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特拉曼的话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出生前便夭折在我母后体内的斐特拉曼的双生子。’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指,他在出生前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是个理论上来说并不存在的人。
那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他身体是斐特拉曼的,记忆也是斐特拉曼的,醒来之前裹着三千年前属于斐特拉曼的裹尸布,却突然有一天,在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对我说他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是斐特拉曼的孪生兄弟,并且是出生前就夭折了的孪生兄弟。
这让我本就昏沉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因而闭着眼睛在床上静躺了好一阵,我才开口道:“你在耍我么。如果你不是斐特拉曼,那么你对我的愤怒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这很显然,如果他不是斐特拉曼,那么对艾伊塔的爱或者恨都是同他无关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这完全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回答我,只转身在我床边坐了下来,将手上残余的浆液继续涂抹在自己手臂上,这样慢慢抹着,直到整条手臂的颜色被涂抹均匀,他将它抬起朝着炉火的光亮处照了照:“你见过这种东西么,。”
“没有。”但我可以从满房间被炉火的热气蒸发出来的气味里,隐隐分辨出一两种所含植物的味道,番茉莉和曼陀罗,它们被融化后的气味是我所熟悉的。
所以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东西有毒。
“用十二种带有不同毒性作用的植物所煎熬出来的汁液,在凯姆特,他们把这称之为神血。”手轻轻一挥,那些粘液已在瞬间凝固,仿佛一层外皮似的包裹在斐特拉曼的皮肤上。
“神血?”
“你见过亡者之书么。”突兀转口,他问我。
亡者之书,它是古埃及人封存在坟墓里一种必不可少的文献,因为他们深信可以通过这种记录了死者生前种种的东西,去安抚死者的灵魂,并令他在地府通过奥西里斯神的审判。所以干我这行自然是见过这种书,而且为数不少。
但正要点头,却听见他又补充道:“我说的是金字塔之书。”
我怔了怔。
金字塔之书,那是亡者之书在古王朝时期的叫法,而此时会被斐特拉曼突兀提到的,我想显然不会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这么看来一定是那一本了,那本同玛雅人的水晶头颅一样,因为其年代久远以及复制品众多,而被世人认为只可能存在于传说里的书。传说中它被伊西斯女神用来复活了她的爱人奥西里斯,也是一切亡者之书的始祖。
这样一本书,我自然是从未见过了。“没有,没见过。”
“很显然,因为它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为什么想到问起这个?”
“那本书上有这样一种记载,说是一切灾难,无论自然或者人为,其源头皆因凶神来到人间。即是说,从很古老的时候开始,那些撰写了这本书的人便深信,由于掌管灾祸的神借助某种力量来到人间,于是人间才发生了灾难。”
“这和你涂抹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而凶神能停留在人间的道具就是人的本体。每当天灾或者战事发生的时候,祭司们会将那些被凶神所附体的人从人群里寻找出来,然后将这东西涂抹在那些人的身上,它会将凶神封印在被它们所寄生的人体内,直到一切不详的征兆结束,或者被涂抹了这东西的人,因身体长期受到毒物的浸染而全身溃烂而死。”
听到这里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我不由再次看向他身上那些已经完全凝固了的东西:“……那你涂它是为了做什么。”
“为了封印我体内那个蠢蠢欲动的东西。”
“什么东西。”
“斐特拉曼。”
啪。旺盛的炉火内轻轻发出一声剥啄,仿佛这名字从他嘴里吐出那瞬我心脏异样清晰的那一下跳动。
而空气中的温度随炉子上不断沸腾的热气更高了些,这让我呼吸变得愈发有些艰难,以致忽然错觉眼前这张涂满了血色浆液的脸变得有些陌生,这种感觉令我迅速不安起来,稍用了点力撑起半个身体,我抬头仔细朝他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内看了看:“斐特拉曼,你是说斐特拉曼。”
“是的。”仿佛为了迎合我的举动,他朝我面前靠近了些。
这动作叫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见状他微微笑了笑,笑容因着脸上的颜色而令他愈显陌生,他伸手拈住我下巴,问:“你怕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
头再次晕眩了起来,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定下神,我借着他手的力量重新躺回到床上,朝他咧开嘴笑笑:“有意思,你说得好似这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
“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斐特拉曼在里面,这会儿坐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谁。”
“阿努比斯。”
“我以为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是个常和你开玩笑的人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但阿努比斯是神……不是么?”
就在同他进行着以上那番对话的时候,我反复看着他脸上那双湛蓝色的瞳孔。虽然脸在光线和色彩的作用下变得令人陌生,那双眼依旧是蓝得透彻,如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于是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这样子让他嘴角再次一扬,微微笑了笑:“,我比较喜欢你现在这种样子,没有把握,深陷茫然,却又故作镇静……好像你真的已经被我吓到了似的。”
“你什么意思。”
“曾经就是这样,被你用这样的姿态简单地蛊惑了,非常简单,简单到让我至今难以相信。所以,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我倒是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苦笑。“但你不是早在出生前就已经夭折了么,既然这样又怎么会同斐特拉曼共存。”
“因为人的贪婪。”
“什么意思。”
“一些人将我强行留在了他的体内,或者说,他的出生是完全错误的,他们需要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这这句话,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却突然感到恶心了起来。
神成为人类的胎儿。
神的胎儿在母体中夭折。
为了留住神的力量,一些人用某种手段把神的灵魂强行留在了另外一个真正的婴儿的体内,然后出生,生成一个具有两个灵魂的怪物。
这就是斐特拉曼的真实面目……
剧烈的恶心感令我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按捺着呕吐的冲动沉默着,一边慢慢理着他的话所在我脑中造成的混乱。直到慢慢从中恢复过来,我才开口道:“这么说,从最初醒来时开始,你就是阿努比斯,而不是斐特拉曼。艾伊塔欺骗和谋杀了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对么。”
“错。”
我愕然。“错?”
“这个女人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在于,她贪婪,贪婪的不是局部,而是全部。而如果最初在你面前复活的那一个是我,恐怕你早就已经成了一堆黄土。”
“那什么时候开始换成了你。”我迅速追问。
他瞥了我一眼,站起身,将脸凑到我面前:“从天空上如同鸟儿般坠落的感觉怎么样,。”
于是我迅速了然:
“是那个时候……原来坠机是你为了杀我而造成的。”
“以及你的那个银发情人。”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反问令他微一迟疑。
半晌微抿了抿嘴唇,他眯着眼上下看了看我,随后道:“因为他阻止了我。”
“斐特拉曼?”
“是的。”
“他怎样做到的……”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低头笑了笑:“看,即使是到了现在,面对你,他依旧这样软弱。”
“但你却不同。”
“哦?”
“因为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这意味着……”
“意味什么。”
我看着他朝我投过来的视线,那双蓝的剔透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某个灵魂,如此时的斐特拉曼……或者说阿努比斯,他所说的另外一个灵魂,但做不到。于是咽了咽嗓子,我道:“意味着你已经决定要杀了我,在利用我替你完成某件你所需要我完成的事情之后。”
“比如……什么样的事情,我亲爱的?”
“比如,在国防部时希琉斯说过,我复活了一个不完整的斐特拉曼,这显然指的就是你,阿努比斯。而希琉斯,那个有愧于斐特拉曼,并且忠实于斐特拉曼的大祭司,为什么会要我交出死亡之门得钥匙?因为他想要让自己复活了的主人进入死亡之地。但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主人进入死亡之地?因为那地方必定存在有一种力量,它可以让作为凶神存在于他主人身体内的阿努比斯,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并且永远不能再影响到他的主人。”
一口气把话说完,我脑子里几乎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而周围的声音似乎也在一瞬间被抽离了似地,因着我面前这男人的沉默。
他沉默地用他那双蓝宝石似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瞳孔穿透到我灵魂里去似的,久久之后,才慢慢吸了口气,伸手在我微微发抖的肩膀上按了按:“你看,若非是这样一双眼睛,即便是斐特拉曼也未必能阻止我的决定。我是多么的沉溺于这样一种感觉,艾伊塔。”
“但你仍会杀了我。”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在你带着那枚钥匙,同我一起进入我的坟墓之后。”
“你也想打开死亡之门么。”
他不做声。
“是了,正如希琉斯可以藉由那地方的力量将你从斐特拉曼的身体里除去,你亦可以借由那股力量将斐特拉曼的灵魂彻底抹杀。”
他笑,点点头。
“你的笑和他一样迷人,阿努比斯。”
“我很荣幸。”
“所以,这就是你要取代他的原因是么,你厌倦了你的原形。”
话刚出口,他朝我脸上扇了重重一巴掌,带着斐特拉曼那淡淡而迷人的微笑。“你变蠢了,艾伊塔,三千年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你这头只会用最诱惑人心的笑容钻在男人身体下献媚于人的母狗。”
我疼得咧嘴笑了起来:“真迷人的赞美。如果我是那头母狗,我会让你三万年尝不尽被棺材封印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再次扬起了手。
我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他那巴掌却没有落下来,在我脸侧轻轻一滑,顺势抓住我的脖子:“你想死得痛快点,艾伊塔,可我不会如你所愿。”
手指的力度令我一口血从嘴里吐了出来,见状他将我扔回到了床上:“你时间不多了。”
“没错,也许等不到伊甸园回来,我就能解脱了。”
“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他回来?”
他的反问令我呼吸微微一滞。“因为我们在等他取回地图,你忘了?”
“我没忘。”他道,然后转身走到火炉边将衣服穿上:“但是地图并不在你所说的那个地方,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他回来?”
“你……”眼前一阵发黑,我用力吸了口气。
“地图在哪里,,说老实话。”我的神情令他脸上的微笑更加迷人,那种令人嗓门发干的迷人。
“既然你能读到人的思维,何必还要我回答。”
“它并不总是那么灵验的。”重新返回我身边,他俯□在我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处轻轻吻了一下:“告诉我,或者等我慢慢从你这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可是那样你必然会受到一些不必要的苦。”
“而我不喜欢吃苦。”我苦笑。
“所以,告诉我,它们在哪儿?”
“在……”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将脸从我头顶上方移开的时候。
这动作令他微微有些惊愕。
然后顺势又将脸垂了下来,直到贴在我脸上,我顺着他的发丝慢慢摸到他的脸,这种有些熟悉的感觉令我呼吸慢慢稳定了下来,我推着他的脸直到我额头,轻轻对他道:“瞧,它们都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