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时分,时光已到了该当文武百官齐集奉天殿参加早朝之时,左列文官队伍之中,却依旧空缺二十余个位置,端坐龙椅之上的朱元璋脸色不由自主沉了下来.
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之后,身穿飞鱼官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贤迈步出列,躬身奏禀道:“启奏陛下,微臣早朝前得知,目下应天城中多有落第举子拦官轿告状,只怕这些大人们,便是被喊冤的士子们所阻,耽误了早朝。”言语及此,心情也不由自主沉重了几分,原来前日尚只是以山东举子鸣冤诉状,昨夜前往礼部告状的北方举子已然被锦衣卫连夜抓入诏狱关押,但今日天尚未亮之时,不但北方应试举子个个拦轿告官,便是那些落第的南方举子们也是望风而动,四处鸣冤如此局势,让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颇感棘手。
朱权挂怀徐瑛已然有了数月身孕,昨日本待辞别朱元璋返回大宁,后听闻马三保告知北方举子前往礼部状告主考以及礼部官员舞弊之事在应天城中闹得沸反盈天,思忖再三后便即按耐下了返回应天的心思。此时听得蒋贤如此言语,不由自主转头看了他两眼,回想自己策马走过洪武门外的大街之时,的确看见有士子打扮的人见到文官轿子到来,便即跪伏于地诉冤,看来这传得神乎其神的科考舞弊之案,已然搞得满城风雨。
正在此时,却见一行二十余个文官鱼贯而入奉天殿,以官阶大小依次跪倒在地,对于早朝迟来之事恳请朱元璋降罪。二十余人之中赫然倒有十几个乃是御史台官员,原来这些鸣冤的科考举人对朝中文官品阶颇为清楚,知晓庙堂之上的清流御史最善直言上谏,不惜触怒龙颜,是以个个早早打听好了朝中一众御史大人们的居所,待得他们刚一出府门,便即上前阻拦告官,如此一来六部尚书及侍郎这些官位高于御史的文官被耽误上朝的反而为少。
洪武皇帝朱元璋昨夜密令锦衣卫拘押那些前往礼部告状的士子,本是阻止谣言进一步扩散,今日早朝眼见二十余名官员上朝竟被鸣冤士子所阻,显见得这科考舞弊之事的谣言流传速度竟是远远超过了预计,心情沉重之下,无心追究这些官员迟来之罪,沉着脸呵斥几句便即作罢。
一众文武百官多有听闻今科贡士皆是南方士子此事,正自思量之际,却见方才迟来的一众官员中有一个年岁四十余岁,生得细眉细眼的文官出列奏禀道:“微臣侍读张信有本上奏。”
朱元璋闻言颔首道:“爱卿有何事上奏?”
“今科礼部所取贡士文考合格者五十一人,皆为南方士子,北方诸省举子,竟无一人会试合格,微臣今日刚一出府门,便即有北方士子拦道鸣冤,质疑今科会试公允,望陛下明察。”说到此处,不由自主的看了看站立不远处的今科主考,翰林院学士刘三吾。他平日里对刘三吾的为人学识也素来敬重,但面对此事,心中却也不由得对礼部一应官员起了两分狐疑。
一众被北方举子阻拦告状的御史,也觉今科贡士全是南人未免过于匪夷所思,忙不迭的接连出列附议。
“试卷糊名,主考官员如何知晓文章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用说籍贯是南是北。张侍读此言,未免过于武断。”东宫侍读黄子澄迈步出列斥道。
一个三十余岁,容貌生得颇为粗豪的御史忙即出列,以河南口音奏道:“微臣杨道以为,考卷虽则糊名,但南北文风颇异,字里行间未必无迹可寻。文章考卷礼部曾经手官员不少,安知其中绝没有舞弊偏袒之事?”
黄子澄冷哼一声后言道:“杨大人仙乡河南,自然心向北方举子。”
杨道闻言拂袖怒曰:“会试所取之士皆为南人,历朝历代未所闻也,杨某质疑今科取士公允,却与下官籍贯何干?”
户科给事中卓敬闻得黄子澄言语,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虽和黄子澄所见一般无二,心里却是不禁暗暗责怪其言语意气用事,暗自忖道:杨道此言实乃捕风捉影,但黄大人这般说人籍贯,不是乱上加乱,火上浇油,势成南北之争么?
不出卓敬所料,数个北方籍贯的官员闻得黄子澄这般言语,本没有怀疑今科会试公允的官员也是按耐不住,纷纷出列,群情汹汹的上奏,怀疑今科会试未必是主考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三人接受贿赂,而是他们歧视北方举子所致。
“够了。”朱元璋眼见庙堂之上吵嚷不休,沉着脸呵斥道。
待一帮文臣意犹未尽的闭上了嘴巴,朱元璋转头看着左手不远处端坐绣墩之上的刘三吾言道:“不知今科会试的主考大人却是如何一个说法?”原来刘三吾虽则是翰林院学士,可谓目下的大明士林领袖,但因年纪实在老迈,平日里都是闲居在家养老,此次被朱元璋钦点为今科主考,这才上朝,念及其年高德勋,便即特赐绣墩,以免早朝之时站立不住。
满头白发苍苍的刘三吾今年已然七十八岁,历经元末乱世,活到这把年纪,可谓早已是荣辱不惊,看淡生死,对适才数个北方官员质疑之词彷如未闻一般,此时听得皇帝动问,便即手拄拐杖颤巍巍站起身来奏道:“老臣俯仰无愧天地,无话可说。”
朱权迈步出列奏道:“儿臣以为,此事虽则看似匪夷所思,却在情理之中。”
朱元璋皱眉问道:“如何又在情理之中?”
“目下我大明朝的人口本是南多北少,儿臣就藩之路多曾见到南方诸省许多地方地少人多,而北方诸省许多府县却是地广人稀。应试举子数量必然远远少于南方,从文化风气上说来,则北方诸省目下更远远不能和南方相提并论。”朱权娓娓言道。他深知大明朝可谓开国功臣的那些文臣,诸如李善长,朱升,刘伯温,宋濂以及宋国公冯胜的胞兄冯国用等人皆是南方读书人,目下庙堂之上自六部尚书侍郎以下的文官,也多是以科举晋身的南方文人,自己这个手握重兵的王爷历来为一众文臣所不喜,是以对于此次科考之事,完全站在南方官员立场,以求博得一众文官的些许好感,免得老是和自己处处作对。
御史杨道闻言不悦道:“微臣还道宁王殿下有何高论,却原来也是这般歧视北方举子。”
朱权闻言也不着恼,微笑言道:“中原之地乃汉家文化发祥之地,本王如何敢小觑了北方文人。汉,隋,唐皆是定都长安,北方震烁古今的文士数之不尽。”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扫视一众文臣沉声言道:“北宋真宗以前,所有的宰相俱是北方人,但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南下攻陷汴京(今开封),掳走两宗北去,史称“靖康之祸”,宋高宗赵构将“行在”定于临安,南宋偏安偏安于淮水之南后,金国又立刘豫为傀儡皇帝,史称为“伪齐”,以加强对黄河以南地区的统治。北方文人士子多有不甘沦落于夷狄胡虏之手,纷纷南下。从此时起,我汉家文化已然是南强北弱。故此以本王看来,此次会试所取之人皆为南方士子,无涉舞弊偏袒。归根结底却是金元异族入侵中原,给我汉家汉文化巨大创伤,造成南北人口文化严重失衡所致。”
“据今科五十一名会试合格者皆为南人,此乃不辨的事实,殿下纵然是舌绽莲花,也无法使得我等心服。”杨道冷笑着说道,言罢躬身对远处的朱元璋恭谨言道:“据微臣所知,今科前来应天会试之北方诸省举子多于以往科考,此等会试结果,恐无法令普天下读书人心服口服。”
朱权毕竟统帅大军日久,加之年轻气盛,给对方连顶两句后忍不住怒道:“纵然北方举子多于往次会试,但若和南方士子相比,只怕也不及十分之一,试想百人与千人相争五十一名,无一获选贡士,却也毫不稀奇。”
眼见庙堂之上一众文官吵嚷不休,各不相让,朱元璋不动声色的沉声喝道:“今科会试结果实难令朕满意,主考之翰林院学士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及礼部一应阅卷官员暂且收押锦衣卫诏狱。另择官员阅卷重审,以见分晓。”说到这里,连点翰林院,御史台等十二名文官前往礼部重新阅卷,为首之人却是方才朝堂之上,首先质疑此次科考的御书房侍读张信。
御书房侍读本有给皇帝读书时释疑解惑之责,非博学之士不能担当,张信之才学在朝中一干文官中颇有威望,御史杨道眼见皇帝所点重新阅卷官员中有御史台两名北方官员,也就不为己甚,默然不语。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来遥指张信沉声道:“朕望尔等秉公阅卷,不可徇私,以安北方士子之心,知晓我大明科举绝无歧视北方读书人之心。若有辜负圣恩,定不轻饶。”
翰林学士刘三吾虽则年岁老迈,却是心如明镜,闻得洪武皇帝此言,心中不禁微微叹息一声,情不自禁下转过头来,以如开似阖的一双老眼看了看伴随身侧不远的纪善和白信,心中微微叹息忖道:老夫行将就木,不足为惜,只可惜他二人也要陪同老夫葬送了身家性命和一世清名。心中如此想,口中却是默不作声,颤巍巍站起身来,手拄拐杖在殿前锦衣卫的搀扶下远远的去了。
朱权听得朱元璋如此下旨,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震,脑海中回想却是前几日陪同朝鲜使节李成元前往国子监观看科考之时,亲眼目睹的那些鬓角染霜,千里迢迢而来赶考的举子,心中不由自主的暗暗叹息忖道:“此事关乎落第举子们一生命运,可谓休戚相关,他们纵然是心里知晓我所言不虚,嘴里却也万万不会承认,希望借此科举舞弊之案重新阅卷,涅槃重生的不在少数。北方诸省科举入朝官员深感庙堂之上势单力孤,只怕也是满心希望借此舞弊案的千载难逢良机,给自己的同乡争取更多入仕机会。此事不管在朝在野,都是南北之争,除非重新阅卷选出几名北方士子考取贡士,否则只怕他们难以善罢甘休。
午后时分,御书房中,朱元璋接过小宦官奉上的热茶,浅酌两口后缓缓放置桌上,暗自思忖道:张信此人乃是内明之人,该当知晓朕之深意。
正在此时,御书房总管薛京那颇为尖利的嗓音在门口响起,禀报说是东宫太子朱标求见。
眼见朱标面带病容的步入房中,朱元璋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淡淡说道:“你身体不适,不在东宫静养,却来此处作甚?”虽则内心之中颇为挂怀朱标病情,只因为君日久,养成了对任何人都是淡淡说话的习惯,对目下这个大明王朝储君,自己的长子也是概莫能免。
原来朱标前两日身体不适,一直静养于东宫,并未参与早朝,今日卧病在床之际闻得朝中科考舞弊风波,刘三吾,纪善,白信以及一应礼部官员下狱,忙自强打精神,前来御书房觐见自己的父亲朱元璋。
“启奏父皇,儿臣以为刘三吾此老可谓我大明目下之士林领袖,学识渊博且素有清名。所谓收受贿赂,偏袒南方士子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以讹传讹。”说到这里,禁不住咳嗽连连,面上流露出些许潮红之色,勉力接道:“如此轻言下狱,似有不妥之处。”朱标虽则在父亲积威之下,平日里极少反对朱元璋的决断,但念及科考取士涉及大明江山社稷,犹豫再三之下,还是大着胆子说出了不妥之言。
朱元璋闻得这个儿子竟是如此直接的反对自己的旨意,不禁微微一鄂,迅即怒道:“科考之事公允与否,关乎大明国运,朕若不施以雷霆手段,如何能使得文武百官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