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西风烈

目录:江山画| 作者:楼枯| 类别:其他类型

    风和苑是快活林中最具江南风味的园林。马千里是土生土长的陇西大汉,从未去过水乡江南,建造风和苑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个被快活林百姓称为“大秀”的马玲儿。马玲儿也没去过江南,她对风俗画中的风和苑林十分着迷,就照着画了一副送给马千里看,半年后马千里把画中的园林变成了实景,取名风和苑,送给她作生辰礼物。

    马千里这个因为厌恶水而极少洗澡的大漠苍狼从此喜欢上了这个有花有水的地方,每日清早他骑马耍刀后,就扛着钓竿来园中钓鱼,这个时候所有的侍卫、丫鬟,甚至忠心耿耿的管家梅里雪都不得出现在他的眼前,唯一能靠近的只有他的义女马玲儿。

    童玉书站在月亮门外,透过镂花墙飞快地瞄了眼池塘边垂钓的马千里,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嘭嘭嘭,像一根小木槌在敲打一面牛皮鼓。童玉书狠命地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裳。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已经好多了。他暗暗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大不了挨一顿骂。他还能杀了我?他总得顾脸上一张皮吧。

    院子里传来马玲儿银铃样的笑声,镂花墙的间隙里闪动着她粉红的裙,她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在池塘边,在山一样的马千里身旁,快乐地舞蹈着。镂花墙的间隙里传来马千里和她调笑时的浑厚的嗓音,童玉书和月亮门两侧的侍卫一样,身如铁铸,面无表情。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不该接受金岳的请托,更后悔不该这个时候来见他。

    昨夜二更天,故友金岳挑着一担银锭来找他,请他帮一个“举手之劳的小忙”,似乎的确是举手之劳的小忙。天火右使顾青阳派人面见大当家,大当家焉有不见之理?区别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而今他李少冲除了有引荐信,还备着一份特殊的厚礼,有什么理由不安排人家马上会面?

    仰赖童玉书的尽心周旋,李少冲在到快活林的第十天就见到了马千里。问过顾青阳的近况,马千里就有些意兴阑珊,一直陪坐一旁的童玉书忙向少冲使眼色。少冲欠身低语道:“顾右使托在下给大当家带来了一件礼物。”掌拍三响。两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袅袅而入,马千里屁股弹离了座椅,眼眉也笑成了一条缝。

    童玉书见火候已到,躬身道:“父亲,李副堂主还有一事相托……”马千里说:“有事你酌情办吧。”童玉书得了这句话,向少冲暗使了眼色,一起退了出来。出了风和苑,童玉书像是换了一个人,拍着少冲的肩,大咧咧地说:“今晚我做东,咱们兄弟不醉不休。”

    李少冲离开落髻山北上时,李久铭送给他三个绝色美人,一名羽灵,一名泉桐,一名玉琢。少冲把玉琢送给了童玉书,羽灵、泉桐送给马千里。使用美人计少冲原本颇为不屑,直到亲眼看见马千里的丑态,方才佩服李九铭的先见之明。

    一个月后,陇西建起六十七座迎送驿站,驿站依托马千里在各地的商栈,食宿便利,安全无虞。眼见秋风将尽,西去朝圣者多半已还回川中,数月之间上万人来去,竟无一例差错,李少冲得意之余,心中却又生苦恼。一个月前,文世勋杀了滇南总舵石龙分舵舵主赵全英,率全舵七百余人投奔石龙国去了。有人借机翻出旧账,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是自己当年为上减罪出狱的。

    就在李少冲心虚无主的时候,吐故纳兰到了陇西,少冲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和他打趣:“当日我磨破嘴皮请你出山你不肯,如今我大功告成,你是来分功的吗?”吐故纳兰把手里的行李包往地上一扔,腾起了一股黄尘。说道:“锦上添花的事我不做,我只会雪中送炭。”少冲仰头望了望天,笑道:“天气虽冷,可还没到下雪天,你这炭送的是不是早了些啊。”吐故纳兰闻言把行李包一拎转身就走,少冲赶忙拦住了他。

    少冲笑着挽住吐故纳兰,夺过他的行李交给了高斌。吐故纳兰问他:“朝圣的事完了,你这个护军使已无事可做,下一步是何打算?”少冲道:“大功告成,回去领赏便是。”吐故纳兰又来抢高斌的行李:“我看我还是回落髻山算了。”少冲就告饶道:“好了,不说玩笑了。”到客厅坐定,少冲道:“我想在此扎下根,他们也有这个念头,可是不知该如何着手。你来正好帮我参谋参谋。”

    吐故纳兰以旁观者的姿态悠然说道:“想分马千里一杯羹,他肯答应吗?教主能答应吗?右使会答应吗?”少冲道:“飘雪之前,我回趟落髻山,四处游说一番,或许能成。至于马千里嘛,不必理他。”吐故纳兰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喝茶不语。少冲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良久,问:“你不是要给我雪中送炭吗?你的炭呢?”

    吐故纳兰又是淡淡一笑,放下茶碗,说道:“给右使和李久铭各写一封信,再派黄敬平回趟落髻山,联络朝圣之人,请他们出面帮你游说。不要小看这些老头老妇,他们的话比你我都管用。”少冲呷了一口茶,道:“他日总舵中枢堂堂主非你莫属。”吐故纳兰说:“我说过我是来雪中送炭的,炭送过来我就该走了。”

    少冲召集众人商议筹办陇西分舵之事。高斌道:“依我看,直接请设总舵,这样岂不更能放开手脚?”少冲道:“陇西并无其他分舵,分舵、总舵只是名称不同,实质都是一样。树大招风,刚刚栽下的树苗还是避避风好。新设总舵循惯例由总教放一位正堂来镇守,诸位一通幸苦难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众人闻言都称是。

    金岳道:“马千里的规矩:在快活林开香堂、立帮派,人数不足百人的,年纳银五百两可相安无事。多过一百少于五百者,掌门人半年到风和苑参拜一次,年纳银三千两。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的,掌门人每月参拜一次,年纳银万两。凡啸聚山林、占据城镇、隐瞒人数或人数超过一千者,马千里都视为死敌,必兴兵讨伐。”

    少冲道:“那就把人藏在他的背后。”金岳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忘了这里是快活林,犄角旮旯里都是他的眼线。”少冲笑道:“那就设法让他睁只眼闭只眼。这事你和羽锐去办,要舍得花钱,花钱买平安。”

    计议已定,少冲写下两封密信交黄敬平带回落髻山,分交给顾青阳和李九铭。

    风衣府的三知堂是一栋临水小楼,是春秋两季风衣府主办理公事的值房,顾青阳喜欢临水的房子,冬夏两季也不愿搬出。李久铭一头细汗走近外厅,正在整理衣冠,顾青阳已经迎了出来,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份奏议。这是一份由左使韦千红上奏的《请设陇西总舵议》,杨清在眉顶处用朱砂笔批着“照准”二字。

    李久铭愕然而惊,三天前,他和顾青阳同时接到由黄敬平带来的少冲密信,二人商议后,由李久铭执笔以中枢堂名义向杨清递了一份《请设陇西分舵议》,力称设立陇西分舵的必要,并奏请由铁心堂副堂主、陇西护军使李少冲出任舵主,黄敬平任左副使,杨竹圣任右副使,吐故纳兰任法曹主事,金岳任粮曹主事,高斌任兵曹主事兼卫队统领,张羽锐以千叶堂主事身份派驻陇西。

    设立分舵这样的大事按例要发清议院清议,半数清议员不反对方可通过。这些天自己和黄敬平四下游说,以确保这份奏议能顺利通过清议。事情的进展皆如吐故纳兰所料,那些在朝圣途中得到少冲良好照顾的老夫老妇们颠前跑后帮着游说。清议员们纷纷表态支持设立陇西分舵。可不曾料想,韦千红突然半途甩出了这么一份奏议。总舵、分舵虽一字之差,内中却玄机重重。

    按教规,新设分舵由风衣府一手操持,人事、财务、考工都由风衣府主持,而总舵的人事、财务、考工等项却要直报教主杨清并过清议院清议。再者,分舵人数不定,多着上万,少者三五百人。而新设总舵三年内人数不得少于一万。马千里一向视陇西为自家后院,又岂容他人置喙?

    李久铭急道:“这份奏议用心好毒,教主怎么就照准了呢?”顾青阳叹道:“她或许也是一番好意,韦千红奏请少冲兄为副总舵主,她还给改成了总舵主。”李久铭翻开一看,果然“总舵主”三字前面被红笔圈掉了一个“副”字。原奏议中说以吐故纳兰、黄敬平、高斌、张羽锐、杨竹圣五人为中、粮、铁、千、法五堂副堂主。杨清将吐故纳兰、高斌名字前的“副”字划掉,直接任命为堂主。

    李久铭看完冷笑不语。顾青阳叹息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事到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顾青阳指示李久铭押后几日再遣使赴陇西宣读诏书。先让黄敬平日夜兼程回陇西将奏议之事密报少冲,要他提前准备。

    金玉阁背后有一条断头小巷,巷中只有三座宅邸,巷口的两座宅院看门面都是寻常之极,实则是天火教新设陇西总舵中枢、执法两堂所在。最里面的一座宅邸门楼高大绚丽,院墙高耸,宅中亭台楼阁盆花修竹颇有江南风味。

    此宅名为“李宅”是少冲用来迎接教外宾客使用。穿过三重院落,是一块两亩见方的花园,盛夏时池中荷花开放还是有一丝荆湖的味道。

    忽忽数月,陇西总舵已创设六处分舵,人数也扩展到六百人。金岳在快活林置办了十几处产业,在敦煌、凤翔、天水、延安府、瓜州、肃州等地设立七处商栈,专与波斯人通商,获利甚丰。杨竹圣收服祁连山连风寨盗匪,编练为标勇,对外仍打连风寨旗号。张羽锐的手下已经遍布城中各个角落,现在快活林内风吹草动少冲都能知道。

    这些在少冲看来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他真正引以为自豪的是没有陷入韦千红精心布设的陷阱中,陇西总舵各堂堂主差不多都有两重身份,一重是韦千红举荐,教主杨清照准的身份,另一重是少冲与众人商议后,自己议定下来的。

    少冲接到黄敬平的密报后,就连夜找了吐故纳兰问计。吐故纳兰揶揄道:“此乃天赐良机,各位各得其所,李兄何来苦恼?”见少冲唉声叹气,佯惊道:“你给了他们承诺?哎呀,李兄,你好大的气魄,真把自己当家主了吗?”

    少冲道:“我没心思和你说笑,你说怎么解开这离间之计吧?”吐故纳兰笑道:“若是让他这诡计得逞,你我还是早日打道回府,免得日后受罪。”少冲就问他有何高见。吐故纳兰道:“你先不用出面,我去跟他们说,保管个个悦意。”一天之后,黄敬平、杨竹圣四人就主动找到了少冲,皆曰:“愿听总舵主分派。”

    此后黄敬平外称钱粮堂副堂主,实掌中枢堂;杨竹圣外称执法堂副堂主,实掌铁心堂;吐故纳兰外称中枢堂堂主,内掌执法堂。高斌外挂铁心堂堂主的牌子,内掌钱粮堂兼侍卫统领;金岳因未破身入教,便在内书房帮办,众人中唯有张羽锐表里如一,都是千叶堂的家长。

    少冲既佩服吐故纳兰的本事,又感激他不贪奉献。一时颇为倚重。

    “陆家丰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冲问坐在对面的吐故纳兰。天气渐热,二人一边喝着冰梅汤一边下棋。这盘棋从午后下到黄昏,已经足足两三个时辰了。不是二人棋逢对手难分胜负,而是他们希望陆家丰能看到如此清闲。

    “他今年五十有八,做了二十年的钱粮堂执事,十年的主事和十年的副堂主,人肥矮白胖,八面玲珑。让他来做廉访使反而是件好事。”

    “此话怎讲?”少冲甚是惊奇,“你以为陆家丰不会干政?”

    “此人圆滑性贪,胸无大志,总舵主只要把面子给足,量他也不敢造次。”少冲呵呵一笑。高斌一路小跑进来,道:“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少冲二人起身迎出,陆家丰走的浑身是汗,头上却裹着白巾,白白胖胖的脸热的红通通的。少冲赶紧让入阁中,陆家丰望了一眼半局残棋和酸梅汤,笑道:“好雅兴,好雅兴啊。”少冲笑道:“陆老也好这个。”吐故纳兰笑道:“总舵主不知,陆老可是总教数一数一的高手。韦左使号称国手,常杀的教中好手人仰马翻,唯服陆老一人。”陆家丰得意地笑道:“老啦,老啦,不比从前了。”

    少冲道:“在下当年在荆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有空倒要向陆老讨教一二?”陆家丰兴致勃勃地说道:“何必以后,就现在吧。”说着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就坐在了棋桌旁。

    少冲执黑先行,一招先,步步先,攻城略地,占尽上风。陆家丰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以守为攻,怎奈先手已失,处处被动,一时竟无计可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陆家丰原本热的红通通的面皮已然渗出冷汗。吐故纳兰见状捧着一冰梅上来,邀二人喝后再战。趁此机会,他在陆家丰耳边低语道:“总舵主少年心性,棋风轻快急进,守而不攻正中其下怀,只有挫其锋锐,才能转败为胜。”陆家丰闻言恍然大悟。

    续弈,黑白转战上方,白棋抢占上边大官子后,已全局占优,陆家丰痛下决心集中所有兵力,迎难直上,与白棋决战,苦战数合终于冲动白棋阵脚,局面急转直下,白棋丢城失地,大势已去。陆家丰行棋稳健,计算精准,一寸一寸侵消黑棋中腹,优势渐变为胜势。少冲无奈只得中盘认负。

    陆家丰擦了一把汗笑道:“总舵主棋风犀利,心算精准,在下赢的侥幸啊。”少冲笑道:“陆某过谦了。”说着献上一柄折扇,陆家丰疑惑道:“总舵主这是何意?”少冲道:“本地人好赌,我等入乡随俗,也常下些小注为乐,这柄扇子便是赌注,愿赌服输,请陆老务必收下。”陆家丰接过扇子一看,心中蘧然一惊:此扇白玉为骨,黄缎为面,一面空白,一面题着南唐李后主的一阕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词下没有落款。陆家丰暗忖道:“此扇乃皇家之物,价值连城。他二人也非粗人,如何能不识货?初次见面便送我这份大礼,可见想诚心接纳我,我若不受反倒见外。”

    是夜,陇西总舵主事以上齐聚李宅,为陆家丰接风洗尘。陆家丰大是感动。宴散,众人陆续退去,少冲留陆家丰喝茶闲聊。陆家丰叹道:“陇西真苦寒之地,难为老弟了。老哥有份心意,老弟莫嫌粗陋。”说着他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个身形高挑,腰身纤细的蒙面女子。少冲大惊而起,连连摆手道:“弟何德何能敢受兄如此厚礼?使不得,使不得。”陆家丰笑道:“火正烈,情正浓,这等美事只有老弟能享用咯。”见少冲还要辞让。就说:“实不相瞒这是教主赐予我的,你嫌老哥眼光差,难道教主的眼光也差吗?”

    少冲闻言默然无语,那女子忽开口说道:“总舵主若是嫌小女子粗陋,不堪在内室侍奉,便让小女子在厨下劈柴烧水好了。”少冲闻她声音甚熟,心里猛然跳荡起来,就顺着话说:“既然如此……就请姑娘先下去休息。”陆家丰松了一口气,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

    张羽锐、高斌在少冲居住的地字号号小院门前拦住了少冲。高斌直言不讳地说道:“那女人有些不正经,你今晚不可进去。”少冲笑道:“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还能吃人?为何不让我回?”高斌叫道:“她就是匹老虎”少冲微微一笑。张羽锐道:“柳絮儿是柳长卿的孙女,流落荆湖时赵自极以她为质牵制柳党。老教主过世后,焦手将她劫回总教,稀图以此为纽带凝聚‘柳党’人心。此后苗剑芳、赵自极对柳党大肆清洗,柳絮儿身受株连被罚为奴,此番她来陇西,属下等以为她是受人指使来监视总舵主的。”

    少冲叹道:“你们心意我何尝不懂?只是该来的事终究要来,挡、逃都不是办法。”在高斌肩上拍了一把跨入小院。高斌还要追过去,被张羽锐劝住。高斌急了:“他不听,咱就不管啦?”张羽锐道:“总舵主已经明白了你我的意思。”

    少冲寝室的地仔细清扫过,撒了水,几样粗笨的家具也擦出了本有的颜色,祭台上点着两支红烛,红艳艳的光为小屋增添了几分朦胧和暧昧。柳絮儿整备了四碟清淡的下酒菜,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发呆。听到门外的沉稳的脚步声,忙起身迎到门口,替少冲打起竹帘。少冲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闻到一股热乎乎女人身上特有的醉人香气。

    已经两个月不见一滴雨,快活林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柳絮儿帮少冲脱去灰扑扑的衣裳,递去一把热手巾。少冲擦了把脸,又交还到她手上。两个人动作都很轻,彼此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少冲喝了杯酒,指着左侧的椅子说:“你也坐下来。”

    柳絮儿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了,低头搓着手。少冲斟一杯酒放她面前,道:“陇西苦寒,委屈你了。”柳絮儿道:“总舵主才最幸苦。”

    少冲举杯相邀,柳絮儿轻抿了一口,连连咳嗽不止。少冲拍她的背,柳絮儿挪开身子躲开去。少冲把僵在半空的手收回来,感慨道:“洪湖一别,也有三年不见了吧?”柳絮儿道:“三年零一个月又八天。”少冲感慨:“时光如水,人生易老。旧事仍如昨天,人却都变了。”柳絮儿闻听这话震颤了一下,从衣袖里拽出一柄短剑拍在了桌上,剑柄朝着少冲:“教主那边就说我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她们不会深究的。”

    少冲拿起短剑,在手里把玩着,说道:“你奉命监视我,这般鲁莽,岂不辜负了她们对你的信任?”还剑归鞘,退回到柳絮儿面前。柳絮儿心一酸,咬着唇呜呜地哭泣起来。少冲起身上前,伸展双臂拥住了她……

    二日卯时少冲才出门,见张羽锐、高斌躲在墙角向这边窥探,心知二人守了一夜没走,颇为感动。他对廊檐下的柳絮儿说:“我后晌不回了,你吃了早歇着。天热,别给我送饭。”柳絮儿点了点头,巴巴地望着他出了院门。

    高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地个小乖乖,老子活这么大,这回算见世面了。她要是匹老虎,让她吃了也心甘啊。”张羽锐白他一眼:“就这点出息,将来家大业大了,还少了你珠宝美人?”两人说话时,黄敬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黄敬平的左腿受过刑伤,略微有些跛,慢走时看不出来,一走的急就露出原形了。高斌碰碰张羽锐:“我跟你打赌,一定没好事。”张羽锐白他一眼:“傻子才跟你赌。”只听黄敬平拦心急火燎地嚷道:“总舵主,出大事了鞑子突袭连风寨,弟兄们全完了。”

    少冲眉头一皱,回身冲高斌喊:“去叫杨竹圣查个究竟。”又令张羽锐去打听万马堂的动静。二人尚未动身,吐故纳兰又匆匆而来,少冲问道:“连风寨的事,你怎么看?”吐故纳兰道:“那里本就是匪窝,被官军清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少冲摇了摇头,遥望风和苑方向:“太静了……静的让人发慌啊……”

    午后,金岳接到落髻山传来的一份塘报,塘报由风衣府中枢堂编辑,用以刊载教中重要政情人事。金岳送塘报进值房的时候,双腿漂浮,人也漂浮,差点就被门槛绊倒。少冲意识到出了大事,停住手中笔迎了过来。塘报的头一条登载着顾青阳以右使衔巡视中州、朱宗镇代行风衣府主的消息。领衔外巡与遭贬斥几乎是同义语,朱宗镇是风衣府四名副主之一,又叫季噶拉伊,是除黛眉丽外地位最高的西山人,与顾青阳一向不和。少冲不明白顾青阳因何被逼出落髻山,却可以肯定朱宗镇一定会藉此机会好好清理他留下的产业。

    “顾兄啊,为何走前连一封信都没有?”少冲仰望天空,虽是万里无云,心头却是阴云密布。

    柳絮儿换了一件真丝碎花裙轻盈地走来走去,她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乌骨鸡汤和几样清淡的南方小菜。她站在铜镜前理妆的时候,透过窗棂看见少冲健步走进院子,就掀开竹帘扑了过去。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少冲的脖子上、脸颊上就留下了一串串红艳艳的唇印。少冲整个人立刻就软了,暂时放下了一切烦心事。

    “洗洗脸,擦擦手,再吃饭,乖啦。”柳絮儿服侍着少冲洗漱完毕,牵着他坐到桌前,手脚麻利地给盛了一碗鸡汤递过去,少冲喝了口鸡汤,从中挑起一枚莲子,问:“这是江南的莲子吗。”柳絮儿道:“这是汉中的莲子。”少冲点点头,笑道:“看起来很像江南的莲子啊。”柳絮儿笑道:“那你就当它是吧。”

    “白天在家都忙些什么?有没有人来找过你。”乌鸡汤是温补之物,盛夏喝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少冲舀了几勺就放下了。

    柳絮儿道:“我跟厨娘学汤啊,没有什么人来呀。就是厨娘话好多,问这问那,跟审贼一样。”少冲道:“她是张羽锐的人,他们都怀疑你是中宫监派来的奸细。”

    “张堂主做的没错,黛眉丽就是派我来监视你的。”柳絮儿坦然地说道。又给少冲舀了一碗汤,少冲捉过她的手,喝道:“你想害我。”柳絮儿咯笑道:“你胡说,我哪有?”

    少冲把她箍在怀里,就剥她的衣裳,说道:“让我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红是黑。”柳絮儿尖叫着挣扎了一阵,忽而一转身搂住了少冲。四条手臂相互纠缠在一起,两个人都贪婪地吻着对方。柳絮儿把自己衣裙一件件地剥下来,她的身体就一览无余,光洁如瓷的脖颈,小巧弹嫩的,纤细结实的腰身……少冲嗓子干的厉害,一连吞咽了好口口水。他把柳絮儿摆放在了凉席上,又从头到脚又温习了一遍,着慌着急地爬上去……

    月色透过窗棂,屋子里一片淡淡的清白。少冲一觉醒来,觉得浑身发软口齿生涩,就下到地上倒了杯凉茶喝,柳絮儿蜷缩着身子半趴着睡脸上漾溢着满足的微笑。少冲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扯过薄被盖在她腰上,即使是盛夏快活林的夜晚还是有几分寒意。他还在回味那股蚀骨的感觉,柳絮儿却醒了,没头没脑地说道:“我要是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该有多好。”

    柳絮儿是中宫监披香殿的侍香女,已经服过绝育散,为的是能专心侍奉烈火大神,也避免了执行公务时因生儿育女而意志动姨而变节投敌。少冲安慰她:“听说育生院有位老先生正在研制绝育散的解药,少则三五年多则六七年定能成功。那时你就能得偿所愿了。”柳絮儿喃喃念道:“三五年,六七年,那时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少冲心里咯噔一下,如被针扎了一样。

    “我常常想,那日在阅江楼,你为何不要我?是嫌我脏吗?”

    少冲抚摸着柳絮儿如丝绸般柔滑的脊背,笑道:“其实那日我回去后就后悔了,整整一个月眼前都是你的影子。”柳絮儿笑了。她趴在少冲的手臂呢喃自语:“再也不要离开了。”

    窗外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地叩了三下门。少冲安置好柳絮儿出门来,院外空地上一张苇席盖着三具无头女尸,精光,不着一丝一缕,浑身青肿,被剜,被捣的稀烂。

    “怀疑是羽灵三人。”高斌指着尸体腋下一块没有皮的伤口,“千叶堂的人都有一朵梅花纹饰。”偏院的厨房里忽然传来连声嚎叫。厨子黄么扑跌着往外逃。锅灶里柴火正旺,锅盖被揭开了一条缝,热气带着肉香扑鼻而来。黄么惊魂未定,指着铁锅,嘴唇抖作一团:“那,那里……”哇地一声哭起来:“人头……有人头”

    高斌小心地揭开锅盖:翻滚的热汤中立着三颗人头,丝丝长发随着水流飘然浮动。门口忽有人喊:“柳姑娘晕倒了。”

    柳絮儿被救醒之后,失魂落魄地,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她们是被大欢喜佛杀死的,她们是被大欢喜佛杀死的……”反复说了几遍,就抱着少冲颤抖起来:“我来这之前,姐妹们都说陇西的强盗都是牲畜,一百个男人糟蹋一个女人,不死不休。他们割女人的头颅煮汤喝,这样被害死的人就不能变成厉鬼找他们报仇了。”少冲无言以对。

    马千里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陇西万马堂大当家马驯,他的母亲是马驯的一个侍女,马千里尚在襁褓其母即被马驯嫡妻毒杀,马千里随其舅父长大。十八岁时马驯被蒙古人擒杀,其嫡亲子女畏惧蒙古人不敢报仇。马千里夜率三百骑兵袭杀蒙古万户多佐,由此名声大震,马驯旧部纷纷归附。二十二岁他创建快活林,终成陇西霸主。

    马氏万马堂长盛不衰的一大秘诀就是治军苛严,马部士卒军饷极其优厚,军纪也极为严苛,入营士卒三十岁前不得娶妻,为保持军卒士气不至溃散,万马堂将抢掠来的年轻女子充作军妓,取名‘花军’,每月逢五逢十,花军便到营中慰劳士卒。这一日士卒们诡大欢喜佛,通宵达雕欢,谓之大欢喜宴堂会。每一场堂会下来,花军都要折损大半,活下来的也多疯癫残废。士卒们将那些被虐杀的女子割下头颅和胸乳,熬成汤喝掉,认为这样死去的躁就不会变成厉鬼来索命了。在陇西,骂人最恶毒的莫过‘请你全家女人去吃大欢喜宴’。

    少冲明白这是马千里对自己的一次严正警告,再不走,下一次在热汤里翻滚的可能就是自己的脑袋了,虽然这一天早在预料之中,然而事临当头,少冲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安顿了柳絮儿后,他便召集黄敬平、吐故纳兰商议撤出快活林事宜。陇西总舵新的驻地设在安平堡,七百里外的一座没落的土堡。

    它是杨竹圣从一股马匪手里夺来的,背靠大山,面朝大漠,地势易守难攻,四周数百里内没有蒙古驻军。早在三个月前少冲即密令黄敬平督导修缮,此刻工程已经大体完工。当日清晨千叶堂率先启程,马千里派大将朱日哈率兵“护送”至城外七十里。随后阿斯尔密又送钱粮堂七十里。后半夜,传回二堂平安无事,少冲这才放下心来。

    柳絮儿听闻安平堡没有裁缝,赶在行前做了几件内衣,少冲回来后便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给他看,红艳艳的小衣映衬着瓷白色的肌肤,看的少冲心旌摇动,搂住她气喘吁吁的正要求欢,冷不丁门外一人轻声唤道:“总舵主,山上有信使到”少冲道:“我去去就来。”柳絮儿拖住不放手,少冲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哄的她放行。

    客厅中一主二从三个人,为首是大胡子的西山人,见少冲进来,板着脸道:“教主手谕一封,请李总舵主一人听宣。”少冲斥退随从。

    密使道:“教主谕示:李少冲自入教来忠贞勤勉,屡立功勋。自今日起擢升中宫监副掌监,即随来使回总教听用。李副掌监恭喜啦。”少冲凛然一惊,接过谕旨,道:“尊使一路幸苦,请稍事休息,待我召集各堂交代一声,就随尊使启程。”密使道:“教主谕旨里交代的很清楚:‘即随来使回总教听用’。陇西之事,自由新任章总舵主接管,你大可放心。”少冲闻言心中一沉。

    密使一努嘴,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夹住了少冲。少冲冷言道:“尊使也太不近人情,即便要走,也容我带几件换洗衣裳。”密使道:“不必,教主亲自赐你一件紫袍。你现在就可穿上。”说罢捧出一件紫袍来,左右齐喝:“请李副掌监更衣。”

    街片刻,少冲只得穿上紫袍,密使哈哈一笑,道:“看起来也十分合体。”说着话他竟弯腰来为少冲整理衣襟。少冲只当他是示好之举,并未在意。谁知那密使一拉衣襟,紫袍中突然窜出数百枚钢钩,将手臂、心腹一起顶住,稍微一动钢钩便会嵌入皮肉。

    少冲怒喝一声:“你这是何意?”密使骤然冷下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带走”手一扬,一股迷烟扑面而来,少冲顿时昏晕过去。

    未知几时,少冲悠然醒来,他没有睁眼,而是侧耳倾听:叽叽呀呀的是车轱辘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里;上下颠簸不止,这应该是山路;有啾啾的鸟鸣声,快活林周遭上百里都是沙地,唯有东南三十里的莽山有山林。没错,莽山是南下的唯一路径,这里就是莽山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密使抽出短匕抵住少冲的腰眼,喝问赶车的随从:“怎么回事?”随从答道:“前面有辆车轱辘陷进坑里了。”

    “车上是些什么人?”

    “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还有一个赶车的老汉。”

    密使松了口气:“你们过去把车推开,咱们好赶路。”

    两个随从应声而去。密使冷笑一声道:“李少冲,这都是你的安排的。”少冲见被他识破,也不再装睡,冷哼了一声,道:“这是马千里查税的关卡,尊使小心些。”正说着,但听一阵娇笑,只见一怀抱婴儿的少妇扭着细腰风情万种地到了马车旁,娇声脆气地说道:“两位大爷请了,小女子回乡探亲,车轱辘陷进坑里,虽有两位好心人帮忙,怎奈仍旧抬不出来,请大爷们再施援手,小女子感激不尽。”

    少冲冷冷说道:“在下脚上有疾,不能动弹,你另请他人吧。”少妇闻言怒道:“你不肯帮忙也罢了,何必唬人?出门在外,谁没有三灾九难的。今日你不帮我,今晚便遭马匪。”少冲怒道:“你骂谁来。”伸手来掀车帘,密使大惊急忙拦阻,已经来不及了。一股醉人的香气扑面而至,头一晕便不省人事。

    少妇咯直笑,把怀里的假婴儿往密使身上一丢,问少冲道:“我这一计如何?”少冲苦笑道:“你使了多少药,几乎把我也迷晕了”

    假扮少妇的是柳絮儿,赶车的老人则是高斌。

    高斌扶少冲下车,问道:“这三人怀揣中宫监令牌,那封谕令也是真的,总舵主如何识破他们有诈的?”少冲笑道:“他们三人不请自来,便是有古怪。”高斌点头又摇头,仍旧不解。少冲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谁跟我过不去,谁就是有诈。”

    柳絮儿一身粗布麻衣,头戴一方花格子丝巾,俏生生的别有一种风味。少冲问道:“小女子撒起泼来倒也有鼻子有眼,你是跟谁学的?”柳絮儿笑嘻嘻道:“撒泼、耍赖,女人天生就会,哪里用的着学?”少冲哈哈一笑,不想这一动腰腹部几处要害顿时被那倒钩挂住,慌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高斌拔剑来割紫袍,少冲急忙摆手道:“我可不想开膛破肚,免了免了。”柳絮儿捂嘴咯直笑:“这是披香殿的龟缩宝甲,内藏四十八枚倒钩刺,触动机关后钩刺嵌入皮肉,受刑人就会像乌龟一样缩着不能动弹,苦不堪言啊。”

    少冲苦着脸哀求道:“柳大人救命则个。”柳絮儿咳嗽了一声,示意高斌背过身去。她拿出一把精致的恤刀小心地剪开紫袍,绸面之下布满了机关,已有十余把钩刺扣进了少冲腰部和肋下。柳絮儿大气不出一口,小心地拔出一枚枚倒钩,每拔出一枚便扯动一下钢丝,那带血的倒钩刺便缩回衣内。盏茶工夫后少冲才得解下紫袍,浑身血迹斑斑。柳絮儿看着心酸泪水簌簌往下落。少冲安慰她:“不过皮肉之伤,误不了今晚行房。”柳絮儿急的直流泪,说道:“休要嬉笑,回去治伤要紧。”

    回快活林后,少冲径直去了刑房,那密使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高斌道:“此人是中宫监的侍卫,名叫呼伦庭。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少冲走到他面前问:“是朱宗镇派你来的?”呼伦庭嘿嘿冷笑道:“教主派我来传谕,你们这般对我,这是谋反。”少冲冷着脸说道:“说出幕后主使,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呼伦庭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高斌喝道:“我这里有一百八十三种刑具,就算你是块钢我也要把你揉成水”呼伦庭冷笑不言。高斌恼羞成怒喝令左右用刑,他口中的一百八十三种刑具自然是恫吓之言,不过自张羽锐执掌千叶堂以来也确实添置了不少刑具。

    少冲摆了摆手道:“赏他个痛快吧。”说罢就走出了刑房。高斌紧跟出来,轻声道:“总舵主最好不要去见柳絮儿,我担心他们是一伙的。”少冲叹道:“以前或许是,但现在起已经不是了。把你的人都撤了吧,今后不要再监视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