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克村,印象里它一直被当地人叫做风村,因为这座介于吉萨和利比亚沙漠之间的小村子由于特殊地理环境的关系,常常会受到沙漠风暴的侵扰,一年四季不会间断。听老人说,就在几百年前它还是片绿洲,作为来往商队途经的补给点之一,曾经热闹过一时。之后被风暴带来的沙砾日渐侵蚀,最终在十年前一场特大的沙暴中完全被风沙所吞没。
地图上现在已经没了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因为气候环境使然,埃及政府已经放弃了重建它的打算,再过个几十年,我想风和流沙可能会把这村里最后剩下的那些遗迹也一并带走,如同历史里每一个曾经存在最后又消失了的东西一样,把它们抹擦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不禁想起了伊甸园临走前告诉我的一些东西。
他说这次能这样顺利把我从美国带到埃及,原本是他也没有料想到的,但幸运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埃及国内出现了大规模的暴动。
暴动是为了推翻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的政权,这的确是让人所料不及的。
由于不满政府、物价上涨和失业率高等问题,埃及首都开罗、亚历山大和苏伊士等地都爆发游行抗议活动。此后抗议者多次示威,并且还同穆巴拉克支持者发生流血冲突,穆巴拉克三十年的政治生涯看来已岌岌可危。
看,这就是历史和政治,无论曾经存在过多少时间,一朝一夕它们风云突变,如同沙漠里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天气,之后,便如同风沙中的废墟一样,最终慢慢变成了时间洪流里的一颗沙粒。
而伊甸园正是趁了这样一个混乱的局势,借机绕过层层关卡,通过海运再走空运,把尚在昏迷中的我弄回了埃及,又连夜用骆驼把我带到了这座被风沙湮没了的村子。
此时我躺在它遗留下来的某栋还算坚固的建筑里,在同伊甸园结束完那番对话后,我又昏昏然睡了好一阵,直到被屋子外那阵阵仿佛地狱鬼魂尖叫一样的风声给吵醒,睁开眼,我闻到闷湿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气味是从壁炉处传来的,味道令人作呕,因为它香得过于浓烈。
疑惑间挣扎着坐起身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光线里,我看到斐特拉曼一个人在炉火边坐着,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美得有些不像真实。
不禁让我想起历史上对于他样貌的一段描写。
记得大致这样说:少年时,曾被父亲作为人质扣留在库什,令库什国上下惊为天人,后来发生了著名的拉比什战役,赫梯国同库什的战争,战争中库什王子被杀,为报复作为当时是赫梯同盟国的埃及,库什王将斐特拉曼绑上刑台,却最终因为他的美色而放弃了杀他的打算,导致多年后被他带兵攻破了库什国城门。
这段历史在史书上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现在细想起来,这个年轻的法老王他短暂的一生竟始终是这样跌宕起伏的,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权倾过一时也颠沛了一世。
世人也曾充满好奇地试图将他同他建造的那个死神的国度好好研究一番,终因缺乏考据用资料而作罢,却不想那个历史里迷雾般的人此时就在离我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他刷新了我对那段历史的所有认知,却又同时带来了更多的未知。
而就在我这样静静看着他的时候,斐特拉曼始终低垂着头在搅拌着手里一盆什么东西。
脚下斜躺着那只被伊甸园带来的包,从里头散落下不少不知名的植物,大多已经干枯了,搅拌间隙它们被他一把一把从包里抓住来,扔进炉上那口冉冉冒着热气的水壶里。
水由此而沸腾翻卷,汁液经过漫长时间的熬煮已经变得浓稠,好像一壶滚滚冒泡的黑色胶水。
“你在做什么?”又那样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我开口问他。
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又继续搅着盆里的东西,一圈又一圈。
直到盆里的那些厚厚的浆液由暗褐色慢慢变成了血似的红色,他将盆子放到地上,伸手挑出其中一点,用指尖涂抹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细长的一道红线,从额头,一直到鼻梁。
“把另一半地图的藏匿地点告诉他,你是确定同他合作了?”然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的话说服了你。”
“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么。”
“也是,除了他,没人能替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它们从你的藏匿处带来。”
‘他’,是指伊甸园。
我得承认,无论说服也好,没有选择余地也罢,接受他的提议是对我以及对他来说唯一最好的方法。所以在同他最终谈妥了合作协议之后,我把我藏匿另半部分锦帛的地方告诉了他,以让他替我将它们带来。
此时他应该已经已坐上了前往中国的飞机,因为我告诉他那些锦帛仍在上海,我并没有把它们带出那个地方。
听我这样说的时候伊甸园是有些意外的,很显然,在我被裴利安带走后,无论裴利安的人还是他,想必应该已经把上海那些可能被我藏匿锦帛的地方都搜过了无数遍。既然没有找到,自然以为被我以某种方式寄去了国外。因而听我告诉他藏匿的确切地址后,他不由苦笑起来,因为那地方是我母亲所住的那所精神病院。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后,斐特拉曼再次沉默了下来,他脱掉衣服将盆里的浆液涂抹到自己身上,由脖子开始,抹得很仔细,不放过每一寸皮肤,仿佛是要用那些绛红色的东西把自己身体全部封闭住似的。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在干什么,却也不打算再问。
既然之前问他不愿说,那么再问仍是不会给我答案的,所以将它暂放到了一边,因为此时有些更要紧的东西我有些迫切想从他嘴里得到解答,就在当下。“永恒之门是真实的么,斐特拉曼?”于是我问。
他闻言怔了怔。
“希琉斯说,你的墓室中有两道特别的门。一道叫永恒,一道叫死亡,死亡之门又被称作阿努比斯之门,据说永恒之门能让人死而复生,阿努比斯之门则会把人带去死亡之地。这,是真的么?”
“没错。”慢慢搓了下手指,他朝我看了一眼:“为什么想到问起这个。”
“因为裴利安说,希琉斯想让你进入阿努比斯之门,以此令你进入死亡之地。”
“是么。”这话似乎并没有令他感到意外,只淡淡应了声,便又低下头继续用浆液擦起了身体。
“我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斐特拉曼。听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我复活了一个不完整的你。”
“是么。”
“什么叫做不完整的你。”继续追问,我看着他在火光照射下隐隐泛着暗红色光泽的身体。
那有着完美线条的优雅而美丽的身体。
我看不出一丝一毫不完整的地方。
“那是我身上一处小小的秘密。”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他试图以沉默来拒绝回答这问题的时候,斐特拉曼再次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向我:“自我出生那刻起它就同我如影随形。”
“什么秘密。”我问。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手里慢慢拈着那些血一样的东西:“你见过我另一副模样,A,说说你对它的感觉。”
我微一迟疑。“很可怕。”
“它真实么?”
我再次迟疑,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我又该怎样去回答。
真实。亲眼所见,自然是真实。却又不真实,因为那根本是传说中才有的荒谬。
于是想了想,我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一笑,手指伸进盆里抓起一大块浆液,他将它们握在手里,微一用力,看着它们从他手指间一点点淌下:“A,这三千多年以来,世人是怎样评价我的。”
我一怔,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世人怎样评价斐特拉曼。
如果不是他这样突兀地问起,我发觉自己竟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
对于我来说,他曾经只是纯粹的几百万美元,后来,他又成了一个把我逼到生死无路的魔鬼。以致史书中对他评价过什么,我几乎从未去好好想过,在遇到了活生生的这个来自三千年前的法老王之后。
但他们的确是评价过他的,在那些书籍和野史中。
而那些评价现在回想起来,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坦白地对他直言。因而又犹豫了阵,然后我只字不改地将那些词逐个念了出来:“骁勇,好战,狂妄……”最后那个词出口时再次犹豫了阵,然后慢慢道:“残忍。”
“残忍。”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依旧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书上应该说得没错。
一个不顾众生的苦难,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执意在远离尼罗河岸的沙漠中为自己重新建造一座新城的帝王,一个为了宗教统治而强行变革对神祗的崇拜,违者格杀勿论的地方,无论怎样,用残忍这个词毫不为过。
只是此时这样一个人活生生在我面前,褪去了帝王的光环,褪去了高高在上的距离,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无法将他同史书上那个斐特拉曼等同在一起。
因而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我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向一边。
而这动作令他站了起来。
径直走到我身边,他伸手将我的脸别转了过来:“什么叫做不完整的我,A,这就是不完整的我。那个凯姆特凌驾一切的王者,希琉斯所忠实追随着的王者,他没有被带到这个世上来,来的人只是我。”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弯下腰,将涂满了浆液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额头上:“我说过,我即是阿努比斯。”
“你……”
“我亦是在出生前便夭折在我母后体内的斐特拉曼的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