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观自在

目录:江山画| 作者:楼枯| 类别:其他类型

    崖州最南端,号称天涯海角,向来是荒蛮之地。夕阳西坠时,少冲与林玄茂并行于椰林下的沙滩上。望着无际的南海,少冲不甚感慨:“我自小在洪湖岸边长大,以为洪湖是世上最大湖,等见到了洞庭湖、太湖才知道洪湖不过是一个玄,后来又见了东海,洞庭湖又变成了一汪水洼。”

    林玄茂似乎无心听进这些,他一直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少冲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知道家难当,这是好事,不过心胸也要放宽广些,能找到一块跟中原一样大小的大洲,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有的大事。到那时我们可以迁五十万人过去,不过百年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诗礼文明之乡,你林玄茂必将名垂青史,永为后人仰慕,古往今来哪个帝王的功业能与你相比?”林玄茂苦笑了一声,仍没有答话。

    沙滩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李迎和四五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子泼水游戏,玩的兴高采烈。少冲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道:“天下即将大乱,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找一块净土。好让千千万万像她们一样的孩子有一块安生立命之地。希望那里没有饥饿,没有争斗,没有尔虞我诈。人人都能心怀天真,无忧无虑。”林玄茂动情地说道:“属下明白了,林玄茂一息尚存,不辱使命。”

    巡视完崖州分舵,少冲又去了滇南、黔州两舵,又在鹰虎山盘桓了数日,这才回落髻山。其时四月将尽,满目的柳绿桃红。张羽锐将周氏如何脱身,如何托庇于罗倩倩、周扬衣夫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李少冲连连点头,又问起刘庸下落,张羽锐道:“淮西诸将为推卸寿春失陷罪责,污蔑刘庸勾结刘整,在庐州诱杀了他。”

    少冲摇头叹息,连说刘庸不错,死的可惜。这时案前主事李浩瑜将拟好的一份议疏拿进来,少冲招呼张羽锐来看,说日前自己与吐故纳兰、黄敬平等人商议,欲创设淮西总舵,百年后与蒙古人再争天下。张羽锐问为何要等百年之后。少冲道:“赵家江山十年内必失,蒙古人要坐稳江南至少要十年。人心思定,七八十年内当无大事。此后,民心觉醒。江南、淮西、荆湖三地受迫最深,必有英雄举事。然江南偏居一隅,风流太过,难成风气;荆湖天下腹心,四战之地,又伸不开手脚;唯有淮西,民风刚烈,古风犹存,前有江后有河,西面有山,东面靠海,实为争夺天下的霸王之基。”

    张羽锐面露喜色,又问几时创设,何人主持。少冲道:“庐州、定远、商城乡间流传光明教,尊崇弥勒佛,百姓信众甚多。我意将淮西总舵寄养在光明教内,以便掩人耳目。”少冲所言

    “寄养”就是派人渗透进光明教,逐步操控、改造。这等事一向归千叶堂操办。张羽锐听了跃跃欲试,请战:“属下定不辱使命。”少冲却摆了摆手道:“此事交给殷深道去办。你还是要盯紧那件事。”张羽锐应了声是,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柳絮儿下华山后不久便有了身孕,体弱身懒不愿意走动,李迎每日陪她说话解闷,照料的十分周到。这日正与柳絮儿说笑,忽见少冲进来,便道:“今日难得贵客临门,当真是一件喜事。”少冲笑道:“我几时倒成了客?”李迎道:“您自己倒算算多久没来啦,倒像柳姨肚子里怀的不是我的弟弟。”少冲扬手要打,李迎连忙告饶,接过少冲的长袍溜了出去。

    少冲抚摸着柳絮儿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一叹:“十数年恍如一梦。”柳絮儿也握着他的手,道:“这些天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们生了个男孩,才生下来,他就能走能跳,自顾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后来,他一只脚掉进冰窟窿卡住了,我拽着他往上拉,却越发往下陷。我的手忽然一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滑进了冰窟窿,他张手向我呼救,我想救他迈不开腿,想呼喊又张不开嘴。”柳絮儿抽抽搭搭地说着,就紧紧地抓住了少冲的手,“我找人解过梦,他们说这是个不祥之兆,我好害怕……”柳絮儿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苍白的脸上渗出了一层虚汗。

    少冲安慰道:“梦是反的,是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等这阵子忙完,我陪你去鹰虎山散散心,杨竹圣替我修了座庄子,我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柳絮儿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不必了,有迎儿陪着我,一点也不觉得闷。你要她读书写字,为何不传她点武功?”少冲道:“女儿家舞刀弄枪终不成个样子。”柳絮儿道:“学些武功强身健体不好吗,我要是从小习武,就不会这般体弱了。”少冲点头道:“你说的有理,等你生下孩子,我一发教他们,三五年后保管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柳絮儿咯笑了起来,脸色愈显惨白起来,手心里也渗出了汗。

    安顿柳絮儿睡下,少冲唤来医药局医师黄龙诞。黄龙诞清瘦如鹤,衣貌邋遢,但医术之高医药局无人能及。且他年轻时与人殴斗伤及,形同阉人,出入内宅闺房十分方便。黄龙诞眯着小眼似笑非笑地说:“柳主事曾服过绝育散,本是不宜生育的。但她求子心切,私服解药,解了毒,也损了精气。如今内外皆虚,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少冲仰面朝天叹道:“可怜我命中注定无子。”黄龙诞笑道:“首座正当盛年,岂可说这灰心话?这些年您心太忙,东奔西走的,广种薄收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内外安定,只消选准一块好地,深耕个三五月,定有斩获。”少冲笑道:“你就细说说如何个深耕法?”黄龙诞道:“选一妙龄少女,每日一御,连续三月,必然开花结果。”

    “这块地你去挑,成,我升你做局正。不成……”少冲笑嘻嘻地揪灼龙诞的假胡须:“我把这假货连着后头的真货一同揪下来。”唬的黄龙诞寒噤连连,额头见汗。

    西天还挂着残月的时候,李迎像往常一样来到政务堂前练剑。紫阳宫有早起练剑的戒规,李迎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起早是件苦事。辰时,李迎正服侍少冲用膳,李久铭、吐故纳兰、董先成、张羽锐、汤玉露一行就到了外堂,众人此来是商议调拨银两打造海船寻访南大洲之事。李迎也不回避,取出案头镇纸下的《改化革新疏》草稿,誊抄起来。

    这份疏议是少冲亲手所拟,大要有九条:

    第一条,定《九鼎律》、《纠纷律》、《刑律》为圣教基准律法。

    第二条,复设首座之位,协理阴阳,参谋庶务,座下设枢密、度支、司马、理刑四局,其中枢密局对应中枢、千叶二堂,度支局对应钱粮、内务二堂,司马局对应铁心堂,理刑局对应审刑院、执法堂。各局设主事一人,为首座私从。首座每日辰时至酉时在落髻山政务堂办理公务。

    第三条,内务府改名内务堂,归并于风衣府,与中铁千叶法五堂并列,其职掌不变。风衣府执法堂审刑司、清议院法理院合并为审刑院,位与中宫监、风衣府、清议院、育生院相等。

    第四条,中宫监掌宫与四大院主地位平等。

    第五条,厘定宫院职分。

    中宫监下设尚书房、药膳局、尚衣局、花草厅、披香殿、内卫营六部,职掌教主警卫、起居、饮食、公务、敬天和落髻山花草养护、洒扫清洁等庶务。

    清议院下设秘书监、立法院、情调局、大议院、评议院五部。掌管教规法度、风议政情,评议大事,审定荣勋。

    风衣府下设中枢堂、钱粮堂、铁心堂、千叶堂、执法堂、内务堂六部。掌管钱粮、警卫、庶务等。

    育生院下设秘书监、育婴堂、小学院、大学院、专科院、武功院、养老院七部。掌管教中生养、育成、学术。

    审刑院下设明礼院、刑律院、公理院三部。掌管庶务争纷、明辨刑狱、厘清法度。其中,明理院专门审理不服各堂依《纠纷律》所定各案,刑狱院审理执法堂依《刑律》揪送各案,公理院复核明理、刑律两院所判各案,重审各上诉案。依律,凡死刑案皆需清议院大议院照准,呈教主朱批方可执行。

    第六条,各地分设川中、陇西、关中、中州、金陵、荆湖、滇黔、广南八大总舵,另设崖州分舵,直属风衣府管辖;总舵下设分舵,分舵下设座,座下设祭,祭下设伙,一伙十人,五伙为一祭。

    第七条,设鹰虎山、南海、天山山三处大营,以杨竹圣、林玄茂、周南为总管。

    第八条,将教中阶级定为九品十八级,其中:首座一品级;十大使者为副一品;清议、风衣、育生、审刑、中宫五大院府主、行辕大总管为二品;总舵总舵主为副二品,总教府院下各堂、院、监、所、局正主为三品,六级;分舵主四品;座主六品;祭首八品;伙长九品。其余各部正副职、主事、执事按序皆有品级。

    第九条,李少冲升任首座;陆纯授左使领清议院院主;李久铭授右使领风衣府府主;刘春山授春使领审刑院院主;焦手授夏使领育生院院主。

    吐故纳兰授秋使领风衣府副主兼中枢堂堂主;董先成授冬使领风衣府副主兼铁心堂堂主。金岳授东使领关西行辕大总管兼川中总舵主;张希言授西使领中原行辕大总管兼中州总舵主;杨洪卫授南使领江南行辕大总管兼金陵总舵主;胡武一授北使领西南行辕大总管兼荆湖总舵主。

    黄敬平任中宫监掌宫、谢丽华任副掌宫兼任披香殿主事;

    张凉竹任关中总舵主;金维四任陇西总舵主;段玉明任滇南总舵主;方清逸任黔州总舵主;卢湘亭任广南总舵主。

    张羽锐任风衣府千叶堂堂主;汤玉露任风衣府钱粮堂堂主;雷显声任风衣府执法堂堂主;陆家丰任风衣府内务堂堂主。

    林玄茂兼任崖州分舵舵主。

    李迎誊录完毕,有关寻访南大洲的事宜仍在热议中。除李久铭外,众人对耗费巨资寻访南大洲之举皆有异议,眼见正午仍不能决,李浩瑜来问是否开饭。少冲道:“今日不论出个结果来,谁也别想吃饭。”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

    于是定八总舵精选八百对少年少女,各府院挑选四百精丁,分道南下崖州,待大船造好即迁往南大洲殖民建国。按图中所载地理气象暂将南大洲划为七道,曰山南道,山北道,江南道,江北道,漠南道,漠北道,漠西道。为求稳妥,先开发山南道,以此为根基,积蓄力量,徐图进取。

    李迎又将誊完的《改化革新疏》仔细地复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交给少冲,少冲复核一遍,连连点头,随口问道:“你看教主会恩准吗?”李迎道:“教主一定准,只是清议院那边肯定要吵起来。”少冲笑道:“不让他们做主,还不让他们嚷嚷吗?”于是就命李浩瑜用印发出。

    张羽锐折转回来,不顾李迎在场,禀道:“属下奉令密查金岳贪腐一案已有眉目。”少冲边听边向后廊走去。李迎埋头收拾书案时,隐隐听到张羽锐说:“……合计所得十七万八千两白银,黄金一万三千二百两,所得钱款多已挥霍。……他还误信妖道所献壮阳术,蒸食婴儿脑浆,取少年肾脏泡酒服食,有据可查的就有三百六十三人。……李久铭亦插手此事,所得证据足可置他于死地……”

    又听少冲道:“看来我告诫他的话,他全当了耳旁风。无公不信,不信不立。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连连吐了几口闷气,又说:“你去给他提个醒,悬崖勒马,不可再误。”

    李少冲一觉睡到正午,醒来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洗把脸,喝杯浓茶,继续伏案批阅表章,至掌灯时暴雨如瓢,政务堂中有几处漏雨,一干执事忙着接雨,弄的铜盆瓦罐叮当乱象,吵的头昏脑胀,于是丢下笔到后堂软椅上躺下,顺手拿了本《南华经》翻阅。不觉眼皮沉重,打了个哈欠正要睡去,猛然瞥见书案笔筒上停着一只毛色绿得发黑的乌鸦,两颗黑黢黢的小眼正盯着自己。

    李少冲方觉惊奇,那乌鸦就扑啦啦飞到了书房门口,停在门槛上又扭过头来看,似专在等候自己。少冲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乌鸦引着他上了一条山间小道。此时夜雨已停,水雾正浓。被冷风一吹,少冲打了个激灵,惊道:“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眼前是一个破落的山洞,洞口用铁栅门封住,洞中隐隐透出灯光。乌鸦穿过铁栅门仍往前走,少冲正思索如何打开铁门,但听“哗啦啦”一声脆响,铁栅门上的铁链铜锁竟自己滑落了。

    穿过一段百余丈长的逼狭山洞,眼前是一座宽敞的穹顶石厅,石厅正中央是座祭台,一灯如豆,发出鬼火般的微光。借着这点微光少冲看见在石厅的穹顶和四周的墙壁上画满了近百幅壁画,每幅画长宽约三丈,笔法写实,人物场景栩栩如生。

    大厅的穹顶上是幅人物众多、场面弘阔的巨画。画中,一座圆顶镶金的城堡上空浓烟滚滚,城堡外成千上万的波斯人围在一座断头台前,观看自己的国王和王后被一群身材粗壮的黑衣武士肆意侮辱后砍下头颅。少冲研读过《天火焚尘录》,知道这副画描述的是教史中最不堪回首的“天火焚城”一节。

    宋太平兴国二年五月,西域吐火国为辽国附庸石城所灭,国王被杀,诸王子被活埋,皇族亲贵尽遭屠戮。长公主赫丽娅在驸马莫洛通的卫护下冲破重围东来大宋,后又在落髻山创立天火教。

    一幅壁画就是一段历史,表意的手法或直白或含蓄,熟读《天火焚尘录》的人不难看懂其中大部分,少部教史中没有明载或与所载有出入的,看着就有醒力。

    少冲舍去那些年代久远的不看,从倒数第六幅看起。画中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五个蒙面人提着四盏色彩不同的灯笼纵马疾驶,在他们身后一个儒雅男子驾车载着个女人正匆匆赶路。九头目泛绿光的恶狼立于山巅,紧盯着那五个骑马人,却对近在咫尺的一男一女视而不见。

    少冲想这五个骑马的人便是继昌师徒了。先教主病逝,十大圣使迎请杨清回川接任教主。中原各派闻风欲在半途截杀,为策杨清安全,温铁雄促请武功院院主继昌下山接应。中原各派全力对付继昌和他的四灯阵时,杨清却在顾青阳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落髻山。

    少冲仔细地数了骑马人的人数,暗自惊叹道:“当真是五个人、四盏灯。”

    旁边一幅壁画中一个年轻人纵马疾驶,张弓搭箭射向一匹野马,那马虽高大肥壮却已老迈不堪,它面目狰狞、喘着粗气,做垂死挣扎状。少年身后跟着一群野狗,头顶盘旋着几只秃鹰,都贪婪地盯着那匹垂死的野马。壁画的背影是一座被战火焚毁的城市,野狗穿行在残垣断壁间啃食着尸体。城中一角,堆着山高的金银,圈着成群的女人,得胜的武士们正在兴高采烈地瓜分着,在他们的头顶上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贪婪地吸食着死者的躁。躁在恶鬼体内不断凝结,恶鬼的躯体便急剧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大到能遮天蔽日,强到只需用爪尖轻轻一按就能置所有的武士于死地。

    石厅中骤然间冷气逼人,少冲蓦然心惊:这幅画难道说的是自己在陇西大破马千里的旧事?那贪吃的恶鬼却又是什么?

    下一幅画中一山高耸入云,山腰一座红色石堡上烈火大旗迎风猎猎,旗下一群体格雄壮的金甲武士枕着盾抱着枪正睡的香甜。浑然不觉敌兵已沿着山间栈道爬了上来。在山顶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围在一口铜鼎前饮宴,鼎下柴火熊熊,鼎内热气腾腾,众人尽情欢笑。宫殿外也有一群衣着鲜丽的人,却是个个眉头不展。而在山脚下,野狼虎豹肆意横行,不见有人,只见满地的残肢断臂、骷髅骸骨。

    少冲不想再看下去,转身欲要走,却怎么也抬不起脚,眼前的这幅画实在太吸引人了:一人立于山顶作画,在他眼前,由远及近有大海、港湾、海船、城镇。大海壮阔无垠,海面上帆影绰绰,平静的海湾里一艘巨大的海船正在装卸货物……对着海湾的是一座初具规模的城镇,傍山面水而建,城中一栋红石堡上插着一面旗帜,正是天火教的烈火熏天旗,而在最近处的山顶岩石上蹲着几只兔头鼠身的怪兽,其中一只歪着头似乎正看着作画之人。

    少冲突然被震撼了,图中所描绘的不正是自己苦心寻找的南大洲吗?林玄茂出海已有半年,就算一切顺利也不过是刚刚抵达南大洲,图中所描绘的城镇根本就不会存在。这幅画究竟是何人所作,他如何能预见未有之事?

    少冲忍不住往下看去:群山耸峙,一江东流,水击顽石,浪跳千丈。临江一巨石上立着个刽子,手持巨斧正在砍剁人头,临刑之人挨个儿走上前来,背朝江水下跪,引颈受戮。没头的尸身失重跌入江中,那头颅则滚落石下堆积成山。

    李少冲感到了一股寒意,一种透彻骨髓的阴寒,他拢了拢风衣,缓缓地吐了口气。

    最后一幅画用笔甚为精简:一座形如馒头的石山,光秃秃的无草无木,一座新坟前插杆绣球招魂幡,彼时斜阳西坠,惨淡如血。

    李少冲看到这吁叹了一声,一时心明通透,顿感解脱。恰此时,一物“哇”地一声大叫,吓得他手脚俱软,一声惊叫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醒来方知是一场梦,此刻夜雨方歇,大约是三更末。

    政务堂外李浩瑜正拦着一个值夜的侍女说笑,猛听得内堂里传出一声惊叫,拔脚跑了过来。李少冲正平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气息匀和,神态自然。李浩瑜取了棉毯正要过去给他盖上,李少冲却睁开了眼,丢下手中的《南华经》,起身往外堂走,李浩瑜忙取了件披衣跟上。政务堂外寒星欲坠,冷风袭人。李少冲吸来满口清凉,紧了紧披衣,信步走上山腰间的小道。

    李浩瑜止住一干侍从,只一个人跟在身后。这条小道盘旋通往山下,两边林木苍荣,夜风浮动花香扑鼻。小径的尽头是座废弃的山洞,入口用铁栅门封锁,黑黢黢的冷气逼人。少冲询问此为何地,李浩瑜答道:“这原是守灵人栖身的火不灭洞。”少冲又问:“守灵人是烈火大神派驻人间的使者,其栖身之所因何如此破败?”

    李浩瑜心中直打鼓:烈火大神主宰天下,守灵人是其使者,示神谕,测未来。火不灭洞乃圣教至高无上的神圣之所,尊贵犹胜尚清宫。年前陇西兵攻山,凡西山人,不问良莠驹砍杀,守灵人自也难逃厄运。李浩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少冲遂怅然一叹,道:“找人好好修葺一番吧。”

    《改化革新疏》按例经杨清批转清议院清议后,一字不差地颁布施行。少冲辞去天火右使、风衣府主之位,专心辅助教主杨清处置内外庶务。政务堂内灯火日夜不息,少冲宵衣旰食常忘黑白。这日四更,少冲觉得口干,便唤人倒茶,唤了一声不见人,再唤,谢丽华轻纱薄裙飘然而出,裹着一阵香风到了书案前。

    少冲惊道:“怎么是你?”谢丽华道:“谁能熬的过你?宵衣旰食明天子。”说着放下茶碗就要走,少冲扯住她,按在书案上,撩起衣裙了一圈。谢丽华整衣正要走,少冲道:“急什么,陪我说说话。”谢丽华星目生辉,将一枚李子喂进少冲嘴里,说:“让她瞧见,我可担待不起。”二人正嬉笑间,李浩瑜慌手慌脚地闯了进来,目视此景,退回到回廊下,禀报道:“医药局新荐来的谭医师请示,几时能见柳姑娘?”

    少冲道:“就是今日吧。”又对谢丽华说:“你不是常说腰疼吗?正好见见这位潭医师。”打发了谢丽华,少冲问李浩瑜:“究竟何事?”李浩瑜道:“今晨在通天洞外发生一起凶杀案,一名主事三名执事被杀。”少冲喝道:“荒唐杀人自有执法堂管,你李主事总不会让我去查办吧?”

    李浩瑜嗫嚅道:“案发后李右使匆匆忙忙赶了过去,属下以为不可不报首座。”少冲问:“是什么案子竟惊动李右使?”李浩瑜道:“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最近有风声说李右使私下在查察一桩大案,或许与此时有关吧。”少冲道:“你如今地位特殊,须知慎言慎行的要紧,捕风捉影的事少说。”李浩瑜虽挨了一顿训,心里却清楚李少冲并非真心责怪他,相反还有几分赞许。不过另一件既头疼又要紧的事如果回报了,他就保不定自己会不会挨上一顿臭骂了。

    谢丽华出门望见恭恭敬敬地侯在玉石坊下等着觐见的医药局医师谭中怡,心中忽生疑问:黄龙诞因何被贬?其实想知道答案十分容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披香殿会立刻查明一切。问题是有必要知道吗?

    李迎提着亲手熬制的膏汤走过政务堂前的玉石坊下,被一个熟识侍卫叫住,侍卫低声关照道:“首座正在骂人,姑娘还是等等再进去。”李迎问:“父亲又一夜没睡?”侍卫叹息着点了点头。

    李浩瑜勾着头一路小跑出了政务堂,他一心赶路并未注意到李迎。李迎进到内堂时,一名侍女正蹲在地上清理残茶和碎瓷片。李少冲阴着脸,闷声不语。李迎把汤碗放在案头,一面收拾凌乱的桌案,一面柔声劝道:“发这么大的火,十里外都能听到,不怕震塌了这老屋老房,也要注意气坏了身子。”一句话说的少冲心情好了许多,李迎趁势盛了碗汤塞到他手里,娇嗔道:“整宿整宿的熬,还当自己是十岁吗。”少冲笑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李迎看着他把汤喝完,扶他到躺椅上躺下,笑着说:“这一个时辰你就乖乖躺着,天不塌下来就不许你醒。”少冲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眼一闭就进入了梦乡。

    李迎练了一个时辰剑,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热手巾,一边擦汗一边问:“首座今早因何发怒?”侍女回头看了眼内堂,悄声道:“是为了菱姑娘的事。”李迎心里咯噔一下:闻她病体未愈留在华山养伤,莫非出了什么岔子?于是追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侍女慌乱起来,道:“奴婢说了,定遭张堂主责罚。”李迎笑道:“傻妹妹,他要查问起来,就推在我身上。”侍女想了想,道:“奴婢也只听了一言半语,说是菱姑娘和一个姓钟的男子在外面游山玩水不肯回山,两个人形影不离,似乎亲密的很……”

    李迎暗忖:原来风传她跟钟白山在一起竟是真的。她跟父亲多年,既无子嗣又无名分,聚少离多。如今柳姨有了身孕,他日生下个一男半女,她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如此结局也算差强人意。只是这等事哪个男人能忍得?若是父亲一怒之下杀了钟白山,岂不是跟西隐一脉结了死怨?想到这,李迎把牙一咬:罢了,我去放了她,左右他不能杀我。

    又想:父亲平素最信任张叔叔,这等机密事,只会交给他。张叔叔心机最深,从他那儿只怕什么也问不出来。是了,枢密局的李浩瑜肯定也知道内情,我何不诈他开口?李迎心生一计,唤过侍女,在耳边交代了几句,道:“让他在一日内办妥,不得迟误。”

    二日清晨,李迎正陪柳絮儿在园中散步,忽传李浩瑜求见,李迎心中得意,吩咐道:“让他先喝茶等着。”柳絮儿道:“你有事就先去吧,我一个人不打紧。”李迎笑道:“您老人家就是心太善,这会儿不该他当班,让他等着吧。”

    李浩瑜在前厅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热茶喝了七八碗,心里仍是一阵阵地往外透着凉。昨日近午,李迎打发侍女来传话,要他备办六味药材送去。药食汤茶自有专人负责,并非他的职责,李浩瑜却不推辞,一力承揽了下来。又见这六样药材都是平常易寻之物,也就未放在心上。忙到掌灯时分,李浩瑜交了班,才来医药局抓药,偏偏就缺了味茯苓。

    李浩瑜这才慌了神,指令医药局连夜搜寻,翻遍了内务堂仓库仍未凑齐。此时已近子时,通天洞、红堡关门已闭,没有李少冲的手令,任何人也出不去。万般无奈下,李浩瑜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备齐的五味药来见李迎。

    金色的阳光洒满小院时,李迎短衣劲装,蹦蹦跳跳进了院门,一边走一边把手中的皮鞭甩的啪啪响。看见李浩瑜的两个黑眼圈,她笑道:“愿不得父亲常夸你能干,就几味药材我让童晓彤去找,三天还找不齐,被我臊的脸通红。”李浩瑜面露尴尬,说道:“药材都已配齐,只是仓促间,还差了几钱茯苓。噢,卑职已派人去鹰虎山、驻马镇寻觅,后晌就能送到。”

    李迎道:“原本也不必这么急,不过是父亲见天凉了,吩咐我熬几副金银莲子膏让家里补补身子。父亲那儿一份,柳姨那一份,我一份,还有一份是给金姨预备的。她如今还没回来,或许再晚两天也无妨,或许正午就回来了。谁又说的准呢。”李浩瑜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口道:“大秀尽管放心,误不了菱姑娘的那份。”

    李迎突然把脸色一沉,嗖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害她?你把她怎么了?”李浩瑜被她一诈,慌了神,急辩道:“这,这与我无干呐。”李迎杏眉圆睁:“休要瞒我我问张叔叔要人,他说此事是你操办,要我来问你。你说不知道,难道要我叫他来对质吗?”说时故意把马鞭碰掉在地上。

    李浩瑜看了心惊,忙道:“大秀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件事,确实是我办的。是首座吩咐不得让外人知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起来,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讪讪地说:“大秀自然不是外人,卑职就直说好了。”

    自寿春城下从于重嘴里得知金菱儿和钟白山在一起后,少冲恨她不忠,密令千叶堂抓捕二人。张羽锐查知二人藏身在川北九曲沟的当阳山庄,便派心腹张焕民将山庄围住。当阳山庄庄主当阳华乃西隐名宿,张焕民不敢用强,故意放出风声说李少冲将亲来山庄要人,唬的二人连夜出逃,出门即被拿住。张焕民将二人拘押在川中总舵大牢,自己回落髻山复命。

    李迎问李浩瑜:“我要去成都耍耍,父亲问起你怎么回?”李浩瑜道:“首座若问,卑职如实回禀。”李迎笑嘻嘻地点点头,留了封信给柳絮儿,日夜兼程去了成都。距成都还有十里,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金岳。李迎下马参拜,亲热地叫金伯伯。金岳笑呵呵地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一个人跑来成都,为何不提前打个招呼?要是出了差错,要我如何向你爹交代?”李迎笑道:“这路上的花花草草哪个不是伯父您的耳目,侄女说不说还不是一样?”

    金岳哈哈大笑,抚着她的额头说道:“你必是听说锦官城里小吃美味,嘴馋了。也罢,伯父就陪你尝遍成都小吃,伯父请客,你尽情地吃吧。”

    李迎道:“侄女想见菱姨,伯父您给个方便吧。”金岳冷下脸道:“大人的事孝子家不要掺和。”李迎笑道:“你们的事我哪里敢管?是柳姨怕她在狱中吃苦,让我来看看,也有几句话要我带给她。”金岳道:“果真么?”李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金岳道:“你去可以,不过,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你金伯伯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

    李迎道:“咱们拉勾吧,谁食言谁变乌龟啊。”打发了李迎去探监。金岳对侍立一旁的大管家金典说:“刁蛮公主也有刁蛮公主的好处,就是要用对地方。”金典木讷地笑笑,却说:“可人若是丢了,到底还是要着落在老爷身上。”金岳笑了,说:“你好糊涂啊。金枝玉叶,谁敢动?他张羽锐牛皮哄哄的敢较真吗?他不敢,我也不敢。她就像把金钥匙,所有解不开的锁,她一来就,“咔嚓”,全解了。”

    金典咧开嘴木讷地笑着,一嘴黑黄的板牙。

    金岳点指着他,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金典脑子不够灵光在金府是出了名的,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愚笨不堪大任,他几次恳求金岳免去他的大总管,金岳都没答应。金岳自有他的道理,笨人有笨人的好处,笨人没有花花肠子,用着放心。当然,把一个笨人当心腹,也有许多遗憾之处。譬如金典没有为自己刚刚做出的英明睿智之举而欢呼就是一例。

    金岳的心里像浇了一壶滚油,他急切想让金典知道自己的英明睿智,于是当二管家金通请示夜晚由哪房侍寝时,金岳不假思索地说:“去芸儿那。”

    金岳发迹后将那波斯女子赎出做了侍妾,不到一年得病死了。此后,他接二连三地纳了五房小妾,各有各的鲜妍,各有各的灵巧。但金岳却都认为她们是灵巧有余、聪明不足,真正能入他心的只有五房的芸儿——一个年龄跟李迎相仿的女孩子。

    金通看了眼金典,躬身回道:“回老爷,芸娘今个身子不方便。”金岳咕哝了一声,烦躁地摆摆手,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宿书房。”

    自李迎踏进牢房起,狱卒们的目光就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众人生怕出事,偏偏还是出了事。不知怎的,钟白山就挟持了李迎,把她当做护身符再去救金菱儿。典狱鲍成也算是有勇有谋,觑准时机,一支柳叶镖射中钟白山的手腕,夺了他用以挟持李迎的金钗。钟白山被俘后身受数十种酷刑,虚弱的连站的力气也不足,中镖后躺在地上更是一动不能动。

    鲍成正为自己立下了一场泼天功劳而暗自庆幸,李迎却突然用钟白山丢掉的金钗挟持了他。她用金钗在鲍成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威逼恫吓,迫使狱卒自己把自己锁在铁牢里,眼睁睁地望着金菱儿扶着钟白山逃出大牢,逃出成都城。

    李迎被带到金岳书房时,低眉顺眼,叉着手站的规规矩矩。金岳哭笑不得:“姑奶奶你真是送了伯父一份大礼啊。”李迎嗫嚅道:“所有罪过,迎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伯父。”金岳道:“你这娃娃,跟你爹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足智多谋,敢作敢当。你伯父这一关好过,要紧的是你怎么向你老爹交代?”李迎笑道:“伯父放心,侄女自有计较。”

    金岳冷冷一笑:“你有什么计较?劫狱是死罪,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岂会轻饶你。”李迎也有信了神:“那他总不能杀了我吧。”金岳笑了笑,从镇纸下拿起一份请柬,笑眯眯地塞到李迎手里,说道:“虽说虎毒不食子,可你也总该给他个台阶下吧。这是金维四转来的顾右使的喜柬,你就借这个缘由去天山山躲一躲,等过了风头你再回来。”李迎看过请柬,忸怩道:“顾伯伯娶唐姐姐,我这个侄女去道贺,不合适吧?”

    金岳敲着她的头,笑骂道:“年纪轻轻就迂不可及。不过是借个由头去避难,哪就有许多顾忌?”金岳又解下腰间钥匙打开密室的铁门,捧出一件银光闪闪的软甲,道:“这是我从中宫监的库房里翻出来的,是用北极白狐狸的绒毛纺线搭配着金丝银线织成,轻薄美观又坚韧无比,又防寒又防身。贴身穿着还不嫌臃肿。你且穿上试试。”李迎笑道:“如此贵重,我可受用不起,还是留给芸婶用吧。”金岳笑道:“粥少僧多,没得挑拨她们打架。”

    催促再三,李迎这才穿上身,不大不小,肥瘦也正合适。金岳吩咐金通备份贺仪,挑几个得力亲随随李迎往天山山贺喜。

    李迎走后第三天,张羽锐到访川中总舵。金岳约在密室相见,密室的规制与外厅书房一般无二,不同之处是这里没有一本书,账本倒是有不少,书案上不见笔墨纸砚,倒是一副用黄金打造的算盘煞是扎眼,算盘珠是用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顺便一颗即价值百金。张羽锐正端着茶碗欣赏满墙满壁的名家书画,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促,金岳寒着脸匆匆而入,劈头便问:“敢问张大堂主总教离成都究竟有几天路程?”张羽锐哈哈笑道:“东使是怪我来迟了?”金岳恨声说道:“难道不是吗?好人让你张大堂主一人做了,我却是里外不是人了。”

    发了一通脾气,金岳打发了金通等人出去,缓了口气问:“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何干?”张羽锐捧着茶碗,刮着水皮,慢悠悠地说道:“来向老哥求副童宝养身丸。”金岳黑着脸道:“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药铺。”又冷着脸问:“这事他怎么知道?是你说的?”张羽锐嗤地一声冷笑,道:“人家如今是身临绝顶无风不入耳啊。”

    金岳“啪”地一声将茶碗拍在案头,破口就骂:“许他左一口右一口吃的肠肥脑满,就不许我弄口小菜垫垫饥?这份家业是他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如今位子坐稳了,就不念旧情了?想拿老子开刀,只管明刀明枪的来,别躲在背后玩阴的”金岳越说越气,转身又指着张羽锐的脸骂道:“你去跟他说,想整我只管来,我金岳眨眨眼不是娘生的”

    张羽锐轻轻地合上盖碗,笑道:“你这火爆脾气也该改改啦。如今刀子可在人家手里,这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啊,明知他在割你的肉,你还叫不出声来。”金岳闻言也泄了气,低头思忖片刻,低声问:“他们都怎么说?”张羽锐警惕地扫了眼左右,用手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了个“逼”字。

    金岳悚然而惊,半晌方道:“到底是自家弟兄,你们就忍心下手?”张羽锐道:“不过是让他出去散散心,醒醒脑,算是给他提个醒。”金岳闻言仍旧迟疑不决。张羽锐将剩茶一饮而尽,赞声:“好茶。”言罢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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