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蓉被他这么一抓,陡然浑身抽紧,迅速垂下脑袋,瑟缩着肩头,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一声也不肯哼出声来。
不一会,额角便有涔涔冷汗溢出,顺着那张原本就比旁人苍白几分的脸颊虚弱地滑落下来。
“啊。”猛地想起花蓉肩头有伤,蔚公子慌忙松手,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一时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他愣在原地,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幸好这时外间有丫鬟秋月来催:“公子,洗脸更衣该去私塾了,还同那小厮磨蹭什么呢,仔细去迟了先生告到老爷那去,可有你好日子过”
秋月比雪雯略小两岁,也服侍蔚公子好几年了,生得杏眼桃腮,口齿伶俐、尖牙利嘴,是为数不多在这尚书府混得如鱼得水有体面的丫鬟之一。
蔚公子答应一声,又垂首瞅了花蓉,正待说句什么,却是花蓉抬起头来,执了他的手,轻声劝道:“公子快去吧,花蓉自是无碍。”
蔚纭秋真是舍不得放开那姣若雪莲般的手指,可情势所逼,想到来日方长,这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然后秋月打发两三名小丫鬟侍奉着公子洗漱更衣用餐,自己却转过背溜进了书房。
花蓉瞭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没动,端起茶杯神色自若地望向窗外,一旁欣赏窗外云卷云舒的景致,一旁继续品茶。
“架子当真端得挺大呢。”秋月冷哼一声,上前两步,打量着小舒,音色阴寒道:“公子的双手,你都看见了罢?”
那双裹满纱布的双手是他的杰作,花蓉怎能不知。
即便裹满了纱布,即使疼痛,却依然不肯停歇练剑的执着——这也是他唯一能看重蔚纭秋的地方。
花蓉侧过脸,脸上的神色未必比秋月好看到哪儿去,缓缓答道:“我看见了。”
“呐,这是公子要用到的药和纱布,”秋月将手中一小木盒递过来,仔细嘱咐道:“你虽才来,却是个随侍公子身旁的人,记得替他换药。”她想了想,峨眉一挑,脸色一沉,又威胁道:“侍奉主子可不许偷懒,倘若回头给姑奶奶发现,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花蓉嗤笑一声,也不伸手去接,又扭头望向窗外,抿了口茶,才淡然答道:“放下吧,我知道了。”
啧啧,如今这都什么世道啊,连个小小的书童都能拽成这样
秋月瞪了小舒半天,要不是看在他那副皮相生得这般秀美动人,她早两巴掌甩过去了。
“光知道还不行,你得记得告诉公子,这药是你秋月姐姐特地嘱咐你给带上的,”明明还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却生生装出一副母夜叉的模样,横眉竖目一拍桌案:“你听见没有”
难道……道听途说秋月这小蹄子也有攀龙附凤之心,原来是真的。
难怪雪雯方才故作姿态见谁夸谁好,唯独提到这女孩便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骂她‘窑子里出来的货色,也想混出个主子模样儿了’。
可当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要把这两人皆配了蔚纭秋,再加上他那原本就不太安分守妇道的新婚夫人,估计往后有够他受用的。
花蓉暗自嗤笑不已。
秋月眼巴巴地瞅着小舒,可偏偏花蓉愣是跟没听见似的,也不看她一眼,把茶杯一搁,干脆靠椅背上闭目养神。
幸好这时候外间有人下人送东西过来,秋月恶狠狠瞪了花蓉一眼,丢下一句‘回头空再来收拾你’, 这才扭转腰身出去了。
原以为好戏上演到此便已算落幕,谁知临出门之时,雪雯秋月两个,一左一右,围着蔚纭秋恋恋不舍地又是一番嘱咐,蔚公子左拥右抱,心肝宝贝地好劝歹劝,她们这才喜笑颜开地松手放人。
“很夸张吧?她们每次都这样,我都习惯了。”刚出门不远,眼见四下无人,蔚纭秋便好像被捉奸当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花蓉解释。
“嗯?和我有关系么?”花蓉故意装傻。
“当然有关系了,”蔚纭秋歪过脑袋,竟有些脸红地注视着花蓉,想了想,又觉得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双手胡乱比划了两下,尴尬道:“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会介意啊”
花蓉一双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笑得可爱极了:“听公子的口气,好像很在乎花蓉似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花蓉越是温顺柔媚的模样,背后必然暗藏着越是歹毒狠辣的诡计,以至于蔚纭秋一看见他那副模样,便好像见了鬼似的。
“这个,”花蓉理直气壮地将装着书本的盒子一把塞进蔚纭秋怀里,“好重啊,我抱不动了,公子自幼习武,想必不在乎这么点重量的。”
“……”这书童当得好啊,竟然叫主子拿行李,蔚纭秋便是再宠他,也不能给这小子开了这么个头,那往后还了得:“好你个不知事的奴才,你以为,我让你跟着我是干嘛来的?岂有此理”心想这小子也未免气焰太嚣张了,不好好压一压还不得给他爬头上去了,当即一狠心,颐指气使道:“你给我跪下”
“蔚公子啊,奉劝你一句,这句话千万不要在你我单独相处时说出口,”花蓉依旧是笑着,那声音却陡然间变得冰冷:“否则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幸亏是她,换了叶晗早一脚踹他回姥姥家安息去了。
蔚纭秋心下大吃一惊,当即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见花蓉对自己温言软语,又撒娇又耍小孩子脾气的模样,便当他与自己熟识好欺了,陡然挑衅的结果,却如此不近人意。
花蓉见公子紧抿着唇,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也心知自己这话是说得是重了些,便又缓和了神情,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除了拿行李之外,小舒跟着公子,自然别有妙用。譬如……”想到蔚纭秋那篇要是交上去必然被先生‘戒尺伺候’的功课,花蓉干脆就用简单精炼的语言替他现场版翻译了一遍,顺便阐述了几个比较深刻的观念,也就相当于替他把功课做好了。
这前后一共也不过才花了五、六分钟的光景。
“………”蔚纭秋无语,那功课足花了他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啊
两人出门得晚,时间不算早了,便一起往私塾拔足狂奔,一边跑还一边热情地讨论‘学术性问题’——
“……照你这么说,我翻译的不是全错了么”
“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这么糟糕呀……”
“嗯,比想像的更糟糕百倍。”
“……”
“花蓉啊。”
“嘛?”
“我发现你有时候诚实得忒过分了耶”
“我从来都这么诚实的啊”
“……尽睁着眼睛说瞎话。”
“哪有。”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抢在先生前脚一步到达了私塾,蔚纭秋这便又犯了愁了,他将花蓉拉到角落,低声道:“喂,花蓉啊,那功课先生是要叫我们交上去的啊,我写成那样,现在要现改也来不及了,可该如何是好?”
花蓉微微一笑,道:“这太好办了,你把功课交给我吧。”
蔚纭秋一听,将信将疑,从书盒中掏出写好的功课递给花蓉。
花蓉接过来,不动声色地走到后院,从怀中摸出打火折子,一把火将那篇作文烧得个一干二净。
“你,你你你你……”气得蔚纭秋大瞪着两眼,指着花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急什么,我自有妙计。”花蓉狡黠一笑,凑近了蔚公子耳畔,悄声道:“只需如此这般,公子自然便可化险为夷。”
?
戒尺长一尺六寸,宽近二寸,实打实一块厚重的板子,都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可蔚纭秋怎瞅着先生挥舞戒尺技艺娴熟,挥洒自如,打得人皮开肉绽绝不成问题呢?
前面两个交不出功课的同窗已经被打得一副都快哭出来了的模样,蔚纭秋心惊胆战地瞅着,忍不住往身上搓了搓手心,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为了不打搅公子们学习读书,各家书童们皆只能在私塾外旁听。
蔚公子看见很多稍年幼的少年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玩耍,年长几岁的则坐在回廊下闲扯着低俗的笑话取乐,唯独花蓉例外。
他一个人端坐在花园偏僻一隅的石凳上,单手持笔,正专注地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不时停下思考,然后又继续。
笔墨纸砚蔚公子皆有备份,花蓉借去倒也无碍,只是不知道他在那旁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做些什么?
竟然一点也不关心我的死活
蔚纭秋提心吊胆地瞅着面前摊开的功课,在花蓉的示意下,上面仅书一句话——高谈阔论不足以墨载之
汗滴……
也只有他花蓉才拿得出这份自信,换到蔚纭秋身上,即便强撑着故作镇定,也不免冷汗涔涔而下。
“高谈阔论不足以墨载之。”先生站在蔚纭秋书桌旁,不知不觉将这句话念了出来。他侧脸俯视蔚纭秋,三百年没见过似的,上下来回打量得蔚纭秋心里发毛,才微微笑道:“蔚公子有何‘不足以墨载之’的高论,不妨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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