蒋贤所说,应天城中已然谣言渐起,只怕那些巡城御史,科道言官已然是蠢蠢欲动。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明日的早朝之上,大明王朝又会迎来如何的惊涛骇Lang呢?回想起年戎马征战岁月,朱元璋心中又不禁如释重负,转身来到书桌后缓缓落座,翻阅奏折。既然是须得明日早朝才会面对的惊涛骇Lang,不妨暂且搁置一边。自己这一生,曾经面对无数的险死还生,内心之中早已深信不疑,纵然是江河倒转,自己也能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