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时候,贾琏完了公事,从平安州归来,进了家门第一件事便是与贾兰道了喜,并备了不少书房珍宝送与他。贾兰与贾琏平日说不上亲近,但见他执意相送,不敢推辞,俱都收下。
中旬时,柳湘莲回了京,这几日恰逢刘子和有事回了老家,国子监停了几天课,李励便约了贾兰,三人在茶楼见了面。
数月未见,柳湘莲眉目间英气微敛,想是在外经历了不少,整个人比之前沉稳许多。柳湘莲一见二人便不停的拱手作揖言道拜见举人老爷,揶揄的神情让李励饱揍了一顿。
席上无人提六月陆仁嘉被杀一案,柳湘莲自说着在外见识,言语间逍遥自在,风流倜傥,倒只似出去游玩一番,贾兰李励在旁问东问西,便像又回到了从前,柳湘莲从未离去一般。
茶过三巡,柳湘莲无意道前段时间在路上恰遇了齐亦,贾兰一惊,忙问是否见了贾环。柳湘莲想及进京之前北静王嘱咐之言,明白贾环离家出走之事对贾兰影响甚重,言谈间不由慎重了几分。
不过那齐亦本就对贾环用心十分,吃穿用度皆以少爷之礼待之,也无什么可隐瞒,便一五一十说了。
贾兰其实也知贾环在齐亦身边必比在贾府好上万倍,只是眼不见终心不安。
柳湘莲见贾兰依旧愁眉不展,不禁笑道:“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你三叔吗?”
贾兰叹道:“他自有自己的志向,我是明白的,只是心里放不下。”
柳湘莲道:“王爷说你太过重情,一语中的。”
贾兰忙道:“你见过王爷了?”
李励吃着花生米道:“他从庐州过来的。”
贾兰追问:“庐州方面可有事端?王爷在那可是适应?身体有无不适?”
柳湘莲见他言辞之间不掩关切,心里不禁微酸,不过想及来时北静王亦是嘱咐连连,又释怀了几分,便道:“庐州也无大事,听说过不了几日大概就可以回京了。”
贾兰喜道:“如此甚好,我还怕他生辰前不能回京呢。”贾环离开后,贾兰便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上了心,亲切之人更是恨不得日日都能看见,不分开才好。
李励见他喜行不掩于色,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看把你高兴的,不过几个月未见而已。”
贾兰踢他板凳一脚道:“令兄若是离家几个月后明日就归来,看你高兴不高兴。”
柳湘莲看着二人调笑,手抚上随身携带的长剑,心道该做决定了。
心中主意一定,柳湘莲面上也开怀了许多,他拿酒杯碰碰贾兰的杯子,笑眯眯的道:“问你个事。”
李励看他一副佯装无害的样子,不禁后背发毛,谨慎道:“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柳湘莲一脚踹倒李励的凳子,唾道:“小人之心!”
贾兰也不去扶李励,哈哈笑道:“活该。”
李励嘟嘟囔囔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重新坐下道:“我说的有错吗,好好的一张脸,非得皱皱巴巴挤成朵花,不是有阴谋那是有什么?”
贾兰见柳湘莲又要踹他,赶忙拦住说道:“别理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快讲你问我什么事?”他在桌子底下踢踢李励,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励看到心想也对,贾兰平日安安静静也没什么事,柳湘莲无缘无故找他,肯定是好玩的事,想到此间,李励也提起了兴趣,瞪着大眼瞅柳湘莲。
柳湘莲对着两双饱含趣味的大眼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长吁短叹了一番后,吞吞吐吐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励急了,作势就要去踹柳湘莲的凳子,气道:“是不是男人啊,说个话也不干脆。”
柳湘莲赶忙道:“好,我说我说。”
贾兰摁住李励,柳湘莲摸着桌子上的剑囊,眼神飘忽了一阵,最后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贾兰问道:“你知不知道尤三姐这个人?”
贾兰一惊,尤三姐此人他会不知?《红楼梦》中不乏性情刚烈女子,但若说第一,除尤三姐外,怕是他人都不敢担此头名。她与柳湘莲一场错姻缘,让多少人为之可惜。
贾敬去世之时,贾兰曾听闻尤夫人带了她继母并两位小姐来宁府看家,但当时贾兰一心放在祭奠上,也未记挂于心,后来再无二人消息,便就不曾记起。
他与水溶、李励等人相处已久,竟渐渐忘记了此间世界非往世,也忘记了那书本上所描述的悲惨结局。想及此,贾兰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握着酒杯的手亦微微发抖。
此间究是何间,此人究是何人?
他一贯自诩跳出圈外,冷眼旁观,虽身处此地,但心抽离。柳湘莲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心思。细数来,到此整整十二载,贾府之人、水溶、李励、柳湘莲,甚至国子监众人,他哪个能舍得下。
而如今,偏离了许久的主线又回到了原位,接下来,柳湘莲拒亲,尤三姐死,王熙凤害死尤二姐……贾兰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身子阵阵发冷。
“兰儿,兰儿,你怎么了?”柳湘莲和李励发现贾兰脸色不对,忙出声呼喊。
贾兰晃过来神,忙强笑道:“无妨,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已。”他佯装趣然道:“刚才柳兄问到尤三姐,我倒是听过的,说是宁府里尤大娘的妹妹,她深居闺中,你怎得问起她来了?”
柳湘莲本见贾兰面色有变,心中担忧,不过听及问话,顿时手足无措,挠挠头道:“前几日偶遇了琏二哥,他提及的。”
李励好笑道:“大男人聚一块谈起个小姐来,莫不是柳大哥思春了?”
如此揶揄之言,柳湘莲居然没发怒,反而是脸上染起可疑的红色来,李励见此笑得更加猖狂。贾兰既想起书中所写,不免忧愁,但面色不改,笑道:“果应了李励之言不成?”
柳湘莲点头道:“据琏二哥所言,此女面容上佳,脾性俱好,我亦是到了婚配年纪,便想着若是合适,便定了就是。只是贾琏此人拈花惹草,甚不知洁,宝玉常年厮混内帏,宁府之人更是多有龌龊,我只怕尤三姐此人。”他言语犹豫,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贾兰明了,笑道:“此事何难?等我归家给你问问既知。”
书中所写尤三姐性情泼辣,对贾琏贾蓉为人不齿,言行间多有嫌恶。但贾兰不知现实中的尤三姐是否如此,归家时正好看见采文听灵在一旁说悄悄话,便唤过来问道有朋友看上了尤三姐,二人可知三姐品行。
二人只道略有听闻,但详细不知。又言出去打听打听。
傍晚便有了消息,只是二人脸上皆有不齿之色,贾兰问起,二人也是吞吞吐吐不肯详情告知,最后贾兰不耐,采文才道那尤二姐其实是琏二爷在外养的小妾。贾兰自是知道,面上略带惊奇,只问道尤三姐品行如何。
听灵道这尤三姐听说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琏二爷和蓉哥儿都不敢惹,只一心想把她嫁出去。贾兰这才放了心。
采文又道此去还打听到一件颇有趣的事。说这尤三姐心里早已有了人,更道若是等到那人,便嫁了去,若是不来,便索性绞了头发修行去。
听灵在旁点头:“这尤三姐可比她姐姐贞烈多了。”言语间竟有几分欣赏。
贾兰心中一动,问道:“可知那人姓名?”
采文想了想:“听说是个姓柳的。”
贾兰一喜,心里有了计较。
贾兰一直将柳湘莲示为好友,此次好友择妻,贾兰有心想见识一下尤三姐真人面貌,但男女授受不亲,又怎好莽撞叨扰,而只听采文听灵之言又不放心,便多问了李纨几句。
李纨虽不管事,但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逃过她的眼的,于尤三姐,她不说欣赏,但也没有坏印象。贾兰见母亲态度,知道这人确实不错,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柳湘莲孤苦一生。
第二日,他将打听到的事,除了尤三姐之言,俱都告诉了柳湘莲,并道:“这容貌我确实未见,不过人人都夸,想是不差。这品行豪爽刚烈,倒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柳湘莲听得心动不已,李励在旁说:“听这性子,和柳大哥很像啊,都是敢作敢为之人。”
柳湘莲面上带喜,点了点头笑道:“这话从兰儿口中说出,我便放心了。”
李励糗道:“既然心思定了,那可要抓紧时间去提亲,免得被别人给抢走了。”
贾兰附和道:“李励言之有理。恰好琏二叔和珍大爷这段时间都不出公差,你可要把握机会。”
柳湘莲咬咬牙,“好,我下午就去约琏二哥。”
晚间国子监传来消息,刘子和从老家归来,课程照常进行。
既上了课,贾兰也无暇顾及柳湘莲提亲之事,便把铭清驱到柳湘莲身边,一供柳湘莲有事时有人照应,二来自己也能随时得到消息。临走他嘱咐铭清多看眼色行事,定要促成此门亲事。铭清一一应了。
果然,柳湘莲与尤三姐一见钟情,当场便将随身传家宝剑留作定情信物,又敲定了良辰吉日。因柳湘莲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贾琏、贾蓉等一并朋友帮他备足了一应东西,只等佳节一到,二人便可成亲。
李励听闻,直道真快真快,贾兰亦是高兴不已。
这边喜事临门,那边生辰将近,贾兰数着日子过活,整日盼啊盼啊,水溶仍是没有能回京庆寿。贾兰不由有些担忧。
水溶一贯受圣上宠爱,每年过寿赐赏珍宝无数,明眼人都看的出圣上对其比对太子喜爱都甚。此番不知缘何被逐出京城,朝堂本以为借此寿诞圣上会回心转意,谁道竟一直无消息。
贾兰寻了个日子去了趟易府,借询问《兵法奇阵录》一事求见老师。易言秋解答过后,瞅着贾兰欲言又止的表情,半晌慢悠悠道:“没有什么事,为师要休息了。”
贾兰皱了皱眉头,愁道:“先生可知王爷究是犯了何错,皇上竟一直不饶?”
易言秋喝了口茶,转开眼道:“王爷自有分寸。”
“可是,王爷连寿辰都未能回京过。”
“难为你还记得王爷寿辰。”
贾兰小声嘟囔道:“我还特意备了份礼物呢。”
易言秋端着茶,眼珠转了几转,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站起身道:“好了,为师要休息了,此事非你能掌控,你还是归家好好读书去吧。”
贾兰想想也对,暗叹一声,告辞而去。
易言秋看着贾兰走远,背着手往书房走去,边走边小声道:“服下软又不能掉块肉,何况还有便宜占。王爷您这下可以回来了吧。”
庐州某府。
“河西节度使被暗杀,官府厉查后,缴获了一批神枪弹药,收监犯人三名,昨日晚三名疑犯在牢中自尽。东南沿海海寇近日屡屡犯事,当地官吏未有应对之法。蒙古齐尔汗两次犯境,均被击退……”黑衣男子跪在地上,一条一条将两日内全国各地发生之大事作粗略汇报。
他前方暗门上垂下串串的珠帘,随着风声细细作响,帘后隐隐约约似坐了一个人。
像是在细细琢磨这些消息的深意,过了片刻,那人才道:“河西节度使可是严旭华?”听这声音确是被派庐州的北静王水溶。
黑衣人道:“回王爷,是我们的人。”
水溶轻笑一声:“如此有趣的事,丁丑你也可以效仿一下。”
黑衣人问道:“王爷,目标是何人?”
“泷右节度使齐英。”
“是,王爷。”
“可还有其他事?”
“回王爷,刚刚收到京城甲申四封信。”
水溶冷笑:“一封一封没完了。”
“王爷,京城方面都盼着您回去主持大局。”他顿了一下,又道:“圣上也是。”信能如此顺利的到达庐州,必然是皇上默许了的。
“他如果想让本王回去,直接下旨即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水溶捏紧手中的杯子,冷道:“想让本王求他,没那么容易。”
黑衣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道:“恕属下直言,王爷这次是真的伤了皇上的心。”砰,一盏茶杯从他额边飞速扫过,撞在门柱上,碎了一地。
丁丑能感觉到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王爷如刀般的眼神定在自己身上,“没有下次了。”冰冷的口气从帘后传来,丁丑身子伏得更低,恭敬的回道:“是,王爷。”说完,才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王爷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就算是被外放庐州时,也是淡然处之,像是早已预料。
“四封信中,太子殿下一封,卫大人一封,和大人一封,还有易先生一封。”丁丑一一道。
水溶皱了下眉:“太子凑什么热闹,将太子殿下、易先生的信呈上来。”
丁丑从旁边木箱抽出两封信件呈给水溶,又躬身退出跪下。
太子的信简单明了,就一句话:何时归京?水溶看了一眼,扔到一旁。
易先生的信倒是挺长:河西节度使被杀一案疑点甚多,圣上有意彻查。微臣门下学生近日郁郁寡欢,似是犯了相思病,不知王爷是否有药可医。另:回京会有特制生辰礼物收。”
白皙的指尖敲击着黑黑的字体,水溶不由挑眉,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丁丑笔直的跪在地上,等待着如同前几天一般烧掉来信的命令,片刻后却听到自家王爷带着笑意的声音:“求他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这次确实是本王下手太狠了。”
水溶站起身走向书桌道:“丁丑,磨墨。对了,泷右那个节度使先留着,让他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虽然好奇王爷的反复无常,但丁丑还不敢反驳,应了声是,上前专心研墨。
十月中旬,柳湘莲尤三姐成亲,到场之人各府公子哥占了大半,贾兰见了心奇,他不知道柳湘莲居然识得这么多“官二代”、“富二代”,心道真是好本事。
因来人中关系错综复杂,出现了大批攀富贵的,套交情的,结识好友的,也因此婚礼一直闹腾到半夜才结束。
贾兰早就被吵的不行想回家歇息,无奈宝玉喝醉了酒,抱着他胳膊不放。茗烟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贾兰不放心宝玉,便只好任他拉着自己到处乱跑,最后更是要吵着闹洞房,被忍无可忍的柳湘莲给扔了出来。
贾兰忍笑着和铭清把他拖到车上,才回了家。
李纨听见动静,披了件衣服下了床,见是贾兰回来,不禁埋怨了几句。说是都四更天了,才知道回来。又说一身臭味,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再道赶紧洗洗睡觉。
贾兰嘻嘻笑着把李纨哄进屋里,又吩咐采文听灵将浴桶支到他房里。
闻着袖子上沾染的各种味道,贾兰嫌恶的皱皱鼻子,解掉身上的香囊玉佩,将外衣脱掉扔到椅子上,只着了一身白色里衣拿着解掉的香囊玉佩走进卧房,将挂件放到桌子上。
只是一瞬,贾兰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他猛然回头看向床边。
果然。
“这么快就发现了。”水溶盘着腿坐在他床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撑着脑袋,脸上满是促狭。
贾兰有些不相信的眨眨眼睛,然后跑过去掐水溶的胳膊,水溶无奈的道:“真的疼,不信掐你自己的。”说着,拿扇子在贾兰额头敲了一记。
确实疼,贾兰傻笑道:“你回来了?”
水溶看他傻傻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一暖,笑道:“回来了。”“想我吗?”一顺口,他又问了一句。
“想啊,想死了。”贾兰毫不在意的回答,“你怎么才回来?”
水溶听他回答如此坦坦荡荡,不禁又喜又恨,喜他有了情意,恨他不明了这情意。他推推他道:“去洗澡,一身味道。”
贾兰啊了一声,往后蹦离水溶三步远,嘴里亦是嘟囔:“臭死了臭死了,先洗澡。”他闪进屏风后面,脱掉上衣,然后又突然探出头说:“你别走哦。”
水溶笑道:“知道了。”贾兰满意的笑了两声。
屏风遮着的那影像有些模糊,水溶待他跳进浴桶,漫不经心的问道:“刚从柳湘莲那回来吗?”
“嗯,可惜你没去,特别热闹。不过成亲真复杂,又是踢轿子,又是跳火盆,亏得柳兄记得住。”
“人挺多?”
“嗯,差不多京城的公子哥都聚齐了,我正奇怪呢,柳兄平日也不见做事,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那个人交际面广,长相风流,谈吐又极是风雅。”
“有道理。我今天还在想,柳兄这是要把京城的公子哥一网打尽啊,认识的够全。”
水溶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笑容里攸然染上一丝冷意:“这可说不准。”
“那他一网打尽干什么呢,都收作后宫吗?”
水溶晃出去的心神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他好笑道:“你这小脑袋里面究竟都装的什么啊?”
“哈哈,开玩笑了。”
“开完玩笑就快出来,一会水就凉了。”
“遵命,我的王爷。”
水溶因得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又晃了神,“我的”王爷,心里怎么忽然那么甜呢?
贾兰洗完澡往床上一躺,俩眼皮就开始打架,他拍着水溶的胳膊迷迷糊糊的说:“睡吧睡吧,明天再聊。”
马上就要五更了,水溶反而没了睡意,他盯着转眼就沉入梦乡的贾兰,不甘心的往外扯他脸颊。贾兰胡乱抓住他手,口里嘟哝了两句,脑袋埋进被子。
水溶捏了捏他抓着自己的手,细腻温软的触感让他不舍得放手,鼻间更是缠绵不绝的兰花清香,他凑近那白皙的颈项,在上面流连不已,口中低声叹气:“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第二日,贾兰一觉睡到午时才醒,旁边枕被依旧是凉的。贾兰一翻身躺到凉被上,心想水溶老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其实都是自己在做梦吧。
再翻身,就感觉被什么咯到了,伸手摸出个东西来,贾兰细细看了下,是一方玉质兰雕,袖珍的很,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倒是翠绿的可爱。
贾兰翻来覆去的看,喜不自胜。
瞧,不是自己在做梦。
房里浴桶脏衣服都已经收拾妥当,采文听灵进来伺候,说宝玉还没醒,大太太正朝茗烟发火呢,言道下次再让宝玉喝多了,就把茗烟打发到柴房去。
采文奇怪的道:“听铭清说,昨儿个兰哥儿喝得也不多,怎么今日也起的这么迟。若不是早就跟先生告了假,可不得要受罚来着。”
贾兰笑道:“大概是睡得舒坦,不知不觉就睡得久了。”
采文更加奇怪:“这床还是这床,被子还是这被子,怎么今儿个就睡的舒坦了?莫不是睡前喝点酒就能睡得香,那我可得去向大奶奶说去,让兰哥儿每晚上都喝点酒。”
听灵打下她手,气道:“出的什么馊主意?若是每天喝酒,那可不变成酒鬼了?”
贾兰拿过毛巾擦擦脸,圆场道:“好了好了,采文你也要允许我偶尔睡个好觉对不对?”
采文嘟着嘴道:“你们俩人都欺负我,好像就我十恶不赦似的。”
听灵接过毛巾在采文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笑道:“那我们都十恶不赦行了吧。”
采文不依的追着她打起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贾兰摇摇头向李纨请安去了。
早朝时圣上下了旨,宣北静王回京。未时(附:下午三点),北静王便出现在了养心殿的西暖阁里。
“朕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当今皇上从奏折里抬起头,看了水溶一眼淡道。
“皇上召微臣回京,微臣不敢不从命。”水溶轻笑。
“朕那时既然放任朝臣给你写信,便是原谅你了,为何不回来?”
“微臣谢皇上谅解。”水溶撩起下摆跪到地上。
皇上听着这谦卑的话眉头反而一皱,扔下笔疲惫的道:“你没原谅朕。”
水溶低下头,“臣不敢。”
皇上瞪着他头顶明晃晃的簪子,突然伸袖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奏折、毛笔、墨水落的满地都是:“你不敢?你都把六和苑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水溶抬起头,眉眼冷对,没有否认自己烧了六和苑,也没有追问为何皇上会知道。他挺直着背一字一顿的道:“微臣罪该万死。”
“你……你!”皇上气得手指发抖,捂着胸口猛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似是要连心肺都要咳出来,把周围小太监们吓得乱喊“御医”。
水溶跪在地上,拳头握得青筋崩露,眼睛闭得死紧。他告诉自己不能抬头,一抬头必定心软。
御医开了几丸丹药,小太监伺候着皇上服下后,皇上气息平静了好多,他摆摆手,小太监和御医低下头又退了出去。
皇上闭上眼,神色更加疲惫:“不喜欢,烧了便烧了。只是可惜了易那几幅字。”
水溶跪在地上叩了头,淡道:“微臣告退。”他起身一步步后退。
皇上忽然开口道:“溶儿,朕眼看时日无多了。”
水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叹了口气,道:“你出去吧。”
“你命中犯煞,一生孤苦,周身之人非散即别。”
“命中犯煞……非散即别……”
正值十月,秋风刺骨,水溶站在繁华败尽的枯枝中,神思恍惚:“唯有一人可解之……唯有一人可解之……”
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贾兰,想要见那个不受自己所苦,不受自己所累,能常伴自己左右的人。
他迅速转身,甚至运起轻功,犹如一阵烟飘向拱门。
在门口处却被人拦下了。
水溶看到来人,隐忍下不耐,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太子水临,他挥退侍从,盯着水溶问道:“为什么烧掉六和苑?”
水溶轻笑一声:“怎么都知道是我烧的?”
水临皱眉道:“大概除了我、父皇没人知道了。”他接着道:“那个地方对父皇多重要,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做这等不孝之事?”
水溶本想讽刺几句,又觉得疲惫不堪,便摇摇头道:“那房子藏得秘密太多了,一把火烧掉也干净。”过了会又道:“刘皇后已经怀疑了。”
水临眼睛猛得瞪大:“怎么可能?”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五月死的那个陆仁嘉就是刘皇后派去查此事的人。万幸的是那人勤奋有余,聪明不足,未查到什么。”
水临思量片刻,问道:“那陆仁嘉是父皇要求杀的?”
水溶点点头:“当日在孝慈的人,只我功夫最高,来回不受别人怀疑。”
水临叹气道:“我还是觉得你放火不对,单就王叔那些遗作,不说父皇,我想想都难受。”
水溶推他:“行了,我的大哥,那些东西你就别担心了,我都收拾好了。”
水临一喜:“你没烧?我就知道。”
水溶脸色一变,慢慢低下头:“我不敢烧,也不能烧。”
水临待要问他为何,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害怕一把火烧干净后,我就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
水临一惊,只觉身边一阵风飘过,眼前已经没人了。
贾兰下学回家,半路上经过一间茶楼,突觉额头上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抚着脑门,恼怒的望上去。只见二楼某个穿着白衣的俊朗男子晃着指间的花生米,冲着他温和的笑。
贾兰心中一喜,跑进茶楼。蹬蹬蹬,又跑上二楼。
“你怎么在这?”贾兰坐到凳子上就开始发问。
水溶给他倒杯茶,笑道:“出来坐坐。”
“一个人啊?”贾兰端起茶杯一口喝完,问道。
水溶再倒一杯,点点头:“人多了麻烦。”
“也是。”
水溶问了点贾兰的学业,贾兰又追问了些庐州的风土人情,二人聊着聊着不觉天已黑。贾兰一拍脑门,愁道回家一准被娘亲说。
水溶道:“我送你回去。”
贾兰没有推辞,路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差点忘了你的生日礼物。”
水溶好奇道:“什么礼物?”
贾兰摸摸头,有些羞赧,“是我自己捏的泥人。”
水溶一副惊着了的表情,反应了一会道:“是不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手里拿的那种泥人?”
贾兰忙点头:“就是那种,我好不容易跟人学会的。”
水溶奇怪道:“怎么想起来学那个?”
“好玩嘛。”贾兰兴奋的道,“捏的很像的,等回家我拿给你看。”
到了大观园,水溶等在园外,一会功夫果然见贾兰一手拿一样东西跑了出来。
“瞧,这是你,这是我,像不像?像不像?”贾兰邀功似的举着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水溶接过细细看了一下,果然很像,就连他扇子上的玉雕坠都捏的栩栩如生,似乎一刮风就能飘起来。贾兰那樽倒是可爱至极,认认真真念书的样子,下巴再加上胡子,估计就是教书先生了。
水溶赞赏道:“没想到你做这么细。”
贾兰得意的道:“那是,我学了好久了。”
水溶一手拿一个,有些爱不释手,“你还给谁捏了?”
“因为一直在试验着捏这俩,所以目前只有你了。”
“好,那以后别捏别人了。”
贾兰奇怪道:“为什么?”
水溶理直气壮的道:“你这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礼物不应该是特殊的吗?如果人人都有,那还能算礼物吗?”
贾兰挠挠头,“好吧,我知道了。”
水溶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捏各种各样的我,例如睡觉的、喝茶的、看书的等等,不也可以练习吗?”
贾兰撇嘴道:“我要那么多你干嘛?”
水溶敲他头:“别人要都要不来呢。”
贾兰摸着头求饶:“好了好了,我要我要,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好吧?”
水溶揉揉他脑袋:“嗯,真乖。”
贾兰冲他翻了个白眼。
将泥人摆在床头柜上,水溶看了良久,方笑了笑,去了后院。
这么晚了,北静太妃仍然坐在佛堂里在念着经,听到水溶进来,也没有停下。
水溶跪在门边,轻声说了句:“母亲,我回来了。”
北静太妃念诵着佛经,依然没有停止。
水溶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
经声似乎停顿了片刻,但又好像没有停顿过。
水溶回到房中,躺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两个活灵活现的泥人,不禁念道:“你命中犯煞,一生孤苦,周身之人非散即别,但唯有一人出生奇异,不受六道轮回之困,能常伴你左右,并能解你命中劫难。”
一字一句念叨着,过往之事一件件竟恍似昨天。
出生之日,生母惨死,生父遗弃,两岁之时,父亲去世,母亲多病。截至今日,凡亲近吾身者,俱结局惨烈,只除一人。
笑靥如花,弯眉似柳,明月宛然照归路。记新年,忆庆生,恍惚人生到此处,密友知交都不曾驻。进,心亦苦。退,心亦苦。
尤三姐与柳湘莲成亲后住在城东旧宅里,二人整日舞剑唱戏,自得其乐。十月底,听闻贾琏又去了平安州,尤三姐便去看望了尤二姐。三姐听柳湘莲讲过王熙凤之厉害,心中不免担心,但见尤三姐为人温柔贤惠,甚得人心,想着既有贾琏宠爱,又有下人小心,二姐应不至受到王熙凤之害。
十一月上旬,柳湘莲携尤三姐离京,说是要夫妻相随,游山玩水,尝神仙滋味。
十一月中旬,王熙凤得知府外贾琏养了一房小妾,心生恼恨,但不敢露出。便收拾了三间厢房,装饰与自己正室一样。和平儿等人去请了尤二姐入府,又一一拜见了老太太太太。因贾琏在服中,一年后才可圆房,老太太说明这些,也不太理会了。
王熙凤明面上对尤二姐推心置腹,暗地里却将其身世查得一清二楚。这尤二姐原有一门亲事,因男方张家潦倒,尤母没有放在心上。王熙凤吩咐小厮去撺掇张家告贾琏仗势欺人,夺妻害人。
她又查明这尤三姐是贾蓉介绍,心里少不得恨,便到了宁府,夹枪带棍,将宁府大大小小几位主子都骂了个遍,宁府心中有愧,也不敢埋怨。
十二月,贾琏从平安州归来,贾赦见他做事妥当,便赏了一名丫鬟唤做秋桐者给他做小妾。
王熙凤看那边尤二姐还没有收拾掉,这边又多了个秋桐,恼恨万分,便索性在二人之间挑拨是非。这秋桐也不是易与之人,刚过了年关,便将尤二姐给逼死了。贾琏见此,厌弃了秋桐,再也不理。
贾兰对内帏之事向来不关心,听闻尤二姐去世,不免对柳湘莲心生愧疚。只是柳湘莲行踪不定,无人知晓。贾兰有心联系于他,却苦无办法,只好决定等柳湘莲归京,再向他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