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领着贾兰在半山腰走了一圈又一圈,两人俱没有开口,只是偶尔遇到矮树坑洼时,水溶看着贾兰一脸恍惚的神色,才轻言提醒他一句。
每逢这时,贾兰便会有些迷惑的先看看他,然后又皱眉看看那些障碍,方哦一声,安静的绕过去。
水溶见他如此模样,微微心疼,他望了望已到中天的大太阳,扯住旁边闷着头不管不顾往前走的少年,“天不早了,回去吧。”
贾兰像是丢了魂一般,双眼没有焦点,轻轻点头:“嗯。”
水溶暗叹一声,抓着他手腕带着他走,贾兰没有挣开。水溶边走边道:“你三叔走的时候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贾兰一震,苦涩的道:“他果然是跟齐大哥走了。”不然,怎会遇见水溶,“带的是什么话?”
大抵不过是一些保重的话,贾环选在这个时间离开,就是怕贾兰亲见了伤心。
“你也莫要难过,齐亦对他如何,你又不是不知,何苦为难自己?”水溶缓声道。
贾兰停住脚,叹了口气道:“我知齐大哥为人,自然是放心的。如今只是在后悔往日对三叔多有刻薄。明知他早有离家之心,却未曾安慰过。”
水溶道:“你整日忙于学业,哪里有时间分心于此,环儿必是明白,所以才不曾明告于你。”
水溶说的在理,贾兰呆呆站了片刻,拍拍脸,又深呼了口气,然后笑道:“现在这样,也算遂了他多年的愿,我应该欣慰才对,又何必再纠纠缠缠。”
水溶见他似已想通,不觉点头笑道:“早该这般才是。”
两人又在庭院里溜达了几圈,水溶说了些朝堂的玩笑事,逗得贾兰前俯后仰,开怀不少。
至午时,莫公公来寻,说是午饭已备好。贾兰才发现一上午时间即将过去,不免笑道:“总觉得和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时辰过的就特别快。”
水溶笑道:“荣幸之至。”说着,便吩咐莫公公派人去贾府知会一声贾兰的行踪。
贾兰见莫公公离开也没有阻拦,跟着水溶便去了偏厅。
用完膳,水溶带贾兰进了书房。看着墙上的字画,贾兰忽然想及铭清之言,不禁问道:“你不是去庐州了吗?什么时间回的京城?”他记得天朝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离开自己管属之地。
水溶笑道:“去庐州不过是一个托辞。便是真的,我若是想回京城了,只怕无人能拦。”
贾兰皱眉道:“只是坏了规矩,被有心人拿住把柄。”他可是还没有忘记上次太子与三皇子政斗牵扯到北静王爷的传言。
水溶道:“你莫担心,我此次前来京城,知道的人不多。”
贾兰点头:“还是小心为上。”
水溶道:“你倒是人小鬼大,教训起我来了。怎得自己没有注意,便教一个小小的考试害惨了身子?这考完试,竟瘦的不成样子了。”
贾兰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颧骨,掩饰的呵呵笑了两声,没敢说话。
水溶走近,抬手像是随意似的划了划他瘦削的脸颊,即收手叹道:“往日只听人讲科举要人命,现在才真真见识到了。”
贾兰笑道:“哪那么严重,不过是几日没有好好吃东西,看着吓人罢了,大鱼大肉养上几日,你看可不又变成了白白胖胖的了。”
水溶笑道:“只盼这样呢。”
水溶毕竟是私自出属地,多有不便,本来计划是与齐亦一起走,但见贾环离去,即猜到贾兰心情,便要多留一日。现见贾兰恢复往日心态,虽心有不舍,也不得不离开。
幸好得到消息,柳湘莲不日就会抵达京城,水溶告诉贾兰,如心中有不快之事,可去寻柳湘莲,他必乐意听解。
贾兰听此消息,自然十分高兴,连连道好。水溶见他雀跃兴奋之色,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说了一下午话,临走贾兰从怀中掏出那块昙花秀色锦囊要还给水溶,水溶言道本就是送给他的,贾兰对这个味道已甚是习惯,见水溶如此说,也没有推辞,心里美滋滋的将锦囊又放入怀里。
与水溶一面,解开贾兰不少心结,铭清见此甚是高兴,便告了李纨。李纨得知后亦是欣慰,又见贾兰后几日面色行事并无异样,暗自心安了许多。
贾环偷偷离家之事,在贾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先是赵姨娘呼天抢地哭的要死要活,后是王夫人气得连连撕烂了好几条锦帕,并且将伺候在偏院的所有下人教训了一遍,连带着那日守夜之人也都挨了顿板子,就连宝玉也因为被查出晚归被王夫人勒令待在怡红院不得出门。
一时间贾府人人自危。
一片慌乱中,老夫人终于出面。
府里最为碎嘴的几个老婆子被关进柴房,偏院的丫鬟小厮皆被打发至别处降为下等奴役,只留下彩云一人伺候赵姨娘。
且除彩云外,赵姨娘不得见任何人。
不过,也无人去见赵姨娘。只除了贾兰。
贾兰没有走到偏院,他在半路遇到了从怡红院出来的彩云。彩云向他行了个万福,抹着泪不让贾兰去,并道此时连三小姐都知道避嫌,怎得贾兰不知道规矩。
贾兰半晌不语,问了一句姨奶奶可好。
彩云黯然站了片刻,才道:“姨娘和我等着环哥儿回来。”
贾兰看着她离开,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数日后,贾政来信,言道贾府从来没有一个子孙名贾环。
此后数年,再无人提起贾府三爷,以致后来贾环衣锦还乡时,一些新来的仆人竟不识得他。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这件事情中,自始至终表现最沉静的一个人却是探春。
事发当晚,只听说不小心摔碎了一盅茶,之后便笑归笑,闹归闹,与其他姐妹一般无恙。
贾兰看见她,就会想起赵姨娘躲躲藏藏绣鞋的样子,便再无心思笑闹,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练大字。
八月底是发榜之期,一大早老夫人便打发了几个机灵的下人去听榜。
临近中午时,全家人都坐到老夫人屋里,个个都心急火燎似的坐不住,只贾兰、宝玉与黛玉三人反倒安静些。贾兰坐在桌子边看着走来走去的李纨发呆,宝玉则压着声与黛玉说着小话。
老夫人派了几拨人去催,终于,几个丫鬟乱跑着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只进了里屋便道:“老太太太太大喜了。”
李纨喜欢的走上前道:“怎么样?”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喜道:“兰哥儿中了。”
老夫人扶着鸳鸯的胳膊站起身连声问道:“中了几名?”
丫鬟道:“听说是四十一名。”话刚落音,外头又嚷嚷道:“兰哥儿中了。”
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果然是四十一名。
李纨双手合什连声念佛,老夫人搂着贾兰高兴的喊宝贝金孙。几位姑娘也都凑上前逗笑。
王熙凤笑道:“这下大嫂子有福了,现今兰哥儿年纪小小就做了举人,待到明年那进士之位可不是摆好的?”
李纨掩唇笑道:“休得胡说,考上举人已是他的大造化,怎还谈得上进士?”
老夫人摆手道:“我倒觉得凤丫头说得对,先不说兰小子这聪慧劲儿,单凭他平日下的狠功夫,这进士之位也是应得的。”
王夫人笑道:“要说起这府里学习头一名,那除了兰小子还真没有二人。”说着又瞪着宝玉道:“哪像是这个糊涂人物,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若是哪天能老老实实看本书,我可真是要谢天谢地了。”
宝玉跑过去拉着王夫人的手撒娇:“今日是兰儿的大好日子,太太怎得数落起我来了。再说府里已经有一个举人了,何必再添一个。太太可没听过一句话,一山不能容二虎。”
薛宝钗在旁笑道:“听宝玉这话,倒觉得读书是害他一般。”
贾兰亦觉得好笑,说道:“二叔这成语用的,为何不能是锦上添花?”
探春扯着手帕掩着嘴笑:“他哪里是花,他明明是一只大黄蜂,整日东飞西飞,忙的很。”
一众人听了,不禁大笑。
第二日贾兰进宫谢恩,知道李励也中了,便序了同年(附1)。
李励中的是一百五十八名,这让他身边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虎威将军当年逼他学文,不过是想挫挫他的性子,谁想竟真的考中,不禁乐疯了,逢人便说武将家出举人,这才叫文武双全。那气势搞得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李家小霸王中了举人。
不过有句话叫霸王不可怕,就怕霸王有文化。京城百姓纷纷表示压力很大。
乡试主考官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批阅,见第四十一名贾兰是金陵籍贯,便询问近侍是否贾妃一族。近侍领命出来,传贾兰问话,贾兰将三代陈明,近侍代为转话。
皇上听闻,心中明了,又往下见第一百五十八名是兰州人氏,姓李名励,不禁笑道:“秦卿确定没有藏私?”
那乡试主考官秦明连忙跪下:“微臣不敢。”
皇上笑道:“爱卿请起,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他拿起试卷看了片刻道:“这小子长进不少嘛,朕记得以前他连三字经都背不齐,现在居然《中庸》都用的很熟练了,不错不错,传他进来,待朕考考他。”
旁边公公走到门口,尖着嗓音喊:“传第一百五十八名李励觐见。”
话一道道的传出,贾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踢踢李励道:“皇上面前,你小心说话。”
李励摆摆手道:“没事,皇上挺和蔼的。”说着,便跟着出来的公公一块进去了。
贾兰见他不在意的样子,松了口气。他倒是忘了,既然李励和水溶这么熟,又是名将之后,自然是见过皇上的。
李励跪见皇上。皇上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起来,随后又故意问了几个难题刁难于他,李励回答不出来,急得吹胡子瞪眼。皇上笑得眯起了眼。
李励气呼呼的道:“皇上你欺负人。”
皇上道:“朕哪里欺负你了?”
李励道:“殿试明明是在明年,怎得现在就开始了?”
皇上一愣,随即大笑,“好你个李励。想我朝虎威将军严肃正直,铁面无私,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儿子?”
李励点头认真的道:“多谢皇上对我父亲的赞赏。”
这下连周围坐着的一众大臣也不由笑了起来。
又问了几个比较正常的问题,李励一一答出。皇上对于李励现在的文化水平表示肯定,李励谦虚道都是老师教的好。皇上对刘子和也是极为推崇,然后又提起本次考试刘子和门下四名学生中了三名,问李励是否都熟识。
李励答是,并对那二人,即贾兰和另外一个同学舒米作出了极高的评价。
舒米是贫困人家出身,且本次科举名次不过为一百二十名,皇上并不十分关注。倒是对贾妃之侄贾兰多问了几句。
李励也没有在意,有问必答。
最后连贾兰第一次见面救他一命,以及后来两人为解压去六和山狩猎过夜的事都讲了出来。
他侃侃而谈的同时,却没有注意到当皇上听闻北静王与贾兰私交甚密之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等李励从殿中出来,所有举子等朝臣散去,各自拜了座师秦明才逐一离开。
贾兰倒是有听李励对他提及皇上对他的关注,但没放在心上。贾妃目前还在恩宠之中,爱屋及乌也是正常。
回到家,对几位夫人小姐提了下朝堂之事便散了,后话不题。
*附①序了同年:科举考试同届考中的人,称为“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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