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冲悔了一夜,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去后山向她道歉,他想过了不管她给自己怎样的脸色,他都绝不辩解一句。离着余已己的小院还有半里路,少冲打消了这个主意。本是一句戏谑之言,专程去道歉,岂不弄假成真了?加之余已己做了四山总管后,官高权重,昔日冷清的小院早已门庭若市,白天去防也着实不便。
于是怏怏而回,路旁有一汪清水,形似一滴泪珠。池畔翠绿丛中有小楼一间,飞檐翼然若飞,却是陈南雁的居所秋爽斋。旧日听说她身有痼疾,一到雨雪天便半身麻疼,想自己受她恩惠许多,过门岂可不去探视。
陈南雁面面容虽然憔悴,却无甚大碍。仔细询问了少冲的内功修炼,微微一笑:“只算是差强人意。大砚了路,山上难得几天清净,趁这机会你要好好用功,莫辜负了好时光。”说话时,黄梅和杨秀也过来了,陈南雁由窗子里看见了,说道:“你还不去迎她,小心那人又风言冷语。”
少冲起身迎到廊檐下,黄梅嘿嘿冷笑道:“果然是师徒情深啊李少冲,我也是你师父吧,怎么从不来看我?”杨秀收了油苫给少冲,一边抖落披风上的积雪,一边笑:“你也不嫌臊?你教人家什么啦,凭什么就当人家师父?”
黄梅道:“我好歹也教过他几路轻功。是他内功不济,不得真髓罢了。”陈南雁说少冲:“冲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受梅师姐指点,该叫声师父的。”杨秀冷下脸道:“哟哟哟,你们看,还真把自个当成李某人师父啦,还冲儿、冲儿,你比他年纪大?还是比他辈分长?”陈南雁遭她这一挤兑,羞得满面透红。
正闹着,陈兆丽在院子里说:“酒翁来啦”黄梅把脸一沉,双拳一攥,甩大步就去关门。杨秀慌忙拽住她,推着陈南雁坐到床上,把纱帐放了下来,拉少冲在床前遮挡。
一个白头老丐,在陈兆丽、岳小枝陪伴下跨入秋爽斋。周身上下挂着背着几十个酒葫芦。少冲从未与他谋面,却早听过他的名号。正是丐帮前帮主,中原十绝中排行第六,外号“南极仙翁”的南宫极乐。他原和岳小枝说说笑笑,忽见黄梅冷脸来关门,大有拒之不纳的意思,一时脸色就有些难看。杨秀陪笑解释说:“居家太随意,怕前辈呵责。故此关门。”又使眼色让少冲参拜。少冲磕了个头,口称前辈。南宫极乐脸上这才泛出活色,说道:“你就是李少冲?白白净净的,倒像是个书生。若不是前日你和君儿在武空眼皮子底下捣了他的观音院,还真是错看了你。”
观音院又叫菩提观音院,位在登封城西,自称是少林寺别院,寺中和尚用迷香女香客。韦素君路过登封时闻知此事,即与少冲夜入观音院,打了和尚,烧了房。因与少林寺有涉,对此事二人一直守口如瓶,却不知南宫极乐如何知道。
少冲恐素君受牵连,就说:“前辈谬赞了,那寺中僧人都是城中无赖假扮,并无武功,跟少林寺也无甚瓜葛。否则凭晚辈武功,如何能成事?”南宫极乐“哟”地一声尖叫,板起脸训来斥道:“这叫什么话?武功低就做不成大事吗?我且问你,我和你们苏掌门哪个武功高?为何老酒鬼一事无成,你们苏掌门却件件事都做的漂亮?”少冲陪了声笑,没说话。
岳小枝笑道:“酒翁爱说笑,你呀,可别回去跟苏掌门回了。”南宫极乐道:“回了也不怕,咱这可是夸苏掌门呐。”说时就往里屋飘了一眼。
黄梅咳了一声,冷言冷语道:“酒翁,大砚山路好走吗?您这会儿上山,莫不是要在山上过年?”南宫极乐道:“怎么,你不欢迎吗?小鬼。”黄梅冷哼了一声,脸就红了,尖声说道:“这谁敢呢。只不过今年山上收成不好,怕要天天吃素,慢待了您老人家。”陈兆丽、杨秀几乎同时出言喝止。
南宫极乐微微一笑:“老叫化绰号酒鬼,又不是肉囊饭桶,你大可放心好啦。”陈兆丽、杨秀、岳小枝都陪着笑了声。南宫极乐遥问陈南雁:“听说你身子有些不爽利,如今可好些了?”陈南雁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前辈挂念。”南宫极乐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啦。”又叮嘱冷陈兆丽、杨秀、岳小枝三人:“这孩子性情倔,凡事爱钻个牛角尖,你们要多管着她,不要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来日方长嘛。”说完这邪,他又不咸不淡地看了黄梅一眼,转身离去。陈兆丽、岳小枝也跟了出去。
陈南雁低头咬着牙一言不发,黄梅大咧咧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姐在,你不用怕他。”杨秀送南宫极乐出门,回屋时正听到这话,气的她连连跺脚,狠推了黄梅一把,说道:“你究竟要疯癫到什么时候?”黄梅哼了一声,冷声冷气回道:“我疯癫不懂事,无非就是拉着他来撑撑腰,自家人都不顾了,还要这副门面作甚么?”杨秀气的浑身发抖,道:“说的好,要是连情分也不顾了,要这门面又有何用?可是,没了这副门面,姐妹们的情分就能顾的住吗?”
陈南雁忽冷冷地说:“你们不必为我争吵。我头晕,想睡一觉。”侧过身朝里睡去。黄梅像被针扎一样跳了起来,呆立良久,终于没有话说。众人走出秋爽斋时,天空又飘起了穴,别后再回望,它已淹没在漫天飞雪中。
那日晚饭后少冲去与门房下棋,一局未终,忽见自己屋里的灯亮了,知是余已己来了,便草草收盘起身回屋。地炉的炭火烧的很旺,余已己藏在门后,少冲一进门,她一跃窜上他背,抱着他的脖颈狠命亲吻起来。少冲将她夹在腋下,在结实的臀瓣上拍了两掌,就要解她的衣裳。余已己喝道:“等等,我有好东西。”捏出一粒赤红的丸药,少冲劈手夺过,一口嚼了,把她丢在床上,就压了上去。
一个月的积攒销账后,余已己腾手扇了他一耳光,责问:“为何躲着我?”少冲道:“真是冤枉,你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忙人,非召唤谁敢去?”余已己的眉眼笑成了月牙儿,吊着少冲的脖子,在耳边吹气:“今晚我要你把一个月的亏空都补上。”
少冲道:“你少胡来,南宫也在迎宾馆。”余已己冷笑道:“休要唬我,老货上山何曾住过迎宾馆,自有人招待他。”少冲怒道:“休要胡说”丢了余已己自去向火。余已己怔了一怔,赤身地跟了过来:“好好好,是我胡说。好哥哥,我好冷,外面又好大雪,莫赶我走嘛。”少冲缠她不过,只好留她一宿。
除夕的黄昏,西天的残阳还未落下,又纷纷扬扬地飘起穴。天地之间像被冰雪凝固一样,冷得彻底绝情。迎宾馆管事带着几个酗者给少冲送来了热汤和新炭,少冲向了一会儿火,心里慢慢烦闷起来:紫阳山为清修道场,是不过春节的。除夕夜跟平日并无二致,去年今日自己一个人关在小木屋中刻苦修炼,糊里糊涂的也就混过去了,人闲则多思,多思则心乱,乱则神情两伤,平日被深埋在内心深处的孤寂此刻翻涌起来,那心头就充斥着一股噬人心肺的孤独。
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到点吃晚饭了。李少冲裹了件皮衣,低着头踏雪疾走,在跨院门口他意外地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小姑娘把双手插进腰间的暖袋,正悠闲地踢着雪,她歪着头,用乌溜溜的大眼睛把少冲打量了一番后,脆生脆气地说:“我家师父请你过去吃饭。”少冲笑着问道:“你是哪房的弟子?”小女孩卖关子不说,只道:“你去了便知。”她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引着少冲来到一座松竹环抱、白墙黑瓦的小院前。
叩门三响,木门开启。杨秀和黄梅撑着黄油伞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李少冲恭恭敬敬地施礼,笑问道:“两位姐姐见召,不知有何训示?”杨秀笑道:“训示是没有,酒菜倒是备了一桌。”黄梅啧啧嘴,叫道:“少罗嗦,晚饭已备好,就等你一个了。”
走进小院,少冲不觉眼前一亮,浑身一暖:正屋檐下挂着一对红艳艳的迎春灯笼,迎门的供桌上点着一对红烛,打起门帘,正厅中间的八仙桌上十几道热腾腾的菜蔬众星拱月般地环绕着一盘糯米年糕。余百花、谢清仪、冷凝香、陈兆丽、韦素君等人围坐四边,与平常人家过年时的样子一般无二。
紫阳唤少冲坐到自己身边,又唤素君贴着少冲坐,这才笑呵呵地对少冲说道:“她们从来没吃过年夜饭,我也三十年没吃啦。不知这一桌可还有点年味?”李少冲濡湿了双目,只顾连连点头,已是哽咽难言。
陈兆丽道:“这是师父和大姐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一家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个年夜饭,图个大吉大利、事事顺心。”黄梅不等她说完早开了坛新酿的米酒,挨个儿去斟酒。依着荆湖的风俗,众人共饮一杯后,依年齿各向尊长敬酒。李少冲敬了一圈酒,不觉头就有些晕,暗自苦笑道:“一年没喝酒,不想酒量也变得这般不济了。”杨秀见少冲脸色绯红,便劝他少喝,少冲不想扫兴,笑道:“师姐放心,不碍事的。”
正欲再敬紫阳一杯,忽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晃,竟仰面倒了下去,亏得素君手快,拦腰将他抱住。众人都起座围了上来。余百花一搭他的脉搏,眉头紧蹙,默然无语。黄梅道:“师父,他怎么啦?”紫阳唤过岳小枝,交代道:“抬他到静修室去。”岳小枝目视谢清仪,没有动手,众人都察觉出异样来,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紫阳笑道:“你们都是怎么啦,盯着我作甚?他酒喝的猛了,伤了心脉,我要用内功替他疏导一下。”冷凝香道:“师父,您前些日子为南雁疗伤耗了不少真气,还没复原,如今怎可再用功?还是由弟子代劳吧……”紫阳焦躁起来,冷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一点小事也不让我做,嫌我年老无用不顶事了吗?”谢清仪便道:“师父教训的是,一点小事就慌成这样,成何体统?此事不宜张扬,免得别有用心之人又借机宣扬。”说完示意岳小枝、明徐将李少冲抬去紫阳练功的静室。
冷凝香与素君、杨秀商议后,决定夜间轮流在静室门外值守。子夜时分,韦素君正提剑巡守,忽听得一阵似有似无的脚步声,顿时警觉起来,忽又见一道人影闪过,遂喝了声:“是谁?”拔剑追去。只听一人“哎哟”一声叫,几乎要和素君撞在一起。素君定睛一看,却是余已己,手里拎着个瓦罐。韦素君收剑问道:“怎么是你,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到这来做什么?”余已己将手里的瓦罐提起来,答道:“我煲了些汤送给师祖暖暖身子。”
素君揭开那瓦罐,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果然是一罐子好汤,她缓和了口气,说道:“师祖在静修室里是不能吃东西的,你的好意我会转告,你回去歇着吧。”余已己含笑道:“已己不明白,为何进了静修室就不能喝汤了呢?”素君想了想,答道:“大量损耗内功后是不宜进汤食的。”余已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好好的,师祖为何要耗费这么多的内力?大冷天的多伤身子呀。”素君正要答话,忽听得一阵脚步踢踏,黄梅走了过来,远远地便呵斥余已己:“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余已己低眉不敢答话,素君挥挥手示意她离去,又埋怨黄梅:“她也是一片好意,你何苦又骂人。”黄梅瞪了素君一眼,道:“在你韦大善人的眼里,天下哪有坏人?换我了,你回去歇着吧。”
此时,大雪已停,紫阳宫变成了粉妆玉砌的水晶宫。韦素君贪恋那雪景,沿着宫中小径信步乱走,不知不觉间竟到了秋爽斋门前,想起好几日没去探望陈南雁,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又见偏房里隐隐透出烛光,心想她又在彻夜读书了,于是便走上前去敲门,手伸了出去,却又想:“她正病在床上,我敲门反要惊动她,不如自己进去省事。”想到这,韦素君纵身一跃便上了围墙,脚尖轻点正要跳到院中,蓦然间见得一条人影窜出偏房,鬼魅一般地上房顶,只一晃便没了踪影。韦素君看的目瞪口呆,及她回过神来追上屋顶,四周白茫茫的,哪有什么人影?
韦素君阴沉着脸还回秋爽斋时,陈南雁正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门前石阶上喝酒,双目空茫无物,脸色灰白无血。素君劈手夺了她的酒壶,强行把她往屋里拖。陈南雁轻的像一块木头,任由她摆弄。韦素君把她拖到地炉前,捅旺地炉里的火,扯过被褥给她裹上,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忍不住抽了她一个耳光,看着陈南雁心灰意冷,一心求死的架势,她怒从心头起,于是拔出自己的佩剑丢在陈南雁面前,撕心裂肺地叫道:“要死,就早点去死省的丢人现眼”说完这话,她如同抽去了筋骨,软塌塌地瘫坐下去,捂面痛哭起来。
恰值此时,门外锣声大作,郝三姑扯着嗓子喊:“祸事啦祸事啦天蚕教攻山啦”
李少冲是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的,待他认出守在床前的是谢清仪的四弟子明徐时,就问:“外面这声响,是放鞭炮吗?”明徐脸上挂着笑,眸子里含着火,她俯下身来在少冲耳边轻声地说道:“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现在就放鞭炮庆贺,是不是早了点?”少冲错愕地望着她。明徐却骤然变了脸,她将一枚桃木符在少冲眼前晃了晃,拖着哭腔骂道:“紫阳宫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勾结天蚕教算计师祖?”
只是一霎那,李少冲似乎就明白了一切,明徐手里的桃木符是余已己送给自己的,她说那是高僧开过光的,能保佑平安。紫阳宫乃三清道场,公然佩戴佛门之物终究不便,少冲就用一根绸绳穿了挂在脖子上,一直是贴身收藏,密不示人的。李少冲想多半是自己昏迷后,明徐在救自己时无意间被她发现的。明徐的确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又因是谢清仪的弟子,恃宠而骄,有时不免显得有些尖酸刻薄,不过尖刻归尖刻,她这个人的本质倒不坏,在宫里的口碑也一直不错,就连一向挑剔的黄梅也常说她的好话。
她会因为自己收藏了佛门之物,就信口开河指责自己与幽冥教有染吗?不会,绝不会的,李少冲对此坚信不疑。若非如此,哪又是什么缘由呢?
见李少冲哑口无言,明徐得了意,话说的跟刀子一样尖刻起来:“你的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服毒骗师祖救你,无非是要损耗她老人家的内力,欺她老人家心肠善呀,遭了你们的道,你们好趁虚而入啊。可惜呀,天理昭昭,偏偏让我搜出了烈火令……几乎让你这大奸大恶之徒蒙混过关你别得意的太早,紫阳宫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几曾阴沟里翻了船?怕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兴风作浪?”
一通冷嘲热讽,说的李少冲寻死的心都有。他逼迫自己要冷静,于是索性闭上了眼,待明徐骂疲了、骂够了,他问道:“你说我服了毒药?我怎不知?好端端的我为何要服毒?”明徐望着他怒极而笑,泪珠儿簌簌往而下落。
她尖声骂道:“畜生啊畜生啊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我活了十七岁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她越说越恨,“噐啷”一声拔出长剑要杀李少冲。身边的姐妹慌了手脚,抱腰的抱腰,夺剑的夺剑,好言相劝:“何苦为这畜生见责于师祖”
明徐听了这话,怔在那,流着泪喊:“师祖,您为何要放过这个禽兽呀?”
天蚕教教主蓝少英乘着一顶八人软轿,摆出全副仪仗开道,上百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踏上紫阳宫旧地。他只有十六岁,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周身上下透着一股阴柔之气,许多被俘的紫阳宫弟子都误认他是个女子,骂他是“心如蛇蝎”的“臊狐狸”。“狐狸”杀人不眨眼。成排成排的紫阳宫弟子被迫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露出雪白的脖颈,然后挨上一刀。人头落地的时候,天蚕教教主手里捧着铜胆包金的暖手壶,冷面旁观,长长的睫毛下眼眸深如古井之水,纯净明透,波澜不惊。
余已己近前参拜时,蓝少英展颜赞道:“你这次劳苦功高,我升你为护教右使,你可满意?”余已己叩头答谢时,脸上是受宠若惊的神色,蓝少英对她的知足感恩显然很是满意,他弯下腰亲挽着余已己的手将她拉起来,赐座在自己右侧,余已己侧身落座时用眼角的余光照了一下坐在蓝少英左侧的彭春花。
原天蚕教护教右使彭春花已升任护教左圣使,天蚕教以左为尊,左使在朝堂班次和各种典礼上的位次都要高于右使,但这也仅仅是班次上的优越,按天蚕教的规制,左使坐而论道,右使躬身理实务。彭春花是个权欲心重的人,如今被余已己挤成了闲人,她胸中早忍着一团阴火。蓝少英要奖赏余已己的功劳,除了越级给予升迁,更和她谈笑风生,亲密的如多年相识的老朋友,他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这在彭春花听来,如芒刺在背,让她惊悸,让她坐立不宁。
余已己提议去看看余百花的旧居松竹园,蓝少英欣然答应,他打发彭春花和随从留在门外,只让余已己一人陪伴。蓝少英揣着一颗朝圣的心,里里外外地查看了一番后,竟是闷闷不乐。他问余已己:“你说说看,铁打铜铸的紫阳宫为何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呢?”余已己咬着嘴唇思忖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蓝少英笑了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人人都说紫阳宫是仙境,你说是吗?”这回余已己没有犹豫,她答道:“若注定不能修成正果,就跟地狱无二。”蓝少英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少冲走出玉笔峰藏兵洞时已经正月初六,阳光映着白皑皑的雪,刺的人睁不开眼,他只是抬手遮挡一下刺眼的白光,就被一只手狠狠地推搡了一下。他滑了一跤。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身体虚浮的像是能随时飘起来。他明白现在在明徐等人的眼里自己跟囚徒无异,他还敢计较什么?李少冲哼哧着爬起来,真像个囚徒一样低着头往前走。入眼是一望无垠的白,白的惊心,白的惨淡。
环绕紫阳宫四周的围墙已所剩无几,一半毁于攻山的天蚕教,一半是为了方便清理宫中的瓦砾和残枝败叶而自行拆毁的。道路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被人踏出蒸腾的热气和勃勃生机。四处青葱依旧,群峰巍立如昔,只有残留在石缝里的斑斑血迹记录了那份悲怆的记忆。
除夕之夜,天蚕教将一场难以言说的羞辱带给了紫阳宫。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紫阳派丢掉了立身四十三年的家,数百老弱病残凄凄惨惨地上了东屏山,那是块易守难攻的死地,两面光如刀切般的峭壁,固然阻挡了天蚕教的穷追,却也把紫阳宫弟子逼入了绝境。冰天雪地里数百人困守孤峰绝顶与自杀何异?
蓝少英下令将所有擒获的紫阳宫弟子拉到东屏山下砍头。包括冷凝香在内。冷凝香是在混战中力竭被擒的。紫阳宫火起时,她从翠竹林赶去救援,半途中被埋在雪地里的捕兽夹夹断了右腿。紫阳山多虎豹,四庄村民深受其害,余百花怀揣慈悲之心亲赴扬州请孤梅山庄的朱子虚画图设计,又出资购入好钢,延聘名匠锻造了九九八十一副赠与四庄村民,捕兽夹系用纯钢锻造,威力之大,足可让百兽之王也俯首称臣。
冷凝香重伤倒地后,两边竹林里窜出三十多条大汉,分作四层,欲以车轮战取胜。第一层是六个人,手持钩镰枪步步紧逼,被她一剑尽数斩断了左腿,六个人跌在雪地里,哼哼唧唧半晌才嚎出声。第二拨上了八个人,一手刀一手盾,战战兢兢地往前凑,离着她还有四五尺远,两道寒光闪过,八个人也一起跌倒在地,都被她削断了腿。
人们畏惧她的神勇,怒吼连连却无人再敢上前。她用剑去削捕兽夹时,因为心躁气乱而用力不均,长剑折断了尺许。众人见有机可趁,呐喊一声,蜂拥而上,她用一条腿撑地,在地上跳着走,断剑递出时必溅起一道血幕,人头随之滚落在地。伏击者被杀寒了胆,围在她身边,且战且退。
在竹林外的空旷地,天蚕教中的南、北、夏、秋四大圣使率援军赶到,足足两百人,黑压压的化成一道黑环,光一等一的高手就有六七位。杀声再起。她像一条杀红眼的母豹,支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砍瓜切菜般杀死试图靠近她的人。上一个死一个,上一对死一双。不问高矮胖瘦,不分俊丑贵贱,在她剑下一律平等。积雪被热血融化,流淌成河。四大圣使杀的胆寒,也杀得兴起。
两百精锐被分成四队,他们各统一队,发动了车轮战。冷凝香的断剑被上百颗坚硬的头颅磨钝、折断,只剩下半尺长了,一身白衣也染成了酱汁色。尸首迅即堆成了小山。冷凝香身上的刀伤剑创也累积下百余处。她变成了一尊战神,战无不胜,越杀越勇。
四大圣使嚎叫着,捶胸顿足,暴跳如雷,他们扯翻那些杀红眼的兄弟,没头没脸地踢打他们,骂他们沉不住气,不听号令。他们指挥着剩余的七八十人,在冷凝香四周围成一个稀松的圆圈。
她凄厉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得敌人肝胆俱碎,然后在众人的惶惶不安中直杵杵地跪了下去,僵在那如一尊冰雕。四圣使面面相觑,人人心冷手僵,围着她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没人敢靠前一步,直到雪地里的断剑倒了下去。他们才壮起胆用金丝缠天网将她罩住,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连沸腾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东屏山下的旷野里很快竖起了一根旗杆,冷凝香被剥去衣裳,双臂拧在背后吊了起来。他们截去了她的一段舌头,让她既能够吼叫,却不能骂人。天蚕教教主最烦被人辱骂。数十条精壮大汉在山下高声鼓号,以期引起山上的注意。胜利来之不易,自然要炫耀。能羞辱她们也不错,最好能引诱几个自投罗网。
冷凝香示众半日后,天蚕教教主变得兴趣寡然。紫阳宫弟子被严令自闭耳目,不得偷听、窥看,自然也不会有人自投罗网下山来救人。
几桶黢黑的火油泼到冷凝香身上,披香阁侍女跪着献上火把,蓝少英示意由彭春花来点火。彭春花和余已己对了一眼,扁圆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摆动着傲人的腰臀,在雪地上印出笔直的一行。
半空中腾起了一股浓烟,没有想象中的惨嚎和扭动,不过蓝少英的脸上还是绽出了笑容,这场历时十八年的恩怨,他们父子终于笑到了最后。
然而世事如棋,不至终局,谁堪言胜?你自认胜券在握时,败局其实已经铸定。焚烧冷凝香,意味着断了紫阳宫媾和的可能,蓝少英绝不能允许自己纳降她们,紫阳宫必须彻底从江湖上消失。现在取胜已经变得非常容易,只要断掉她们下山的路,用不了三天,她们就会饿死、渴死、冻死在山顶。胜之不武又有何干系?天蚕教教主岂是迂腐之辈?
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在众人懈于防范时,混进了天蚕教教主的卫队。教主的警卫十分严密,贴身侍卫又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外人想混进来绝非易事。但对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事先已经探听清楚,蓝教主身边的二十名护卫,其实分为两拨人马,两拨人马相处时间还不长,彼此间还有些嫌隙,还有些生疏。掌握了这个漏洞,加上他出神入化的易容术,骗过卫队靠近教主就显得易如反掌了。
不过蓝教主的卫队也不是吃素的,当他离着教主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两拨人马几乎同时向他下了狠手,但,一切都太晚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多侍卫的夹攻之下,年轻人突然跃身而起,捷如鹰鹞,穿过刀林枪丛,探手拽起天蚕教教主蓝少英,只用一根纤长的中指切着蓝教主的右手命脉,就带着他如老友散步一样坦然走向东屏山。
上千名天蚕教教徒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教主被人挟持而去,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鬼魅般登上东屏山那面光溜溜的百丈悬崖。
来者张默山,黄山论剑排名第二。他身材修长挺拔,如旷野之白杨。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时,那一干丧魂落魄的紫阳宫弟子竟发出了一阵阵压抑的惊呼——这等容貌简直要把扬州的朱早也比下去了。
张默山当即宣布他带来了三千援军,八百先锋已在山下,大部是丐帮和洪湖派弟子。他冒险前来正是为了探明敌情,以便居中调度。除了这三千人,孤梅山庄领衔的淮东、淮西各派人马,少林召集的中原、河北各家也正星夜驰援。得此喜讯,大众都长松了一口气,也有担忧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张默山慨然说道:“兵马在精不在多,八百人破敌足矣。各位师姐,谁与我同去接应?”陈兆丽慨然请缨。紫阳默许。
蓝少英当众被擒,天蚕教士气荡然无存,顿时溃不成军。彭春花不辞而别,余众哄然而散。天蚕教有条铁律:护卫教主不力者一概处死。如今教主失陷,营救无望,此刻不走更待何时?由此,聚集在东屏山下的一千教徒,在蓝少英被擒,彭春花潜逃后不到半个时辰,就逃去一空。
余已己在下山的途中被设伏的丐帮弟子捕获,一同被拿的还有蓝少英的三个侍妾,丐帮弟子弄明身份后,将三个侍妾藏匿起来留作私用,将余已己凌辱了后捆去邀功。
紫阳宫又一次做了战场,从初一夜至初三晨,杀声连绵不绝,火光彻夜不息,紫阳宫十之七八的房舍在劫难中化为灰烬,西来庄横遭屠戮,庄客死伤殆尽。
因丐帮弟子妇女之事屡禁不绝,赵九通只得下令丐帮弟子撤下紫阳山,改由洪湖派上山维持。
明徐将从少冲身上搜到的桃木符交给谢清仪,指称其是幽冥教安插在山上的卧底。谢清仪掂了掂那枚桃木符,手心里一攥,碎成齑粉。明徐愕然失色,低头不敢追询。谢清仪沉声道:“这是幽冥教惯用的借刀杀人之计,你如何就上当?真是愚不可及。”遂呵令明徐当面向少冲赔罪。
李少冲随谢清仪去见紫阳,半道上望见邵玉清的背影,驻足细看,并不避讳。谢清仪含笑不言。因紫阳宫房舍损毁殆尽,余百花此刻只能暂住在西来庄外的一处农庄,农庄四周的菜地早被众人践踏成一滩烂泥,一群洪湖派弟子正忙着搬运碎石瓦砾铺设道路。
也确实需要一条硬实点的路,余百花虽然重伤未愈下不得床,但她仍是紫阳宫的主心骨,在这风云变幻之际,不管是旧主事谢清仪还是新主事陈兆丽都不能完全替代她。
李少冲在跨入农舍的大门时,眼圈不知不觉就潮红起来,及至见到坐在一团粗麻布被絮里的余百花,更是哽咽难言。守护在一旁的杨秀扶他站起来,岳小枝搬了张小木墩给他,少冲没有坐,站着回话。余百花和声问了他的病情,得知已无大碍,便道:“去看看你姐姐吧,好好劝劝她。”
除夕夜,紫阳宫火起时,内外一片混乱。陈兆丽率部杀开一条血路,岳小枝背着余百花从后门退出,素君、黄梅执剑殿后。紫阳宫失陷后,韦素君、黄梅退入西来庄,天蚕教东使率五百精兵来攻,西来庄旋告失守,混乱中二人走散。素君与数十名弟子退入秋水涧旁密林中藏匿。初一日黄昏,刘青烈、刘青发兄弟率洪湖弟子五百人穿越玉笔峰之西的莽莽丛林,出其不意地夺回了紫阳宫。
丐帮弟子趁机绕过东屏山,夺占了西来庄。素君将二十八名伤者留庄休养,领余部前往接应紫阳。
当夜初更天,几个丐帮弟子路过紫阳宫弟子养伤的小院外因大声喧哗遭众女呵责,遂起口角之争,丐帮子弟越聚越多,至三更初丐帮弟子聚集有上百人。众声鼎沸,众女欲开后门逃遁。众丐轰然而入,将二十八人尽数强奸,恐事泄受责,遂将二十八人锁入屋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素君闻之,肝胆俱碎,伏地痛哭。有人传递密信,指丐帮为元凶。素君将信将疑,前往丐帮驻地质询,丐帮弟子阻挠不肯放行。素君心中更疑,又见丐帮执法长老也在庄中,见了自己却低头装作不认识,遂信密信所言是实。一时怒从心起,揪拿执法长老拷问实情,两下遂起冲突,彼此各有死伤。执法长老鼻梁骨折断,门牙脱落,左耳也被削去半个。
此事闹到余百花、隐三仙、南宫极乐面前。一向恭顺的素君此时竟一反常态,直言痛斥丐帮的诸般不堪。余百花惊怒之下喝令谢清仪打她出门,谢清仪跪地求情,被余百花一口浓痰啐在脸上。陈兆丽奉命将素君拖出责打了八十竹杖,押去玉笔峰思过崖石室思过。
那石室筑在山体深处,阴冷异常,常人穿皮袍入内,尚且上排牙找下排牙打架,韦素君受刑时被剥去了皮袍,此刻只穿着一身单衣,赤着一只脚行走在光石板上,她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臀股上的刑伤触目惊心。李少冲只看了一眼,泪就下来了,他厉声责问看守石室的冷凝香大弟子郝三姑为何如此狠心。
郝三姑摇头叹息说这是师祖的意思,谁敢违抗?她告诉李少冲,韦素君的刑伤看着骇人,其实只是皮肉外伤,并未伤及筋骨。一是得益于她内功底子好,二是行刑之人手下留了情。又说这思过崖的石室虽非大牢,其实跟牢房也无差别,只是稍存体面而已,似韦素君这等尊荣受宠之人,只怕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这儿来。她内心所受的伤远比身上的伤重,更何况她从未认为自己有错。
郝三姑好言安慰道:“七师叔这是急火攻心,迷了神智。过阵子火退了,自己就好了。都是一家人,谁忍心看她受苦,只是如今这情势……”石室的铁门忽然咯啦啦地响起来,郝三姑忙劝少冲躲到围屏后,自己整了整衣裳迎了上去。进来的是杨秀,手提一盒熟食。
郝三姑哈着手、跳着脚、陪着笑,开启牢门放杨秀进来后,便躲了出去。杨秀端出一碗清的能照出人影的面粥摆在石阶上,又从衣袖中取出半块窝头,掰碎了泡进面粥。
她用一根手指把面粥搅了搅,塞到素君手里,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喝下去。她喝的太急,噎得直翻眼伸脖子,一碗面粥下肚,她仍意犹未尽地盯着杨秀,确认没有吃的了,她又捧起碗把碗壁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然后她痴痴地问杨秀:“真的是我错了吗?”杨秀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笑一笑。韦素君忽然把眼一瞪,喝道:“你撒谎,我没有错,杀人是有错,可他们都是该杀之人”杨秀道:“杀人总是不是对的,何况他们还是来帮咱们的。”韦素君听了这话,眼圈就红了,她放下手里的陶瓷粗碗,默默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问自己:“真的是我错了吗,我杀了人,我成了该死的恶人。”
杨秀幽幽一叹,摇了摇头,提起食盒离开了石室。
郝三姑赔笑送她出门,哈着手关了石室的铁门,却没有上门闩,她从衣袋里取出一枚带着体温的珍珠丢还给少冲,面若寒霜地说:“她知道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再来,我也不敢再让你见她。”李少冲没有吭声,他弯下腰把那枚珍珠放进被素君舔的干干净净的陶瓷粗碗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到了初三日正午,黄梅的尸体被巡山的洪湖弟子在离西来庄半里远的梨树林中发现。尸体表面并无创伤,细查,发现她死前手脚的筋脉被人拧断,脊骨碎裂,肋骨尽折。因不能行动,系冻饿身亡。算上渺无踪迹的陈南雁,紫阳宫菁华已然损失殆尽。消息传来,邵玉清便吩咐随从扫雪烹茶,设下棋盘,专等李少冲来。汝窑茶器原本在紫阳宫随处可见,但经逢大劫后还能享用,就十分难得了。只是李少冲的心思却不在这茶上,他闷饮了两盏,再难抑制内心的悲伤,他痛斥幽冥教的狠毒无耻,说到心痛处,不觉嚎啕大哭起来。
邵玉清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棋案,待少冲稍稍平静下来,他宽慰道:“人孰无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李少冲含泪道:“我一辈子过不了。”他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幽冥邪教,我与它势不两立。”邵玉清勾勾地盯着他,听他说完,沉默良久,方说道:“此一去虽千难万险,却也是立万世功业的好机会。你放心,我会妥善安排。”稍稍顿了顿,他又笑着说:“临安有位名医,专治神智混乱之症。我会告请余真人,接你义姐去临安疗养。谅那楔子们也说不出什么。”
李少冲谢过,慷慨陈词:“此去若不成功,绝不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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