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丧考妣的宇文贤半晌才缓过劲来,心存侥幸地问道:“你怎么能确定那孩子就是我的?我……我曾试探过元乐尚的口风,她矢口否认……”
“幼稚!”宇文达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还不如元皇后这个小女子有脑子!她不将孩子栽到太上皇身上,她想找死吗?她是为了自保,也保护了你,你还真那么天真以为与你无关了么?当时太上皇去狩猎了,让元皇后受孕的除了你,还会是谁?”
宇文贤彻底绝望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冷汗湿背。宇文达再次悠哉地喝着茶,似乎在微火炖肘子一般,耐心地等着火候到的那一刻,肉烂味足。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贤终于强打起精神说:“十一叔……究竟意欲何为,就请直说吧。”
宇文达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贤侄不用害怕,我要是想害你就不会来对你说这些了。我此来的目的是要与你合作,让我们叔侄俩成为坚实的同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啊。”
“你……你要我做什么?”
“呵呵,不要你呀我的,是我们,我们!”
“好吧……我们,我们合作干什么?”
“搬掉宇文?这个无道昏君!”宇文达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
宇文贤的内心虽已猜到了宇文达的目的,但此刻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还是浑身一震,瞳孔骤缩,毕竟这大逆不道之事在他最忌恨宇文?时也不曾真的想过。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眼前这个人是那个代王宇文达吗?那个宽厚仁和、忠心不二的代王哪里去了?怎么眼前这个代王笑得如此狰狞?变成了一个无比邪恶无比残忍的魔鬼。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宇文贤问:“十一叔……你,你想篡位自立?”
“不不不,贤侄想哪里去了?难道你不认为现在这个太上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无道昏君吗?推翻他是为了大周江山、祖宗基业、天下子民,我怎会为了一己私欲呢?”宇文达十分道貌岸然地说。
宇文贤当然不会相信他这番虚伪之辞,内心冷笑着,又问:“那么十一叔是要扶小皇帝亲政咯?”
宇文达还是摇头:“不,有更合适的人选。”
“谁?”
“孝闵帝之孙,纪国公宇文?!”
宇文贤恍然,宇文达是要扶立一个能对他感恩戴德的傀儡皇帝啊,而且做为拥立的功臣权倾朝野也不会是他的终极目标,把持朝政待时机成熟逼禅自立才是真实动机!
从立嗣以嫡长的规矩来说,这纪国公宇文?确实可以算是太祖宇文泰最正宗的嫡长曾孙了。其祖父孝闵帝宇文觉乃是宇文泰的唯一嫡子,北周的第一任皇帝。因其在位仅仅八个月,不满十六岁就被杀害,只留下唯一一个儿子宇文康。宇文康虽非孝闵皇后所生,却是长子,且是唯一的儿子。宇文康的嫡子宇文?因此便可以是理论上最具登上皇位资格的人选。
之所以宇文贤能一眼看破宇文达真实的居心,不仅因为帝位接续至今的既成事实,也因为宇文?除血统之外的其他种种条件。其父宇文康,曾经的纪国公,在武帝宇文邕亲政后的建德三年被晋封为纪王,并未委以重任成为封疆大吏。谁知宇文康不但骄矜无度,而且还生出了“论血统法理自己理应为帝”的妄想,竟私蓄死士、大造武库,图谋叛逆。建德五年,武帝查实了宇文康的逆行,一杯鸩酒将其赐死。有了如此不光彩的父亲,未被诛连的宇文?虽仍被允许承嗣爵位,却已降格为了公爵,在不成文的规矩中永远失去了晋爵为王的资格,更不要说奢想帝位了。加之此子自幼丧父,备遭冷遇,性情变得十分偏执狂躁,常有疯态。虽已年满十二岁了,其受教育程度却还不及六岁的发蒙稚子,这样的孩子,岂可为帝?
沉吟了半晌,宇文贤心乱如麻,不得已硬着头皮说:“可是十一叔,要做这等事谈何容易啊?你毫无实权,我又徒有虚衔,尤其要紧的是,我们没有一兵一卒在手啊。”
“贤侄不要打退堂鼓,你现在不仅是冬官府大司空,又加封了太师,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另外不要忘了,上阵亲兄弟,酆王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他也官拜天官府大冢宰,你们加在一起的实力不可谓不大啦。何况我虽无实权却多有故吏旧臣,我的面子还是十分管用的。另外陈王的势力如尉迟勤等皆有依附自保之意,颇是一支强有力的外援。此外我们还要多方运筹,并不急于一时。事在人为嘛,一旦时机成熟,你在朝上振臂一呼,我在外面举兵响应,何愁大事不成?呵呵,届时你我不但大富大贵,我大周的基业也被拯救于水火之中啊,功德无量!”宇文达言之凿凿神采飞扬。
“可……”宇文贤为难道,“可这纪国公宇文?,除了嫡长血统之外,多有不堪,扶他称帝,能……能服众吗?”
宇文达忽然哈哈大笑:“贤侄勿虑,他若不成,为叔便拥你为帝!”
“啊?!”宇文贤闻言大惊失色,几乎瘫倒在地,面无人色。
宇文达却接着说:“贤侄乃明帝长子,怎么论也比宇文?父子更有资格接续皇位。何况国赖长君,你已成年又才智卓越,谁会反对这样一位皇帝来取代那位无道昏君呢?”
宇文贤虽然冷汗涔涔面如死灰,但在内心的最深处却本能地冒出一点火星开始急促地跳动。
此刻,远在长江南岸建康城里的宇文纯也一样面色如土心乱如麻。他虽然已被南陈皇帝陈顼加封为安顺公,也拨了一处豪宅深院与他居住,还接受了他协助抵御韦孝宽大军的建议,并将其带来的将近两百名弩手投入了战场。但宇文纯很清楚,陈顼并没有真正接纳他,利用协防淮南而掌控兵权自丰羽翼的想法显然已十分渺茫。他正深悔自己将仅有的亲兵死士和精锐利器做为赌注压了出去,如今自己却只能在建康城中坐等,不但不能指挥南陈军队,连自己的队伍也指挥不了。一旦南陈的防线崩溃,自己的队伍也将化为齑粉,自己就将变成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秃鹰。而根据他对南陈防线部署和统兵将领的判断,这一结局几无幸免的可能。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日宇文纯又接到了一个噩耗:阖府家眷尽数被俘。这一消息是死里逃生的萧二郎、萧四郎兄弟带来的。本来,陈王首席智囊慕容兆在策动劫持小皇帝的险招时,就已未思进先思退,事先布置好了万一失败后陈王家眷的逃跑路线。他分派萧家两兄弟负责组织护送家眷由海路潜逃南陈,一开始都很顺利,果然抢先一步从王府中逃离,未被当地官兵抓获。谁知他们半路靠岸补充食物淡水时被发现,萧家两兄弟虽率众反抗,也格杀了多名围捕他们的士兵,奈何韦孝宽的军队训练有素,无力脱困,只得弃船跳海逃生了。
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唯一令宇文纯尚存希望之火的是密探来报:阖府家眷未被处斩,将被押解长安。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宇文纯才深刻感受到了长期被他忽略的亲情的重要性,妻妾和子女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走马灯般地出现。他甚至想,只要能让他和家人团聚,什么钟鸣鼎食,什么黄袍加身,都是浮云,其实人生百年,真正的需求原是那么简单。自己死后在史册中留下败笔也就罢了,只怕坟前连个祭奠人都没有啊。
寄人篱下、妻离子散,这处境对宇文纯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在当初出使突厥为四哥武帝迎娶阿史那公主时,也有过十分类似的经历。那是在将近十五年前了,当时还是陈国公的宇文纯受命于朝廷,与许国公宇文贵、神武公窦毅、南阳公杨荐为特使,率领专为皇后准备的仪仗队、禁卫军、彩礼车仗及一百二十个宫女,前往突厥迎接许嫁武帝的阿史那朵。本来这是一件轻松又光鲜的差事,但谁也未能预料,这桩两国联姻的天大喜事几乎变成了两国决裂的一场灾难。
当时突厥的领袖是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木杆可汗堪称突厥史上的一代雄主,但也同时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开始在许嫁北周还是许嫁北齐的问题上,他就奇货自居两边渔利。而当北周使团到达汗庭牙帐时,他又背信弃义翻脸不认了,又要将女儿许给北齐,便将宇文纯等使团一干人等尽数羁绊在突厥,如同抓了人质一般讨价还价。宇文纯他们这一待就是整整三年,虽然衣食供给,但毫无自由,归国更是遥遥无期。当时还年轻的宇文纯感觉度日如年,要不是还有宇文贵、窦毅等人的相互鼓励劝勉,他多半早已冲出帐篷去找木杆可汗拼个鱼死网破了。
三年过去了,宇文纯学会了忍耐,也练就了刻毒残忍的心性。也许就是苦心人天不负,终于他熬出了头,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袭击了突厥汗庭,无数帐篷被摧毁,数千绵羊被卷走,连牙帐前的狼头大纛也被绞得粉碎。凶悍无畏的木杆可汗终于害怕了,认为自己不讲信用触怒了天公,这才准备嫁妆,释放了特使团,让女儿随使团远嫁北周,宇文纯才得以重归故土。
想到了这些,百感交集的宇文纯仿佛痛定思痛,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思索自己的对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放着光,在愈发瘦削黝黑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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