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南有一座小山,山上林木苍翠,景色颇佳,晴朗之日站在山顶潮音亭向南眺望遥遥可见君山群峰,。这天正午时,岳阳州衙大批捕快将通往山上的各条道路一起截断,闲杂人等一概挡回。
当晚月色迷蒙,山道小径树影斑驳。山顶潮音亭中,钟向义倒背双手面南而立,他二十出头,面容清瘦,双目精光内敛。侍从报道:“紫阳宫冷凝香求见。”“韦素君来了没有。”“没有。”“不见。”[]
“庆阳侯若是不肯相见,咱们可就走了。”杨秀拔剑避开侍从闯了进来。钟向义转过身来,冷冷地问道:“冷女侠,你我之约,今晚可能兑现?”冷凝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侯爷可否让我见见梅儿?”钟向义挥挥手,随从押着黄梅与肉头和尚走出来,二人都被五花大绑,蒙住了眼,堵住了嘴。
顾枫冷笑道:“侯爷此举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钟向义道:“顾兄请见谅,他们是劫狱的要犯,论罪当死,我念及是江湖同道,已是优待。今日若比剑输了,在下自当谢罪,但倘若在下赢了一招半式,他二人的生死在下就管不着了。”杨秀冷笑道:“看来侯爷已是胜券在握咯。”钟向义冷笑不语,傲然转过身去,眺望着洞庭湖上的点点渔火。
杨秀心中忿恨,正要发作。
蓦然,一阵清越的马铃声传来。山林中夜宿的鸟儿四散惊飞。杨秀喜道:“七姐来了!”但见一匹枣红骏马,穿影踏月,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长身玉立,冷目如电,正是近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影剑”韦素君。紫阳派以轻灵迅捷名扬天下,韦素君年纪虽然不大,却深得本派剑法之精髓,其剑灵动如生,轻快无影,十五岁时在丐帮英雄宴上初次亮相,即技惊四座,名杨天下。
韦素君的马到了潮音亭前,双蹄高举,稀溜溜一声长嘶。杨秀上前一步接过了缰绳,问道:“见到南雁没有?”韦素君道:“她留下来照顾李少冲了,。”说话间脚步不停,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潮音亭前,拱手说道:“韦某来迟一步,请侯爷见谅。”钟向义拱手还礼,答道:“无妨,七侠远道而来,不妨先休息片刻。钟某再等等无妨。”韦素君摆手道:“我已经来迟,怎敢要侯爷再等?请!”说时,莲步轻移,来到潮音亭前的空地上。
众人默默退避,四下鸦雀无声。钟向义轻施一礼,缓步站到韦素君对面。二人脚步虽缓慢,但每一步都似移山挪岳般凝重,一股无形的大力压得众人喘不过来气。
钟向义竖剑在手,说道:“姑娘远道而来,在下礼让三招。”韦素君点头道声“多谢”,长剑出鞘,声如乳虎啸谷,势如苍龙出海,众人齐声赞道:“好!”那剑式恰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钟向义被罩在一片剑光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一旁观战的顾枫顿时目瞪口呆,钟向义号称“江南第一剑”,虽然不免虚妄,但他身为拭剑堂堂主金百川的亲传弟子,武功绝非泛泛。顾枫原先推测他即便不是韦素君的对手,起码也在伯仲之间,韦素君不用百招,只怕难胜他,哪知一交手,竟是如此局面。眼见钟向义败局已定,韦素君却忽然收剑,自退了三步,原本罩在钟向义身上的剑网顿时化为乌有。
钟向义长出一口气,道声:“多谢!”不慌不忙将剑势展开。众人不由得又同声叫好。但见他的剑法静如嵩岳耸峙,快似大河滔滔,大开大合之间,一派王者之气。反观韦素君,原先的迅疾之气已荡然无存,剑法凝滞、无力。在钟向义狂风暴雨般的挤压下只得步步后退,苦苦挣扎。
冷凝香见状眉头紧锁,杨秀心急如焚,来回走动,大声支招,但场中胜负似乎已定,钟向义反败为胜,韦素君回天乏术。杨秀忍不住拔剑在手,叫道:“七姐,我来帮你。”正要上前,冷凝香喝道:“秀儿,不可坏了江湖规矩。”杨秀跺脚叫道:“规矩,规矩,为了规矩,难道眼睁睁看着七姐没命吗?”冷凝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杨秀焦虑万分,目视顾枫求助,顾枫也转过脸去,只装着没看见。
其实,顾枫早已看出其中的端倪:钟向义托大,礼让三招,素君先发制人,占尽上风,。眼见钟向义就要落败,她又退让一步,给了钟向义喘息之机。待钟向义渐入佳境,韦素君便韬光养晦,让钟向义出尽风头。钟向义毕竟贵为庆阳侯,又是拭剑堂副堂主,不能太伤及他的面子。顾枫心下叹道:“先前以为她少年得志靠的是出身背景,如今看来确有过人之处。”
他这一分神的工夫,情势又变,钟向义额头已见汗,喘气渐粗,招式凝滞,全无刚才的风采,反观韦素君却气定神闲,章法井然。孰强孰弱,已见分晓,杨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兴奋的直拍巴掌。
二人斗过一百招,仍不分胜负,顾枫忽然飞身上前,隔开了二人,哈哈笑道:“二位这么打下去,再有千招也难分胜负,今日且算平手,留着力气君山再比如何?”韦素君闻言急忙撤剑,笑道:“侯爷未尽全力,是我输了。”钟向义摆手道:“惭愧,惭愧,是我不如韦女侠。”说罢向侍从递了个眼色,低着头大步去了。
侍从们推出黄梅和肉头和尚,顿时如潮水般退下山去了,总数不下两百人。韦素君到此时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色突然变成紫红。顾枫暗忖道:“原来她赢得也不轻松。”
杨秀救下黄梅和肉头和尚,黄梅揉了揉手腕,气的直跺脚,责怪韦素君道:“你明明打的过他,为何要手下留情?”韦素君笑道:“那你要我怎样?一剑杀了他吗?”黄梅道:“就算不杀他,也要给他点教训,太欺负人了。”肉头和尚摸摸脑门,伏地便拜韦素君。韦素君大惊,急忙闪避一旁。冷凝香道:“大和尚你这是做什么?要折七妹阳寿吗?起来,快起来!”肉头和尚站起身来,笑道:“韦七侠是和尚救命恩人,这头受得。和尚回去再念一百遍《金刚经》,求佛主保佑韦姑娘。”
肉头和尚请众人到庙中一聚,黄梅心情不快,劝了半天才肯答应。众人随肉头和尚来到福应寺。众沙弥端上满桌的大鱼大肉、时新果菜。众人正待入席,肉头和尚忽道:“各位且慢,还有一位大侠没到。”说完拍了拍手。只见陈南雁推着一辆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李少冲。黄梅道:“你说的大侠就是他呀?”肉头和尚答道:“正是,。为大侠者,不在于武功高低,杀人多寡,也不看他是否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看的是他是否有颗嫉恶如仇、勇于担当的心。李公子虽是一介书生,但他的所作所为却称得上一个‘侠’字。和尚先敬你一大碗。”
众人见状也纷纷敬酒,李少冲甚觉尴尬,忙道:“大师过奖了。在下只是尽了一个读书人的本分而已。”肉头和尚大笑道:“李公子,你就别客气了,和尚一向看不上酸溜溜书生,不过你是例外!今后但有用得着和尚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顾枫道:“大和尚,你才喝了几杯酒怎么就醉啦!他习文,你学武,水火两路,他怎么会有求于你?”肉头和尚双眼圆瞪道:“李兄弟,你以后别读书了,我教你一路拳法,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八条大汉还不惧他。”
顾枫道:“和尚又说笑,李兄都快二十了,老胳膊老腿的,要练到猴年马月哟。”肉头和尚嘿然冷笑:“说我醉了,我看是你醉了,你怎么忘了‘麻姑汤’啊,八十岁的老头泡一泡,就跟十八岁似的!李兄弟若是泡上一泡,只怕要重新回到娘肚子里去了,哈哈……”
肉头和尚醉心于房中术,为求房中称雄,他遍访名医,制成“麻姑汤”。人在汤中浸泡后,充盈精力,生肌化瘀,强身健骨。顾枫有意成全李少冲,故意拿话激将肉头和尚:“你那宝贝药水花了多少心血才配齐,真舍得给李兄弟用?”肉头和尚乜斜着眼,道:“小看人,和尚说一是一,什么时候说话不算啦?来,来人。”唤过一个小沙弥来,吩咐道:“打开药房,配药!”沙弥见肉头和尚满嘴酒气,知他已醉,便劝道:“师父,您醉了,等您酒醒再配吧。”话未落音,脸上就挨了一把掌。肉头和尚骂道:“叫你配你就配,罗嗦做甚?”一句话没说完,腿脚突然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沙弥们忙扶着他下去歇着了。
李少冲看出一些端倪,暗问顾枫:“这药看起来十分名贵,这样占他便宜,不是朋友所为。”顾枫道:“只是一些药材,他积存许多,又舍不得用,时间长了都霉烂了,你这是帮他。”少冲便不多言。
不多时药水泡好,四个沙弥抬过来一只大木桶,桶里热气腾腾,药香扑鼻,。紫阳宫众人见状便起身回避了。顾枫封了少冲几处穴道,叮嘱道:“会有些疼痛,你忍着点。”说罢几个沙弥将李少冲抬起投进桶里,虽然被顾枫点了麻穴,但入水的一霎那,李少冲仍觉浑身如万根钢针扎刺,痛苦不可名状。众沙弥搬起一个大木桶兜头盖下来,少冲只觉眼前一黑,顿时被水汽药味呛的昏死过去。
不知几时李少冲悠悠醒来,四下药味已经散去,但觉得耳目清明,精力充溢,身上的伤痛荡然无存,丹田处隐隐发热,似有一颗丹丸在滚动。他慢慢地推开头上的桶盖,一道斜阳透窗照了进来,已是第二日的拂晓时分,厅中只有顾枫一人,见他醒来,拱手道贺道:“恭喜李兄大功告成。”
李少冲甩了甩手臂,赞道:“果然是好药,伤口一点也不疼了。”顾枫笑道:“不光如此,日后寻常小病再也不会麻烦李兄啦。”沙弥服侍李少冲换好衣裳,端来茶点。顾枫将一封书信交给少冲,道:“你到洪湖县找我师兄穆英,他会给你觅一份差事,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一个月后,我当去洪湖探望。”少冲听闻就要分别,一时有些依依难舍。
肉头和尚酒醒后果然后悔,但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只得随水推一把,反送给李少冲若干银两盘缠。
顾枫离开福应寺回到月来客栈,只见于化龙等候在厅中,猛然想起今日约好与罗婉秋同去君山的,心中顿生愧疚。便要店中小二去帮忙雇船,于化龙笑道:“于某已经备好座船,不劳少侠挂心。”顾枫暗喜,忙随于化龙来到码头。
夕阳下,湖面上停着一艘大船,上下三层,旗杆上挂着洪湖派的大旗。顾枫道:“在下并非掌门人,用这么大的船太招摇了。”于化龙道:“顾少侠过谦了,少侠论武功论资历都是洪湖派数一数二的人物,岂能没有一艘像样的座船?”顾枫点头道:“难得罗帮主一片苦心。”
二人正说时,罗婉秋一身轻罗纱裙迎出舱外,晚风吹拂衣袂飘飞,恍如仙子下凡一般。她拱手笑道:“顾大哥,小妹已恭候多时了。”与上次穿男装不同,换上女装的罗婉秋笑颜如花,温婉可亲,她的肌肤细白如雪,全无一点瑕疵,看她貌似柔弱,行为中却暗蕴刚健,。
顾枫一时看得痴了,直到于化龙提醒他上船这才缓过神来。十几步的舷梯,他竟一连三次抬头偷看罗婉秋,最后一脚几乎踏空摔倒。罗婉秋侯在舷梯口,笑问道:“听说顾大哥与紫阳宫有些渊源?可是真的?”顾枫听她提到“紫阳宫”,心里有些自责,忙答道:“师祖与余真人有些交情,故此常有走动。”罗婉秋闻言大喜,道:“既是这样,小妹有事相求。”顾枫笑道:“只要能帮上忙,定不推辞。”
罗婉秋甜甜地一笑,说道:“这个忙,顾大哥一定帮的上。”顿了一下:“小妹想结识无影剑韦素君。”顾枫也来了兴致,笑问道:“姑娘也想结识她?”罗婉秋惊道:“除我之外,还有别人求过顾大哥帮忙?”
顾枫暗自佩服她心思敏捷,便将钟向义与韦素君比剑一事大略说了一遍。罗婉秋道:“钟向义号称‘江南第一剑’,我可比不了。我想结识她,是钦佩她的武功和她的侠义情怀,想和她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顾枫道:“那这个忙我帮了。”罗婉秋忽然又问:“若是我找她比剑,顾大哥还肯帮忙吗?”顾枫摇了摇头,罗婉秋道:“为何又不忙?”顾枫笑道:“要你涉险,我如何肯帮。”罗婉秋闻言不悦,冷哼一声说道:“顾大哥是说我武功不如她。”顾枫道:“刀剑无眼,难免有误伤的时候。”罗婉秋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转忧为喜。
时近黄昏,一抹斜阳慢慢坠入湖中,明月正从天边升起,晚风徐徐吹来。罗婉秋深吸了一口气,惬意地笑道:“常说:‘潇湘之美在洞庭’,此话真不假,这般景色,我先前只是在书上读过,在梦中做过,到底不如亲眼见到的真。记得《岳阳楼记》中有这么几句话‘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苍苍’,我一直难解其中妙境,如今才恍然大悟。”顾枫笑道:“身临其境,方知其言不虚。其实八百里洞庭最美还在君山,明日到岛上,更有许多美景可赏玩。”
罗婉秋喜道:“君山离这不过三四十里,咱们连夜赶去岂不正好?”顾枫笑道:“这几日山上的访客甚多,知客不免焦头烂额,此时过去,只怕到下半夜也未必能安顿好,。不如在这湖上歇一晚,赏赏月,喝喝酒,明早再走不迟。”罗婉秋含羞一笑,转身进了船舱。顾枫看着她的背影又痴呆了起来。于化龙凑上来笑道:“婉秋姑娘做的一手好菜,顾少侠今晚有口福了。”趁着时候,于化龙下令扬帆南行,距离码头五六里处停住。顾枫暗赞于化龙老成谨慎。
一炷香的工夫,侍从们开始往外端菜:一盘炒苦瓜,一盘凉拌黄瓜,一盘清蒸鱼,一盘腐乳冬笋,一碗冰糖莲子,一盘酸辣鸡丁。罗婉秋垂着头走到桌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是我新学的湖湘菜,顾大哥尝尝看合不合口。”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顾枫。
顾枫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其实他从罗婉秋那不自信的眼神就知道菜做的很失败,特别是那道酸辣鸡丁里鸡丁甚至还烧糊了。顾枫夹起一片黄瓜,放入嘴中轻轻地嚼着,忽问道:“菜里是不是忘了放盐?”罗婉秋大窘,忙捡了一片放进嘴里,抿嘴笑道:“想不到堂堂的大侠也会骗人。”顾枫哈哈一笑,轻轻地化解了一场尴尬。
此时,湖面风起,渐渐凉起来。罗婉秋让人将自己从晋州带来的汾酒拿来。封泥开启处,酒香扑面而来。顾枫嗅了一嗅,便知是窖藏了十年的老酒,不禁感慨道:“如此夜色,有美酒佳人相伴,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抓起坛子就灌一大口,放声大笑道:“好酒,真是世上罕有的好酒!”
话音未落,湖面上一人叫道:“兀那小朋友,好酒给老酒鬼留两口。”声音洪亮如钟,中气十足。顾枫寻声望去,但见湖面上薄雾袅袅,并不见人影。罗婉秋冷笑道:“想喝美酒,就出来相见。”说罢就将一坛美酒丢入湖中,顾枫莞尔一笑暗赞道果然机灵。一个白发老丐脚踏一块木板突然鬼魅般地出现船下,伸手接住酒坛子,撕开泥封,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连声叫:“好酒!好酒!”
顾枫看他头大如斗,面红如朱,手拄黑铁杖,须发似染雪,周身上下挂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酒葫芦的乞丐,顿时想起一个人来,小心地问道:“前辈可是‘千杯不醉万坛乐’人称‘南极仙翁’的南宫极乐前辈?”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名号太长太拗口,不如叫老酒鬼痛快,。”顾枫大喜道:“果然是前辈,请受晚辈一拜。”倒身要拜,南宫极乐长笑一声,道:“小朋友不必多礼。”说时,身如大鹏展翅,腾空而起,转眼便到了船上。顾枫但觉一股大力由下而上将自己托住,想拜也拜不下去,心下暗惊道:“此人名列十绝,轻功号称天下第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南宫极乐笑道:“我虽是长辈,但今晚却有求于你,拜不得,拜不得啊。”罗婉秋道:“前辈是酒中神仙,这酒能得如此归宿也不枉跟我来江南一趟。”南宫极乐笑道:“女娃娃这话我爱听,不过咱丑话说前头,我一个穷叫花子,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喝你的酒,只怕是白喝。”
罗婉秋笑道:“前辈说身无分文,我信,不过咱们也不是那一身铜臭的生意人。”南宫极乐咂咂嘴道:“女娃娃这话里有古怪,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摇了摇头作势要走,顾枫忙赔笑道:“小妹是与前辈开玩笑的,前辈尽管品尝,喝不完再将葫芦灌满。”
南宫极乐嘿嘿笑道:“还是男娃娃懂事。”压低声音对顾枫说道:“这丫头长的虽俊,心眼却多,你可要多留神,不然有你苦头吃。”顾枫笑道:“前辈误会了,她是我表妹。”南宫极乐闻言一惊,看了看罗婉秋又回头瞧了瞧顾枫,嘿然一笑,道:“不要唬我,你俩天生夫妻相,亲上加亲,旺夫旺妇。”罗婉秋闻言,脸一红,嗔怒道:“一把胡子了,尽胡言乱语。”袖子一甩,自回舱中。
南宫哈哈大笑,道:“老酒鬼就是不讨女人喜欢,女娃娃,你莫不服气,他日洞房花烛之时,便知老叫化有先见之明。”抱了一坛酒在怀,纵身一跃,轻轻稳稳落在木板上,脚尖踩水,木板无帆自动,离弦的箭一般向君山方向而去。顾枫由衷而赞,南宫极乐心中大喜,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件东西便抵做酒钱吧。”随手抛过来一件物什,顾枫接过一看,是一个卷轴,封套上题着“幽冥笺”三字。顾枫大惊,深知此物乃是一件武林重宝,惶恐之下竟双手发抖,颤声道:“前辈,晚辈万万担当不起。”
湖面上水月迷蒙,哪里还有人影?
顾枫捧着“幽冥笺”,呆立船头,犹如梦中一般,。罗婉秋疾步走了过来,拿过“幽冥笺”端详了一番,讥讽道:“顾大侠用一坛酒换来如此宝物,真可喜可贺啊。”顾枫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笑道:“这哪是什么宝物,分明是一块烫手的红炭。”
罗婉秋笑道:“顾大哥既然嫌烫手,送给小妹如何?”顾枫道:“用你的酒换的,自然归你。”说罢双手捧着卷轴送到罗婉秋面前。罗婉秋的双眸中半是惊讶半是感动,她默默地接过卷轴,忽然默然失神,干笑了一声,说道:“我又不会武功,要它作甚?跟你说笑呢。”说完就还回了卷轴。
君山在岳阳城西南三十里处,有四台、五井、三十六亭、七十二峰,峰峦竞秀,古木参天,茂林修竹,溪流潺潺。诗仙李白有名句:“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刘禹锡的一句“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更使君山名声大噪。
顾枫与罗婉秋恰在正午时分赶到君山洞庭水寨,巡游的小艇如众星捧月般簇拥过来,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十个大汉齐声大喊:“洪湖派顾大侠驾到!”一时好不热闹。码头上聚集了数百人,众人见如此排场,莫不对顾枫高看一眼。顾枫心知这都是罗芊芊的安排,一时颇为不安。
人群里有两个白衣道士见顾枫如此排场,都不以为然,一个冷哼道:“他也太猖狂了,这排场比咱掌门都大,他还真当自己是掌门了。”另一个阴阳怪气道:“他岂能和掌门相提并论,不过是借着旁门左道,自抬身价罢了。”
二人正说的高兴,忽听一个女子呵斥道:“他是你们长辈,苏掌门见了尚且礼让三分,你们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二人闻言大怒:“姑娘何人?洪湖派的家事用得着你来管?”女子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紫阳宫杨秀。”二人一听“紫阳宫”三个字,顿觉气短,讪讪去了。
罗婉秋身穿一袭粉底白纱裙,头戴圆顶翘檐的紫色的小纱帽,依偎在顾枫身边,扑闪着晶亮的双眸含笑向码头上看热闹的闲汉招手致意,惹得那一干闲汉雷鸣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杨秀本是来迎接顾枫的,此时却连句话也说不上,她又自爱身份,不肯高声呼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顾枫和罗婉秋渐行渐远,心里一委屈,眼圈就红了,泪水不争气地扑扑往下落。
黄梅踮起脚跟突然扑到她的身后,在她耳边呀地叫了一声。杨秀无心跟她嬉闹,拨开她的手,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黄梅啧啧嘴道:“小眼泪汪汪的,怎么,情哥哥没搭理你啊?这个顾枫太不像话了,我们秀姐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他竟拥香偎玉飘然而去。真是落花有意恋流水,而流水无心自流去啊。”杨秀娇“扑哧”一笑,自嘲道:“唉,他是朋友太多,一时……没看见我罢了。”
黄梅笑道:“亏你还为他辩解,他的心早让别人勾走啦!”杨秀急辩道:“你……我……他的心在哪管我的事?”话一说完顿觉上了黄梅的当,情急之下脸憋得通红。黄梅咯咯笑道:“我的傻姐姐,我逗你玩呢。”杨秀道:“我都让你气糊涂了。我问你,你不陪师父,来这里做什么?”黄梅道:“师父要我来请他呀。”
杨秀急切地问:“请他做什么?”黄梅诡秘一笑:“你猜,与你相关。”杨秀红着脸道:“跟我有什么干系?”黄梅抱着杨秀的肩头,贴在耳边轻声说:“你真不知道吗?师父和大姐要给你说亲呢。”
顾枫暗中使了些银子,从知客那讨了一处名叫杏园的好居所,此处背山面湖,三进院落,大小房间二十余处。因仆佣都是男子,顾枫正要央知客去雇两个女佣来,罗婉秋却提出要走,顾枫惊问其故。罗婉秋道:“你江湖上朋友多,应酬也多,来来往往的,我住这终究不大方便。”顾枫笑道:“你我是兄妹,有何不方便的?你住内院,我住外院,于公住中间,但凡有不速之客,于公可一概挡回。”罗婉秋闻言抿嘴而笑,于化龙也劝道道:“少侠这么安排极为妥当,姑娘就安心住下吧。”罗婉秋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于公您记好了,‘但凡有不速之客,皆一概挡回’。”说罢掩嘴而笑去了内堂。
一切安置停当,顾枫忽觉精神不济,正待小憩片刻,门子来报有客求见,顾枫摆了摆手道:“就说我不在。”话刚出口,院中一人朗声笑道:“师兄如今发达啦,就忘了同门之谊吗?”顾枫闻声,忙起身迎出,。院中来了三个白衣道士,都是顾枫的同门师兄弟,为首一人三十出头,姓康名青山,左首一人二十五六,姓刘名青烈,右首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姓阮名清秀,是洪湖派青(清)字辈中年龄最小的。顾枫一躬到底道:“不知三位师兄驾到,失迎,失礼。”康青山道:“师兄朋友多,应酬也多,不比我们这些闲人,方才在码头看见师兄,本想招呼一声,人多,硬是挤不上去。”
顾枫朗声一笑,问道:“清河师兄如今也到君山了吧?”刘青烈答道:“到啦!今早掌门师兄还问师兄到了没有,说等你来了一定要过来找你叙叙旧。不巧他前脚被洪寨主请去,你后脚就到啦。”
说到洪湖派掌门苏清河,顾枫心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洪湖派立派数百年,派中枝系庞杂,以长江为界分为南三族北五家,江北五家分别为江陵刘家,襄阳阮家,洪湖穆家,均州贺家和常山佟家,其中常山佟家名家辈出,长期执洪湖派牛耳。不过二十三年前佟家突遭大劫,门中精锐损失殆尽,均州贺家趁机取而代之,由贺家家长贺通海出任掌门,贺通海继位后,并未将洪湖派祖庭由常山镇迁至均州,而是选择了洪湖岸边的小平山作为新祖庭。
为了消弭洪湖派内部的派系纷争,贺通海创设“议事盟”,将派中大事交由各家家长共同裁决,又邀请各家名宿至小平山,组建“研剑盟”,合众人之力收集、整理、钻研洪湖派武功典籍,重振洪湖派在江湖上的声势。此后他又提议各家挑选资质优良的少年才俊送入“研剑盟”,由名家高手亲自传授武功。顾枫和苏清河当日都被选入“研剑盟”受教,顾枫原名顾青阳,与苏清河同为青(清)字师兄弟。贺通海做了十年掌门后,便带着顾枫云游四海去了。
贺通海走后,各家公推其长子贺复主为掌门,贺复主做了五年掌门也飘然离去,襄阳阮家家长阮阳被公推为掌门,只过了一年,阮阳便一病不起,临终时将掌门之位传给苏清河。正因苏清河的掌门之位并非各家公选,各家颇有些怨言。
苏清河为平息非议,先将阮阳爱子阮清秀送入“研剑盟”,借此与襄阳阮家结盟,又提拔江陵刘家刘青烈、刘青发兄弟担当重任,再请均州贺家亲传弟子康青山上山执掌财务,最后把与洪湖穆家有亲缘关系的荣清泉接入小平山执掌庶务,加上他自曾是常山佟家弟子,洪湖派江北五家一时都服,。
为了收服江南三族人心,苏清河借衡阳谭家族长谭允在川东被竹帮暗杀入题,于继任掌门后的第二年发下门帖,尽起洪湖派精锐,大张复仇旗帜浩浩荡荡杀奔川东。事关洪湖派颜面,各家虽心里极不情愿,却无人敢反对。苏清河行前又逼各家家长在谭允灵位前发下重誓,不成功誓不还山。平日里各家你争我夺,各怀心思,大敌当前,也只能齐心协力。对那些贪生怕死之人,苏清河不问亲疏执法极严,上上下下既怕又服。
川东竹帮虽是大帮,但人心不齐,眼见洪湖派浩浩荡荡杀来,竟避不敢战,苏清河各个击破,不过两个月即将杀害谭允的凶手拿获,在竹帮总坛开膛破肚,报了仇,扬了威。经此一役,洪湖派声威大长,长江沿岸大小帮派纷纷来贺。此时除了江北五家真心拥护苏清河为掌门,江南的衡阳谭家,郴州李家对苏清河的掌门之位也再无异议。
这些往事顾枫耳闻能详,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清河师兄长我六岁,应当是我去见他才是。这几年洪湖派在江湖上声势日隆,清河师兄功不可没。算起来我与他有十三年没见了。当年,他住后院东楼,我住西楼,中间是一个小花园,每天早上,督导的师父都要骂我们:‘苏清河都出一头汗了,你们这些小懒虫,屁股晒太阳了还不起来。’唉,东楼、西楼现在还在吗?”
康青山道:“在,在!你随师祖走后,那里一直没人住,前年小平山大兴土木,旧房子差不多都拆了,只留下这两座小楼没动,掌门师兄说你是个念旧的人,新房子你不一定喜欢。”
顾枫听了,不觉眼圈有些发红。刘青烈趁机劝道:“师兄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还是回来吧,如今咱们洪湖派人心齐、事业旺。再有个十年八年,就是八大门派咱也不放在眼里。”顾枫叹息一声道:“洪湖弟子十万,掌门师兄能将人心聚到一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话锋一转,问道:“我前些日子听说潭州金师叔出事了?”
刘青烈闻言愤然道:“师兄不要听那些胡言乱语,!金师叔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蛊惑,竟迷信采阴补阳之术,祸害了数百良家女子,惹得潭州民怨沸腾,当地官府怕他不敢管。哼,一百七十八名百姓联名告到小平山。掌门师兄虑及他是长辈,便邀集各家家长商议,大家都觉得若不执行家法,洪湖派数百年基业只怕就要断送,掌门师兄迫不得已才动用了家法。”
阮清秀道:“掌门师兄是杀了不少人,可顾师兄您也知道,金家在潭州经营上百年,根深叶茂,势力极大,掌门师兄不下重手,如何能成事?那些漏网之人,心中衔恨,处处诋毁掌门师兄。哼,这些话可不能信呀?”
顾枫见他说话时翘起兰花指,形容姿态颇有些女子气,心中有些忍俊不禁。其实,潭州金家灭门血案顾枫早已私下查过,金同茂密信采阴补阳之术,残害少女不下千人,为抗拒苏清河执行家法,他不惜勾结官府要血洗小平山,苏清河先发制人,夜袭金府,将金同茂家小弟子三百余口全部诛杀。顾枫见刘青烈等人极力为苏清河辩护,心知他多半也参与了此事。于是他岔开话题,笑问道:“去年我在鄂州遇到穆师兄那边的肖天海,他说小平山如今大兴土木,宫观营造的雄伟壮观,好不气派。听说这都是康师兄的功劳啊。”阮清秀笑道:“可不是嘛。顾师兄你猜猜康师兄现在手上的客栈、商铺、田庄、山林加起来价值几何?”
顾枫沉吟片刻,叉开五指道:“五十万?”阮清秀摇了摇头,顾枫又猜:“八十万?”阮清秀还是摇头,顾枫惊道:“难道有一百万?”阮清秀哈哈大笑道:“整整一百八十万!这还不算各家自己的。要是都加起来只怕三百万都不止呢。”顾枫惊叹道:“当真是富可敌国!康师兄,小弟日后若是缺钱一定要周济则个。”康青山笑道:“何必要等以后呢?难道咱们人微言轻请不动师兄吗?”顾枫道:“清河师兄做掌门,乃洪湖之幸,我自幼跟师祖在外面闲逛惯了,回山去只怕一天也待不住,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请转告掌门师兄:无论顾枫身在何处,绝不敢忘本。”
康青山笑对阮清秀、刘青烈道:“看来今天咱们是白费一番口舌了,事情办不成,也不好意思回去,就在这蹭顿饭吧,。”顾枫大喜,忙让人准备酒宴,四人对应至黄昏才散。
散席之后,顾枫心中忽然莫名愁闷,便信步走到院中透气。忽听院外山坡上传来一阵琴声,如雨打芭蕉,声声愁闷。顾枫心中苦笑道:“看来天下苦闷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循着琴声走去,半山腰上一座小亭翼然若飞,亭中一个青衣女子正面对着青山白水忘神抚琴。虽然她背对着顾枫,顾枫还是一眼就认出是罗婉秋。心里微微一叹:“这半天冷落了她。”于是轻步走了过去,离亭还有十余步,罗婉秋忽然按住琴弦,笑道:“听琴不语真君子,顾大哥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哟。”
顾枫笑道:“你我之间,不知是谁先说的话。”罗婉秋道:“顾大哥嘴上没说,心里已经说了。”顾枫微微一叹,苦笑道:“一直都在做梦,忽然被惊醒了,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罗婉秋笑道:“既知是梦,早醒胜过晚醒。顾大哥你说呢?”顾枫默然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醒来也好……”罗婉秋撇了撇嘴,笑道:“你这话有些言不由衷。罢了,你原说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风景的,朗吟亭离此不远,风景绝佳,陪我去走走如何?”
顾枫把万千烦恼往外一抛,道声:“好主意!”伴着罗婉秋往山上走来,
二人寻路而上,山道两边茂林修竹,虫鸣鸟唱,清幽静雅,朗吟亭建在山顶面湖的一块突起的巨石上,亭子不大,建筑的也颇为粗糙,但面对万顷洞庭水,耳边晓风过林、渔歌唱晚,便是俗人也要禁不住要朗文吟诗了。罗婉秋道:“真可惜了岛上那些江湖莽汉,这等好去处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顾枫道:“好在还有你我这对文人雅士。”二人对视一笑。罗婉秋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慌乱,忙侧过脸去。夕阳映照下,她显得格外娇美动人,顾枫情不能禁,心慌意乱地抓住了她的手。罗婉秋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又挣了一下,顾枫赶忙丢开了手。
罗婉秋侧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凭栏远眺。顾枫有些后悔,暗责:“我这是怎么了,怎可这样对她呢。”于是他走到罗婉秋的身后,嗫嚅道:“我,可能酒喝多了……”一句话没有说完,罗婉秋突然转身扑在了他的怀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