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阳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虽然他早已对罗婉秋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但心底始终存着一丝侥幸,他甚至幻想罗婉秋跟自己一样只是无意中被罗芊芊利用了而已。如今,这一切都被她精妙无伦的“铁袖功”击的粉碎,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的心中竟无一丝因被人愚弄而带来的羞辱感,虽然他肚肠像被钢刀绞碎了一样疼不可当,他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也恨不起来,甚至他荒唐地发现自己竟还在为她的处境而担忧!
钟向义冷笑道:“白无瑕,你还有何话说?”罗婉秋冷笑不答,将袖子一抖,数十枚钢针落地生根都直竖竖地钉在了青砖地面上。她问灵目上人道:“请问上人,小女子这一招唤作什么?”灵目上人答道:“贫道若是没看错,姑娘用的是‘铁袖功’,火候已有七八成了。”
罗婉秋笑道:“上人好见识,小女子用的确实是‘铁袖功’。”说到这她面向钟向义,挑衅似的问道,“那又怎样?我会‘铁袖功’,就能证明我是梨花社的人吗?若我说这套武功是我三年前在五台山跟一位高人学的,你信不信。”钟向义含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相信她的这套说辞。
陆云风气急而笑,道:“简直是强词夺理。”众人也都摇了头。灵目上人道:“铁袖功确曾外传过。”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众人先是没听清,灵目上人就又说了一遍:“白眉子有一代宗师的风范,铁袖功确曾外传过。”众人失了语,罗婉秋得了意,她笑道:“侯爷单凭我会铁袖功就断定我是白无瑕,未免太过武断吧。”
钟向义冷笑道:“上人所言不谬,铁袖功的确外传过。单凭你会铁袖功,就说你是白无瑕,你一定不服气。不过,你所用的铁袖功,招式精妙,功力精纯,没有十几年的苦修,怕是不能吧?你说你是三年前才学的铁袖功,短短三年能有这般成就吗?你不用着急,想好了再答。”罗婉秋冷笑道:“小女子一身精通洪湖十二绝剑、霸王枪、铁袖功三门武功,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一等一的修为。侯爷若是不信,尽可找识货的来验证。”此言一出,厅中哗然一片,众人纷纷斥责她口出狂言。
刘青烈再次阻挡了顾青阳的冲动之举,说声:“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只管试试她的斤两!还怕走了她不成?”洪天附和道:“刘二侠所言有理,咱们几百人,还能不让一个小女子说话嘛?”就有人闷雷般地吼了一声:“我来试试她的斤两!”坐席上站起一位粗壮的大汉,年在五旬上下,脸膛赤红,双臂肌肉虬凸坚硬如钢铁,正是霸王枪的嫡派传人洛阳铁枪门掌门骆运霸。
骆运霸滚雷般的声音说道:“霸王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天下仅此一家,姑娘只要接的住我十招,老夫便认你得了精髓。”说时就向跟在身后的一个红装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十**岁的模样,生的唇红齿白、珠圆玉润。她把手中的梨花木杆点钢枪抛给了罗婉秋。
罗婉秋将枪在手中顺了顺,横枪说道:“老爷子请指教。”骆运霸雷鸣般地喝了声:“请!”手中纯钢杆的大枪往地上一顿,一块青砖便碎成了粉末,一甩枪头亮了个“神龙巡天式”,引来一片喝彩声。
罗婉秋则将木枪一晃,枪头乱颤,搅着枪头的银铃“铃铃铃”地响,亮了个“金猴点头献寿桃”,是谦和礼让自居了下风,众人又喝了声彩。
骆运霸见她招式使的纯熟地道,倒不敢小觑。只是心里托大,起枪时倒也平缓。罗婉秋不去正面硬碰,仗着身形灵巧,腾挪闪转,以柔化刚。骆运霸连出三招仍不能胜,心中恼恨起来,手上就用了七八成功夫,一杆铁枪使得呜呜挂风,绕着周身全是枪影。罗婉秋仗着人枪两轻便,灵活地闪转着,腾挪着,偶尔觑得一个时机便递出一招半式,竟逼骆运霸手忙脚乱。久战不胜,骆运霸的额头上就见了汗珠,心一狠便再无半点怜惜之意,一心只想挑的罗婉秋肠穿肚破。罗婉秋接到第九招,喝了声:“老爷子第九招了。”骆运霸悚然一惊,猝然递出一招“雷霆万钧”,纵身在半空中大枪劈头砸下,何止千钧之力?
四下一片惊叫声中,铁枪砸落在地,轰然一声巨响,青砖的碎屑四下横飞,如刀片般割伤了七八个人。骆运霸抱枪在手,黑着脸说道:“好枪法!”就回了坐席擦汗,那红衣女子端过一碗茶来,却小声问他:“您为何要让她。”骆运霸苦笑道:“非要累的你爹爬不起来才认输吗?”擦了把汗,又喝了口热茶,笑眯眯地说道:“你给了她一杆木枪,我要再赢了她,岂不让天下人耻笑……”红衣女子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罗婉秋走到顾青阳、刘青烈面前,施礼道:“哪位愿意赐教。”刘青烈正待动身,顾青阳抢先一步说道:“师兄,我来。”站起身来,抽出自己的长剑递给罗婉秋,又借了荣清泉的剑在手,二人对面而立,互敬一礼,罗婉秋就挽了个剑花,始终不与他说一句话。偌大个忠义厅一时鸦雀无声。
顾青阳起了个守式“观秋月”,罗婉秋还了一招“破三山”,狠辣辣地破了他这一招。四下喝了声彩。罗婉秋不待顾青阳有喘息之机,一式“风摆柳”就刺穿了顾青阳的衣袖,一挂一削,竟用剑锋挑落下一块巴掌大的绸布,再使个“悬空斩”,绞成了千片万片指甲大小的小块,纷纷扬扬地恰似飘了场雪。顾青阳收剑认输,不顾众目的盯视低头回了坐席。
“姑娘一人精通三门绝学,天下少有,佩服,佩服。”灵目上人抚掌而笑,似有所指地说道,“如此看来光凭一个铁袖功还真不能断言她就是白无瑕呀。”众人还要来看钟向义的笑话,却同是一惊,一眨眼的功夫他竟不见了人影。灵目上人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可你又如何能证明她不是罗倩倩呢?她可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承认的。”
罗婉秋就落了泪,抽抽嗒嗒地说道:“上人,洪寨主、苏掌门、骆掌门,各位朋友,大伙千万不要上了陆云风的当!他为了逞英雄出风头,竟用‘噬魂丸’迷失我姐姐的心智,逼她自污其身的!”
四下轰然而动,这噬魂丸乃是江湖上少有的邪恶毒药,相传为西隐制药大家东方英正所创,人服食之后便会迷失本性,任由他人摆布,若无解药,中毒者先是痴痴呆呆,继而全身溃烂,肌肤骨肉化为脓血,一年后仍无解药,非死亦残。正因药性太过诡异,相传东方英正先后只炼制了二十颗,其中八颗被自己亲手毁掉,剩下的十二颗中有八颗流入中原。
正因这药太过邪毒,九鸣山庄前庄主陆炳章费尽心机重金购得,当众销毁以绝后患。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无噬魂丸的任何消息,不过也有风言风语说陆秉章销毁的那八枚噬魂丸中只有五枚是真的,其余三枚被他掉了包。且至少将其中的一枚赠给了金百川。
当年梨花社春宫宫主龚之志在临安被捕后,不到一日便叛变投敌,使得梨花社苦心孤诣在临安各级官署安插的坐底一夜之间损失了九成五!江湖传言,金百川正是给龚之志喂服了“噬魂丸”,迷失了她的本性,才诱使她叛变投敌,供出的同伴的。否则号称“铁梨花”的龚之志岂能在金百川手里走不上一个回合便一败涂地。
正因为这个缘故,当罗婉秋指责陆云风用噬魂丸害人时,众人都不免将信将疑起来。陆云风红着脸争辩道:“你说她被我用噬魂丸迷失了本性,你有何证据?”罗婉秋笑道:“我自然有证人,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出来。”灵目上人笑道:“这是什么话?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还怕有人杀人灭口吗?”灵目上人说话的时候,乜斜着眼冷飕飕地盯着陆云风。
陆云风不满地哼了声,说道:“陆某也是讲道理的人。”罗婉秋抚掌道声好,喝一声:“带证人。”两名红衣少女押着个披头散发的壮汉由大门而入,那壮汉披头散发,鼻青眼肿,一身绸衣被鞭打的支离破碎。
有人暗自惊呼:李古阳!那是李古阳!
陆云风勃然大怒道:“白无瑕,你,你欺人太甚!”罗婉秋冷着脸道:“少庄主弄错了,在下姓罗不姓白。”又讥讽道,“你不必恼羞成怒,你这个奴才虽没什么本事,却忠心的很,他什么都替你扛了,你陆少庄主顶多一个用人不查,治下无方的小过,不至辱没了你少庄主的威名。”
陆云风浑身震颤着,脸色变的惨白,他颤抖着手指着罗婉秋语无伦次地说:“你,她,她是血口喷人,她是血口喷人呀!我,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罗婉秋紧逼道:“你自是可以推的一干二净,不过他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李古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说说自己干的好事吧?”
李古阳缓缓地抬起头来,面色狰狞地望着罗婉秋,阴仄仄地冷笑道:“姓白的,我活着斗不过你,死了却不能让你如意。”狠命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嚼了嚼,“噗”地一口向罗婉秋吐去,血肉喷溅,四下惊呼连连。陆云风哀嚎一声扑上前去扶住李古阳,不觉泪如泉下,陆云风自幼丧父,是被李古阳一手带大,名虽主仆,实同父子。李古阳挣扎着抓住陆云风手臂,双目圆瞪,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呜呜漫出一嘴血沫,便气绝身亡。
钟野望哀嚎了一声:“还我李哥命来。”舞起双鞭砸了过去,罗婉秋长袖一抖,卷住了他的钢鞭,一扯一带,钟野望的钢鞭脱手而出,两支飞箭一般掠过众人头顶,从窗棂间窜了出去。朱彤和粱再要对了个眼色,各操兵器夹攻过来。
罗婉秋冷目一扫,轻蔑地喝道:“要打群架么?姑娘奉陪到底。”
顾青阳纵身而起护在了她的身边,几乎同时洪天暴喝道:“都住手!”声震如雷,四方无人不惊。洪天绰号“笑面虎”,成日里总是一副笑哈哈的面孔,时长日久,众人都只记得“笑面”二字,却忘了藏在后面的那个“虎”,而今他骤然一怒,真是虎虎生威。一直冷眼旁观的灵目上人此刻也站出来打圆场:“这里是公审大会,不是比武场,若要解决私人恩怨,诸位还是另寻他处。”
粱再要、朱彤没了主意,又见陆云风只顾伤心痛哭,只好悻悻退下。
洞庭水寨的一个小校出门去寻钟野望的那对钢鞭,一根落在花丛中,一根深深地插在廊柱上,他伸手去拉,却是纹丝不动,于是招呼来两个同伴,三人一起用力,憋的脸红脖子粗方才将那钢鞭拔出来,一时手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将两块青砖砸的稀烂,用手一掂量,竟不下五十斤重。一时既敬佩钟野望臂力惊人,更惊叹于罗婉秋的武功深不可测。因此当三人抬着钢鞭还回大厅时,望见罗婉秋远远地绕着走,罗婉秋面如止水,凛然是尊不可侵犯的神塑。
然而罗婉秋的心此刻却乱如碎麻,自己千方百计拿住李古阳,用尽手段逼他吐露真相并答应帮自己洗刷嫌疑,罗婉秋开出的条件她自认也很优厚,只要能帮她自证清白,往日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她可以放李古阳一条生路。世间万万千千,有什么比性命更要紧的呢?然而她错了,她万万没想到李古阳竟会以如此的惨烈的方式算计了她。她感到自己的方寸乱了。
陆云风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擦了把泪,咧嘴一笑,问罗婉秋:“这就是你说的证据?一具尸首能证明什么?”罗婉秋垂首不答。陆云风又望向洪天和灵目上人,二人同时扭了头装作没看见。
陆云风深吸一口气,朝众人躬身做礼,姿态谦恭至极,众人怜惜他的遭遇,不少人都回了礼。陆云风平静地说道:“请诸位评个理,这笔账陆某该不该找她来算?”有人应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稀稀拉拉的有人应和。陆云风泪流满面,一躬到底,四下应者更众,终于有人大吼了一声:“血债血偿,杀了那妖女。”陆云风抬起头来,面向罗婉秋,平静地说道:“这笔账,陆某记下了。”他又转问洪天和灵目上人:“依江湖规矩,梨花社的妖人当该如何处置?”
灵目上人低头弄茶,避而不答。洪天沉吟片刻,说道:“自然是格杀勿论。”众人闻声纷纷后退,钟野望、朱彤上前去解开罗芊芊身上的麻绳,另一边洞庭水寨执掌刑法的头目让人端来了三个陶盆,一个盛满清水,一个盛满浓醋,还有一个盛着草木灰。一切齐备,四个健卒抬来一口铡刀放在了罗芊芊的面前。
顾青阳突然说声:“且慢!”声音不大,却是四座皆惊。刘青烈闪身来拦,被他轻轻地推开了。他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罗婉秋,向灵目上人、洪天拱手说道:“我可以证明罗芊芊被人喂服了噬魂丸。”
灵目上人和洪天同声问道:“凶手是谁?”
顾青阳指着李古阳的尸体说道:“皆是他一人所为。”当下冷目一扫,不顾众人的惊愕,将昨晚在密道中所听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他一身轻松地说道:“为证明我所言不虚,可请何魁、张良善来。”洪天阴着脸吩咐二寨主鲁成、三寨主张廷玉分别去请何魁和张良善。刘青烈使了个眼色,荣清泉、刘青发也分头跟了出去。
何魁、张良善很快被带到忠义厅,只是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了,有人抢在鲁成、张廷玉之前割断了二人的喉咙,连给何魁送饭的何妻吴氏也被人灭了口。洪天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了满厅的人不管,甩开大步出去了。洪天的离去,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三三两两纷纷离场。罗婉秋无神地望了眼顾青阳,顾青阳也看了眼她,两个人又一起把目光移向何魁、张良善的尸体,就都僵在那儿了。
蓦然,罗婉秋落下一行清泪,呜呜地啜泣起来。
灵目上人叹息着就要离去,陆云风冷笑道:“上人此刻就走,有些不妥吧?”灵目上人停住脚,没有回头,只冷冰冰地说道:“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陆云风道:“是非曲直总要辨个清楚吧。”灵目上人便霍然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究竟想怎样?”
陆云风指着罗芊芊,森然说道:“她必须得死。”灵目上人嘴唇颤抖了两下,终于没有发出声来。这时有个声音呵呵笑道:“人说天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而今这江湖,就没处讲理了吗?”闻这话,罗婉秋的眼圈刷地就红了。灵目上人骤然打了个寒颤,眉目都拧了起来。众人循声望时,只见一个白眉白发的布衣老妇人踯躅而来,她的相貌平淡无奇,衣着朴素,只是一路行来,就如同有无数看不见的手为她清理道路,拨散人群。钟野望、朱彤睁大了眼睛,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对罗芊芊的掌控时,老妇人已在罗芊芊的嘴里喂了一粒药丸,正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
罗芊芊的体内发出了骨碌碌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大,她的身躯也随之剧烈地颤动起来,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忍受的痛楚,目光却渐渐活泛起来,蓦然,她头一低,哇地喷出了口黑血,目光登时就生活起来,她用手绢擦去嘴角的淤血,双膝一软跪在老妇人的面前,抱着她的腿痛哭起来。
老妇人抚摸着她的背,柔声说道:“怪我不该让你们来,世道人心变了。你们哪里能应付得来呢。”
罗婉秋又看了眼顾青阳,走到老妇人的身旁,挽起罗芊芊的胳膊,搀扶着往外走去。忠义厅里数十豪杰竟似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从容离去,无人敢发一声。
老妇人走过顾青阳面前时,似略微放慢了脚步,嘴里嘟囔着:“好后生是越来越少了……”
陆云风眼见三人从容离去,恨恨地甩开粱再要,责问道:“她是什么人,为何要放她走?”粱再要道:“副堂主都知难而退了,公子爷不可造次。”陆云风又瞄了眼钟野望、朱彤,二人都羞惭地低下了头,陆云风嘴里哼出一声冷笑,他半跪在李古阳尸体前,咬牙切齿地说道:“有生之年,云风一定手刃仇敌,为叔父报仇。”粱再要三人面面相觑,都垂下了头。
妇人走后许久,灵目上人才擦了把脸上的虚汗,歪咧着嘴道:“多年不见,她竟还是这般威严。”在两个童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去了。
顾青阳孤零零地立在廊檐下眺望着罗婉秋远去的身影,刘青烈走过来,陪他默默地站了一阵,说:“忘了她吧。”顾青阳问:“你早知道她会来?也早知道这是场交易?”刘青烈笑了笑,说:“无交易不成江湖嘛。”就问顾青阳的下一步打算。顾青阳道:“四海漂泊,一如这十几年一样。”他拍了拍刘青烈的肩,道了声“保重!”就一身轻松地跳下石阶,扬长而去了。
刘青烈在后面喊:“老酒鬼没来,小论剑改三年后啦。”
顾青阳没有回头,只问:“这也是场交易吗?!”刘青烈大笑:“是专门为你的!”顾青阳哈哈大笑,扬起右臂晃了晃手中的剑,算是道别,他遥望了一眼灰朦朦的君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湖乃鱼米之乡,水路交通便利,城中大街两边挤满了摊贩,行人摩肩接踵,拥挤异常。顾青阳发现自己骑马行走反而不及步行来得快,于是两边打量着想寻一家客栈先将马匹寄存了。
“顾师叔!等等我!”顾青阳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瘦的县衙捕快正分开人群追过来。顾青阳暗想:“穆师兄门下是有几个在公门当差,我都认识的,这个却是谁?”于是小心地问道:“差爷是叫我吗?”
那捕快哈哈大笑道:“顾师叔,两个月不见,怎就忘了我?”顾青阳听他声音甚是耳熟,心下更是惊奇,再仔细一看,不觉笑出声来:那可不是自己不久前认识的穷书生李少冲么!
他将李少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比先前更黑更瘦了,好在精气神还不错。他笑道:“几日不见,李兄已弃文从武了吗?”李少冲笑道:“我也没想到,昔日的穷酸书生竟摇身一变,成了衙门缉捕盗贼的捕快。少冲能有今日全赖顾师叔提携。”
顾青阳惊喜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叫我师叔?难道……穆师兄已收你为徒?”李少冲含笑点头,答道:“正是,我如今也是洪湖派弟子了。”顾青阳哈哈大笑,拍着李少冲的肩说:“我就说,你我的缘分,前世早定,相识、相知,老天早已安排妥了。”话锋一转,他又叹了口气,“不过江湖路也远非通天坦途,其中的艰辛非言语所能穷尽。我当日举荐你来洪湖,可并未想到你会改弦更张改走这条路啊。”
李少冲叹道:“人生如梦,亦幻亦真。哪里行不得?官场江湖本就是一家嘛。”顾青阳点点头,道:“你既有此一悟,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李捕头,你我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少冲笑问:“师叔是躲赵三哥他们吗?”顾青阳苦着脸摇摇头,笑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又说:“你一口一个师叔,叫的我浑身发麻,我看还是兄弟相称吧。”李少冲道:“我既已是洪湖弟子,论辈分当该如此,师叔何须多虑。”
顾青阳略一思量,便点了头,道:“也罢。同门面前,你叫也叫得,私底下,还是以兄弟相称。”少冲见他说的真诚,也不强争。
二人在街边酒楼要了一间包房,叫了酒菜,几杯酒下肚,顾青阳感慨道:“穆师兄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这回为你破例,当真是难得的很。”李少冲道:“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我刚到洪湖时,师父见我身体单薄,让我跟着三哥在码头上记记账,看管货品。一夜,三哥出去办事,几个醉酒的无赖来码头撒疯砸东西,我上前跟他们理论,话不投机就动起手来。我原先什么武功也没练过,可那晚动起手来,竟如有神助一般,稀里糊涂全被我打翻在地。穆师姐夸我有悟性,是块练武的材料,就怂恿师父收我为徒。师父那天兴致很好,多喝了几杯酒,醉了,一高兴就收下了我。”
顾青阳笑道:“这哪是神在助你,你是沾了肉头和尚的光。”李少冲疑惑道:“难道真是麻姑汤之效?!我也一直疑心是这个原因,自从泡过那药以后,我总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气力,精气神又足又旺。”顾青阳道:“这是你的造化。穆师兄绰号‘吞江龙’,不光水中功夫了得,酒量更是惊人。赵丰他们几个就是加起来也未必喝的过他,他是怕人笑他不守江湖规矩,所以才托辞醉酒。穆师兄的修为在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号的,你好好用功将来成就不会在我之下。”
李少冲道:“我还不敢想那么远的事,眼下只是每日打熬力气,练些基本功,白天在衙门里当班,晚上跟三哥招呼江湖上往来的朋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月。前两日肖大哥随师父去嘉鱼,行前特意交代,若你到了城中,务必留你住上几天,他有事要跟你商量。”顾青阳笑道:“他不过是要找个机会跟我喝酒罢了,不必理他。我要到西域去游历,若不是想来看看你,就不进城来了。洪湖的酒风太烈,想想都心有余悸啊。”
话未落音,忽听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只见一个凸肚挺胸的大汉推门闯了进来,望定顾青阳撩衣便拜,说道:“赵丰给小师叔磕头。”顾青阳一边扶他,一边笑骂:“赵疯子,你几时也学得斯文起来啦。”赵丰笑道:“这都亏了咱们的秀才师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连我这样的粗人都变得斯文起来啦!”顾青阳笑道:“我看你这是假斯文,你教他武功倒也罢了,可不能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也传给了他。”
赵丰笑道:“小师叔不知道,我就是想教,还未必教的了呢,不光那些杂七杂八的不学,就是教的武功中有错,他都能看的出来。”顾青阳惊道:“还有这等事情?”
赵丰道:“您还不知道我吗?小时候贪玩,底子不扎实,许多招式都是一知半解的,原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一教他,他一眼就能指出破绽来。因为这晓霞还疑心他是带艺投师呢,暗中试探了他好几次,结果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书生,呵呵,小师叔你说这事怪不怪?”
顾青阳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世间万物都有相通之理,他虽对武学知之甚少,但是中过秀才,见识高过一般人,学起武功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赵丰笑道:“小师叔这话甚是有道理,师父常夸小师叔悟性高,非洪湖派一般弟子可比,这多半是与小师叔读书多有关系。似我这般人只能教一学一,再练上三辈子也就这样了。”
顾青阳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洪湖派各家哪个有穆师兄富足?这里面你赵丰可是功不可没啊。”赵丰听了这话甚是得意。穆英一脉人口不及小平山十分之一,资财却相差无几,穆英固然善于经营,赵丰也确实功不可没。
三人正说些闲话,楼下忽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赵丰起身道:“小师叔难得回洪湖一趟,虽然师父和大哥都不在,不过咱们兄弟还是要侍候的你没话说,我已在家中备好了酒席,小师叔快请吧。”
顾青阳情知推不掉,只得随赵丰下楼来。楼外街边侯着百十人,人人穿红戴绿,簇拥在顾青阳周围,一路吹吹打打来到东大街穆英府上。穆英之女穆晓霞与穆英的六弟子常规早已等候在门外,看见顾青阳乘马到来,便命人放起了鞭炮。
众人进府入宴,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穆英弟子五虎、五彪、十孩儿,轮番上阵,饶是顾青阳久经战阵,也不免一败涂地,鏖战至掌灯时分,只能被众人抬着离席,穆晓霞、李少冲随行照料。赵丰前来探视顾青阳,穆晓霞埋怨道:“小师叔难得来一趟,你们非要将他灌醉。这酒喝多了究竟有什么好处?”赵丰嘿嘿憨笑并不搭腔,等穆晓霞出门取水,忙招呼李少冲:“快走,晚了就走不了了。”少冲见顾青阳沉醉不醒不忍离去,赵丰笑道:“你师姐最会照顾人了,你在这反倒碍手碍脚。”扯着李少冲出了穆府。
二人穿街过巷,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赵丰在门上敲了三下,院门开了一条缝,一股幽香钻了出来,一个描眉画眼、风姿绰约的妇人探出头来,问赵丰:“三爷怎么才来?客人们可都等急了。”赵丰道:“有些事耽搁了。”那妇人让了二人进来,栓好了门,却将李少冲打量了一遍,啧啧有声道:“这位就是三爷的小老弟?长相蛮秀气的嘛?”赵丰道:“桂姐,我这老弟可是练童子功的,你可不许打他的坏主意。”妇人冷笑道:“这话好熬人,没您点头,我哪敢呢。”说着话又将少冲打量了一遍,嘴里眼里都是笑。
这时,正房里走出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妖艳妇人,这是赵丰的相好花三娘,她左手边是个三十多岁的锦衣黑瘦汉子,右手是个三十出头的生意人,长的白白净净的,双目炯炯有神。赵丰彼此给引荐了,那黑瘦汉子是江州人,姓吴名天栋,做竹木生意,顺便也夹带些私货。白脸的是前街鸿宾楼的大掌柜黄老成。鸿宾楼是穆英的产业,原由常规打理,年年亏欠,后典给黄老成,每年坐收租金近千两。
赵丰又道:“我这位小师弟原本是中过秀才的,如今更是师父面前的大红人,日后我不在县里你们有事尽管找他。”
吴天栋抹下手上的玉扳指送给少冲道:“初次见面,这个小玩意权当见面礼。”李少冲目视赵丰,赵丰道:“吴大哥给的东西你就收下吧。”少冲这才敢接过来。黄老成却问道:“李兄弟青春几何,可有婚配?”花三娘努了嘴笑:“阿黄,又要嫁你的妹子?”黄老成笑道:“只怕小妹高攀不上呀。”赵丰道:“也没什么攀上攀不上的,只是俺这兄弟是个志气大的,什么‘功名不就,何以家为’。婚嫁的事还是搁一搁吧。”
花三娘似真非假地说道:“你自是不想九妹嫁人了,有了夫婿还能记得你这个义兄吗。”众人都笑。
吴天栋取出个黄油纸包,铺在桌子上,对赵丰说:“兄弟这回给您带了点小玩意,上品福寿膏,你尝尝滋味如何。”赵丰不由得双眼发亮,忙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黑方砖,他用指甲抠下一小块,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点头道:“不错,是上等货。”吴天栋笑道:“三哥点上火试试,别有风味。”赵丰连声说好,花三娘忙取来一根二尺长的黑色竹管。
少冲不明白那是什么物件,正想凑上前看个究竟,花三娘一把推开了他,笑道:“九弟,烦你帮我叫兰儿过来,我有些事吩咐她。”兰儿是花三娘的随身丫鬟,李少冲见过她几面。怏怏走出门来。月光如水般洒在庭院中,墙角的桂花树暗香扑鼻。花三娘这小院子,从外面看并不起眼,里面却颇有天地,除了迎门的三间正房,还有东西两个跨院,大大小小有三四十间房。她和赵丰住在东跨院,厨娘桂姐和丫鬟兰儿则住在西跨院。此外在正房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的荷花塘里养了不少鱼,赵丰带少冲来这钓过几回鱼。
少冲刚刚走出正房大门,就看见厨娘桂姐站在西跨院门前向自己招手,桂姐今年二十五六,体态丰润,颇有些姿色。李少冲走过去问道:“姐姐见到兰儿姑娘了吗?”桂姐笑道:“小爷,这么晚了你要找兰儿姑娘做什么?”少冲答道:“不是我找她,是三娘找她有事吩咐。”桂姐笑道:“她已经睡了,你自己去叫她吧。”少冲闻言红着脸说道:“劳烦姐姐帮忙叫一声。”桂姐笑道:“不是姐姐不帮你,昨儿我跟她吵了一架,她现在还记恨着我呢。我这会去叫她,岂不是自己找骂?小爷你去,她就是一肚子火也断不敢跟你发的。”少冲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便要桂姐引路,跟着她进了西跨院。
桂姐指着一间黑黢黢的房间道:“她就在里面。”少冲将信将疑道:“姐姐带错路了吧,这是柴房怎么能住人呢?”桂姐闻言突然黑下脸来,冷笑一声道:“谁说不能住人,我就住在里面。”说罢在少冲身后猛地一推,少冲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屋去。但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坐在一堆枯草上。他刚要起身,桂姐迎面扑了过来,将他压在地上。少冲大惊道:“你要做什么?”桂姐嘿嘿笑道:“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在黑屋子里,你说能做什么?”说着便扯少冲衣服,少冲怒道:“你再动手,我不客气啦!”
桂姐笑道:“你动手啊,小屁孩,敢动我?你敢动手,我就喊出来,让大伙儿都瞧瞧穆老爷子调教出的好徒弟是个什么货色。”
少冲被她一唬,气势顿消,暗道:“她若真的捅出去,不光自己声名扫地,还要连累三哥,更坏了师父在江湖上的名头。”他这一犹豫,桂姐已经感觉到了,她冷笑一声道:“好兄弟,活这么大还没尝过做男人的滋味吧?姐姐今晚就让你尝尝滋味。”说着话,她向少冲脸上吹了一口气。
少冲到底年轻,又未经人事,被她这么一撩拨,一时心神荡漾。妇人见火候到了,一把扯开胸衣,托着**贴在少冲脸上,只搓揉两下,少冲再也不能自抑,翻身将妇人压在身下,一时胸有千丈火焰,雄心万丈高,在妇人身上胡冲乱撞,妇人格格笑道:“别急,姐姐来帮你。”便自开了城门,少冲来不及多想,引着千军万马一拥而入。情到妙处,妇人哼吟了起来。
少冲吓了一跳,忙停下来问道:“我弄疼你了?”桂姐笑道:“傻弟弟,姐姐不疼,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少冲心下狐疑,再动作时,轻柔了许多。妇人摸过去想引导他,入手了却不肯放,掂量了一下,咯咯笑道:“好秀气哟……”少冲经她这一嘲弄就疲软的再也呈不起威风了,直急出了一身汗,谁知却是越急越是无能。
桂姐勾着他的脖子嗤嗤地笑,笑得他心烦意躁,笑得他黑着脸闷声断喝:“不准笑。”她却笑的更欢,李少冲恨恨地扇了她一记耳光,狂躁地趴在她身上哼哧着。终究一无所获。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换回的却是肋上难以言状的剧痛,他从容地穿上衣裳走出柴房,旋即又折回来,一边敲门,一边恶声警告:“要让我听到风言风语……我要了你的命。”
顾青阳从浓梦中醒来时,东方刚刚泛白,窗里窗外一片静谧。穆晓霞伏在床边的桌案上正睡的香甜,青阳心知她是守了自己一夜,怜惜中又添了几分感动。他悄然下床来,把一件薄毯盖在她身上。穆晓霞十**岁年纪,长的纤巧温婉,与罗婉秋倒是有几分神似,顾青阳顿感心里像针扎似的难受。
庭院中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常规大步流星走过来,他看见顾青阳在廊下向自己摆手努嘴,便立脚不动,悄默声息地退到了院外。等顾青阳合上房门赶过来,他便笑着说:“你昨晚醉的厉害,她嫌丫头们粗手笨脚就自己守着,劝了好几次都不肯走。”
顾青阳默叹一声:“真难为她了。”又问:“天应还没有消息吗?”常规摇了摇头,却又说道:“前些日子说有人在凤翔府见过他,不知是真是假。唉,他这一走,最可怜的就是晓霞了,这日子真不知几时是个头。”
二人说话的声音虽压的很低,仍惊醒了穆晓霞。常规见她走来,便托辞去叫丫鬟送热水,先自走开了。顾青阳道:“昨晚我醉的太厉害,劳烦你了。”穆晓霞笑道:“你现在才知道自己醉了,昨晚可死都不肯承认呢。”看见顾青阳的衣摆上沾了片锯齿草叶,穆晓霞弯腰摘去。她弯腰时耳鬓间几根白发清晰可见,顾青阳想起常规的话禁不住一阵心酸。
赵丰大步赶进来,笑声如雷地问:“小师叔昨夜睡得可好?早饭已经备好,快入席吧。”穆晓霞道:“还是拿进来吃吧,大清早的别又喝酒。”赵丰笑道:“放心吧,这顿饭,我是按照你昨晚的吩咐,专意请城里报恩寺的和尚做的,都是素食。”顾青阳笑道:“清早空腹喝一碗粥就足够了,要到外面请什么和尚呢?”晓霞就红了脸。赵丰道:“小师叔您再客气可就辜负了晓霞的一番苦心了。”顾青阳心里生出一阵感激。
用过早饭顾青阳便要告辞,众人苦留不住,只得送他出城。李少冲一路送到城外十里桥,顾青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晓霞是个苦命人,多照管着点。”少冲点头,问道:“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顾青阳道:“短者一两年,长着三五载,你我有缘,定有重逢之日。”上马扬鞭,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