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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索端初很高兴。狼崽子伸着小手要抱抱,他把他抱起来。现在狼崽子的身高体重他抱起来相当吃力,但他依旧很高兴。他抱着狼崽子往回走,肉包在他脚底下打转。从登州到大草原,肉包不知怎么走到的。它现在是匹英俊而强悍的公狼,身上肌肉的形状隐隐可见。似乎比其他的成年公狼还要大一些,依旧喜欢像幼时那样在索端初身边蹦蹦跳跳。
夔朱跟在后面。她走路无声无息,索端初回头确定她是否还在。夔朱笑笑,上半边脸罩着一层夜色,只露俩眼睛。
狼崽子很快睡着。小脸鼓鼓,埋在索端初颈窝里。脚踩在草地上,柔软地响着。索端初咳嗽一声,低声道:“还是要谢谢你跑这里来教小崽子。”
夔朱跟在后面,突然笑起来。声音压得低,在嗓子里压着咕噜咕噜响。索端初是有点怕她的,抱着狼崽子暗地里收了收。夔朱轻声道:“我……问你个问题。”
索端初侧过脸来看她。
“如果狼崽子哪天和我一样了……”她伸手比划了自己一下——“你还能对他这么好么。”
索端初一愣。他停下来,瞪着夔朱。夔朱伸出自己的手来,轻声笑道:“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我以此为生。刚开始那两年天天做恶梦无法入睡。后来习惯了。我是恶人,大恶人。哪天也得有报应。但是你怀里那个——更可怕。它可不觉得杀人不对。”
狼崽子团了团身子,软绵绵地嘟囔一声。索端初仍旧一脸惊诧,夔朱乐不可支:“你不知道你犯了个多大的错误——你到底捡了个什么回家。”
索端初硬着嗓子略有些悻悻:“刚刚看见了。不就是可以领导狼群么。”
夔朱抄着手远远地望着天际。淡淡的一带黛色,灰的白的黑的。风里夹着类似新鲜茶叶的味道,这是草的腥气。她是挺瘦的,腰上的皮质流苏垂下来,荡来荡去。末了,她呼出一口气,笑道:“这事儿可有意思了。你也很有意思。我觉得可能往下几年不会无聊了。哎呀呀。”
索端初抱着狼崽子刚要走,夔朱淡淡道:“我是谁你不感兴趣。但是柳奉意是谁你肯定想知道。你哥的命捏他手上呢。”
索端初呼地转过身,语气里的怒气加了一层:“那你就说说。”
夔朱想了想:“这一团乱麻线,连个头也捡不出来。从哪里跟你说?哦对了,柳奉意当年到登州去是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去的,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是吧。”
是姓柳。柳世伯合伙和父亲开药铺,后来去世了。索端初疑惑地看着她,她大笑:“那可不是柳奉意的爹,那是我们的师父。金寅先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金神医。有些地方还有他的生祠呢。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死了。坟是索老爷子出资修建的。索元亦陪着柳奉意不吃不喝好几天熬着,才缓过来。
“就是柳奉意杀的他。”
索端初沉默。
“柳奉意把金寅先生弄死了。因为他们有协议,互相下毒,看谁先弄死谁。很明显,柳奉意青出于蓝了。金寅先生是名医,另一个身份经营着杀手集团。东堂。他善于用毒。于是他收了三个徒弟,把他的身份分成了三个人——我,柳奉意,还有,汪珺簬。”夔朱笑道:“我是杀手。柳奉意用毒。汪珺簬是神医。”
索端初寂静半天,哦了一声。
他比夔朱高许多,夔朱仰着头看他。
“东堂什么生意都接。只要给得起钱。很多年前柳奉意奉命到你哥身边保护他,而我的任务是,杀了他。我们俩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斗了七八年,其实你还是要谢谢他的。”
索端初看着地面,眨了眨眼。低声道:“谁要杀他?谁又要保护他?”
夔朱道:“不知道。金寅先生死了之后这两件任务都没有动静了。没有人催,也没有人来问起。直到……”
“直到?”
“直到这个小东西出现。你哥又被人记起来了。”夔朱抿着唇角:“从草原开始我就跟着你们。这个小东西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控制着狼群。狼群也一直悄悄跟着你们……你们一路向东穿过去,整个草原都醒了。”夔朱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抱着膝盖:“现在它知道自己是谁了。它是大阿赤那。它是……汪珺簬的任务。”
索端初觉得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又悄悄摸了回来。他抱着狼崽子热乎乎的小身体,轻声问:“你告诉我这么多干什么。”
夔朱大笑起来:“我不是好心。你千万记得东堂的人全是人渣,什么夔朱柳奉意汪珺簬。我来草原只是为了确定这小东西某些有趣的能力,现在我确定了。反正它不是我的任务,把它变成个大麻烦我也不亏。虽然我没安好心,但是我从不说谎。”
索端初表情很平静,或者说强制地僵硬。他看了夔朱一眼:“那么……汪珺簬又是哪个。”
夔朱道:“天官之子。皇亲贵胄。他想找你麻烦你就真的麻烦了。”
索端初看了夔朱半天,点点头:“我知道了。”
狼崽子蹙着眉头蠕动,迷蒙地看他一眼。小东西有点冷。索端初把他放下来,脱掉外套四下一裹。夔朱只瞧他认真裹狼崽子,连之前的愤怒都没有了。平静地铁板一块,沉沉稳稳。
“你……一点也不惊慌。”
索端初抱起狼崽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去世的。他走之前把我叫到他跟前,让我跪着跟他发誓,那时候我就开始做准备了……还能怎么样。”
夔朱又笑起来。徒然一大声,吓了索端初一跳。
“你笑什么?”
“没有。你们真是一家子好人。”
“好人一般没有好下场。”索端初平静道。
夔朱把索端初和狼崽子运过高墙。她站在墙上居高临下:“我是个称职的师父,狼崽子有出师礼。你们好自为之。”
索端初抱着他的时候就觉得什么东西硌着。他抱着狼崽子回营,已经快天亮。在外面呆了一晚上,整个肺都是凉的。炕上火熄了,但还有余温。他哆嗦着把狼崽子塞进被窝,自己也解了衣服钻进去。横七竖八躺着人,晨光熹微下陈尸着。
狼崽子袖子里有东西。细细长长,伸缩。两头非常锐利,中间有个套。索端初对于武器没有研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似乎是一对儿,摸上去很冷。
狼崽子咂咂嘴。索端初抱着他,心里轻轻吐了口气。他小时候晕船,晕的厉害。硬挺着做了几趟,遇着风浪吐得死去活来。吐过去也就好了,再往后也全然麻木。这几年他坐着条破船上上下下地颠着,他自己先腻歪了。
都还在就好。
李执站在御书房外面,垂着眼睛。李德林端着茶一路匆匆跑来,生怕凉了。看李执在,连忙笑道:“郎君,天还没亮呢,您怎么就来了。”
李执轻声道:“昨天陛下没有休息?”
李德林道:“休息了。最近陛下浅眠,睡不着。昨儿起来叫奴才去翻郎君小时候的衣服,又说太子妃有喜,想名字。想来想去,都不满意。这又在想小皇孙的封地,陛下高兴着呢。”
李执伸手端了茶盘:“李掌印,我来吧。”
李德林弯了弯腰,退了下去。
李执推开槅扇,李旸在灯下凑着,仔细看地图。桌子一边搁着木托盘,上面是些旧的虎头帽小虎鞋。
“你来了啊。”李旸捏了捏鼻梁,琉璃罩软化了灯光,看得人满目温情。
“我来奉茶。”李执轻声道。
李旸端起来抿了一口,冲出一股浓郁的苦味。“太医院那帮人什么好材料也舍得搁茶里。”他蹙眉道:“这个味道。”
李执垂着手。李旸放下茶盏,用手指在地图上一划:“也不知道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要是个丫头,封在霍阳吧。”
李执有点无措道:“霍阳太大,就在京畿,哪有女孩儿担得起……”
李旸笑道:“我的孙女儿,封王地有何不可。若这一胎是个小子,这封号便空着,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女儿,封过去便可。”
李执只好道:“谢爹爹。”
李旸漫不经心地又抿了口茶:“你二弟都俩丫头了,怎么你那一堆良媛淑人都不见动静?”
李执没接话。静默良久,他有些斟酌:“三哥儿整日闹着要去前线,我看……”
李旸一挑眉:“你看?”
“我看不如就让他去七叔那里吃吃苦头,知道知道深浅。”
李旸扔了毛笔,向后一靠,仰着看李执。李执低着头,李旸笑道:“你和三哥儿倒是亲。也不见你提过二哥儿。”
李执道:“二哥儿性子恬淡,清风明月的让人够不着。”
李旸半天没说话。
“二哥儿吃过不少苦。”他轻声道。
李执缓缓一叹:“是,儿子知道。”
李旸道:“好,三哥儿想去便去吧。让他押运着一批粮草去,我也想看他能做多大的事儿。”
天佑十八年二月二十,李擎跟随押粮官北上。临行前李执只是看着他叹道:“你就别惹事儿了。”
李擎骑在马上兴奋地有些不知所措。压在身上十几年的壳突然卸了去。
他要往北去,一直北去,总有辽阔天地。</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欠抽的作者回来了。</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