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评红楼梦·甲戌本

目录:书香天下词| 作者:曦宁若海月| 类别:都市言情

    (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休息了一会儿,曦雨才觉得胸口的沉闷和恶心稍解,茉莉吩咐厨房做了一碗滚了碎姜粒的甜汤,慢慢地给曦雨喝下,才觉得好受了许多。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到底是什么事?看你反应这么吓人。”茉莉担忧地问。

    “不过都是我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说出来。”曦雨黯然地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丫头,扯过一边的绢子擦拭一下嘴角:“希望我的推断是错的,若是真的,那也……”那也太可怕,也太可怜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保全你自己,是最要紧的。”茉莉拭去曦雨额上泌出的细碎小汗粒,这位最小的小姑一向聪敏过人,用不着她怎么操心,但这次实在太吓人,她有些惴惴不安。

    “放心,我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曦雨靠在枕上点点头:“嫂嫂有什么事就去忙吧,我这边再歇一歇也就好了。这件事,姥姥要是问起了,不必替我隐瞒;若是没问,也不用主动去回。”

    “知道了。”茉莉起身,吩咐丫鬟们小心服侍,若有不对劲就赶紧告诉她,回抱厦正厅处理事情去了。

    曦雨抬手示意,似月机灵地上前,将靠枕放平,扶她平躺在榻上。曦雨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愣了好大一阵子,突然翻身坐起来:“咱们寻哥哥去。”

    “姑娘的身子……不如我去回大公子,改日吧……”似月上来扶她。

    “我哪有这么娇弱。”曦雨笑笑,脸上已经有了几分血色,虽没有平时那么健康红润,但也并不显得苍白病态了:“他找我定是有要紧的事,还是不要耽搁为好。”

    似月蹲下身,服侍她穿上珍珠绣鞋,再为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和茉莉说了一声,主仆二人往曦展理事的花厅慢慢走过去。

    曦展和涂山瑾等她多时了。

    “外面的形势……阿雨也知道些吧?”

    曦雨想了想:“你是说……渤海郡王那个大混蛋的事?”

    “嗯。”曦展点头,涂山瑾优雅地捧起茶杯品茶,这两个现在对曦雨的某些大逆不道言辞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怎么不知道。”曦雨笑:“外头风声鹤唳,整个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渤海郡王要失宠,陛下嫌他手中权力太大、血缘太近,拿住了他的错处要杀掉他呢。据说现在御案上参他的折子都堆成小山了。”

    “杀掉他是绝不可能的,咱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涂山瑾轻嗤一声。

    “是不可能杀掉他。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陛下极有可能削渤海郡王的权。”曦展沉吟。

    曦雨也同意:“嗯,如果陛下真的防着渤海郡王的话,会趁此机会削减他的羽翼;如果渤海郡王自始至终都非常得陛下的信任,那么陛下也会做出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来保护他;如果陛下还在观望他的忠诚的势力到底在哪一程度,那么也会借着这件事来试探。”

    曦展望着自己的妹妹,很是安慰地叹口气。

    “干吗叹气?感觉还这么奇怪。”涂山瑾别扭地挪了挪身子,看他。

    “我只是感叹,终于来了一个可以和我探讨探讨时局的人。”曦展斜睨他:“某人以前一心扑在术法上,对这些事不闻不问,迟钝得很。”

    涂山瑾俊脸微红。

    曦雨赶紧解围:“行了行了,术业有专攻,他将来是国师又不是宰相。”

    “但是他得学会这些。”曦展严肃起来:“国师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微妙……阿瑾你懂吗?”

    涂山瑾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放心。自从上次咱们谈过之后,我已明白了。”

    曦展与他对视半晌,看到他眸中的明悟和决心,才满意地点头:“那就好。”

    一边的曦雨满眼红心,正在YY这个表兄弟“深情对视”的超萌场景。两个人回过头,都被她傻笑的表情吓了一跳,额角同时迸出十字路口。

    “回神。”曦展曲起手指敲敲面前的大红木书桌,一边揉揉太阳穴,忍住抽搐嘴角的冲动。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让表妹改掉这个恶习是不可能的。

    曦雨表情一整,重新恢复状态:“所以说,无论陛下有什么打算,渤海郡王实际上都是安全的,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什么情况?”曦展和涂山瑾同声问。

    “渤海郡王真的要谋反。”

    “那不可能。”涂山瑾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今上无子,安亲王父子病弱,渤海郡王的血缘和皇帝陛下最近。他的封地又是那么关键的地方,又和杜川流关系很好,说他没有再高一层的想法,我还真不相信。”曦雨分析道。

    曦展轻轻点头:“我和阿雨是一样的想法,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毕竟那是皇家。”

    “不用考虑了,渤海郡王是不可能谋反的。”涂山瑾摇摇头。

    “为什么?”这边兄妹俩互看一眼:这个政治小白这么肯定地说渤海郡王不会谋反,必定有什么原因。

    “这是皇室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们。”涂山瑾笑笑:“总之,这个假设是不会成立的。”

    “明白了。”曦展和曦雨点点头,不再追问,既然是皇家的秘密,那当然是不知道的好。

    “不管怎么样,咱们家一定要低调再低调,越沉寂越好,越不起眼越好。在事情有结果出来之前,千万不要和这事儿牵扯上,万一不小心做了那只傻得要命的出头鸟就不好了。”曦雨手指轻敲椅子扶手,一手支着下巴思索。

    “阿雨说的对,在这种漩涡里,越引人注目就死得越快。”曦展同意。

    “不过,要是有人存心来找茬,那么就是再低调也没用了,越退让反而会越被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我们只有见机行事。”曦雨补充。

    兄妹三人达成一致,满意地散会。

    接下来的几天很是平静,曦雨每天硬是拉着曦宁一起玩,桂圆和锦锦也活蹦乱跳地和主人们撒娇玩闹,龙眼总在一边懒懒地趴着。府中的人们本来很怕它,后来发现这只黑豹子不伤人,又被它的漂亮精悍所吸引,总是有胆大调皮的小丫头偷偷跑到曦雨这里偷看它。

    “似月,把外头那个探头探脑的给本小姐揪进来。”曦雨这几天在重温网球王子,本来想学某女王打个响指,考虑到自己当初试着打响指但从来没成功过,还是算了。

    似月默不作声,还真有几分桦地的感觉,一瞬间已移动到门边掀起了帘子。外面的小丫头正想跑,被她一把拉住:“姑娘叫你进去。”

    那小丫头只好乖乖地进了屋。曦雨一看,原来是那个黑心媒婆来提亲的时候帮着她骂走那个媒婆的小丫头夜莺儿,不禁更柔和了几分:“怎么在外头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么?”

    夜莺儿的胆子其实很大,否则当初也不会干脆爽利地骂了那个黑心媒婆一通:“回姑娘,奴婢们都想见识见识姑娘的豹子……”

    “原来是为这个。”曦雨笑开,转身抱住横卧在软榻上、脑袋下面还垫个羽毛枕头的龙眼,轻轻拍拍它的头:“好龙眼,乖乖的让小姑娘看一看哦。”

    龙眼享受地蹭着羽毛枕头,眼睛根本连睁都没睁。

    曦雨早就习惯了这只豹子的高傲,对夜莺儿招手:“你近前来看吧,它不咬人的,虽然看上去很骄傲,但是龙眼很喜欢保护弱小哦。”

    这次龙眼睁开眼,很不屑地撇了曦雨一眼。曦宁在一边抱着桂圆,也吃吃偷笑。

    夜莺儿用万分崇拜的目光看看曦雨:三姑娘好勇敢,竟然敢抱这只看上去都很吓人的黑豹子!

    曦雨见她仍然不敢上前,就对丹朱使了个眼色。

    丹朱的胆子早就被调皮的曦宁训练出来了,上前扶住夜莺儿的肩膀轻轻往前推:“没事,它真的不伤人,难得姑娘准许,怎么也得靠近了看看,不是吗?”

    夜莺儿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地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到了软榻前,小丫头仔仔细细地盯着龙眼猛看,目光在那华丽的毛皮上流连不去。

    “要不要摸摸看?”曦雨好心地提议。

    夜莺儿抿着嘴拼命摇头,像是怕发出了声音惊醒这头正在假寐的猛兽。

    曦雨一时玩心大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夜莺儿的手,摸上龙眼的背。

    夜莺儿尖叫一声,背后浓烟滚滚地跑出去了。

    曦雨哈哈大笑,曦宁也笑个不住:“你也太淘气了,不过她那声尖叫可真尖利,我觉得满府可能都听见了。”

    “丹朱去看看她。”曦雨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还蛮有良心的吩咐:“别让她被吓哭了。”又抱住龙眼蹭蹭:“龙眼,你好恐怖哦,都把人家小姑娘给吓跑了。”

    龙眼再度不屑地撇她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假寐:明明是你把人家吓跑的好不好。

    丹朱出去了一圈,脸上满是黑线地回来了。

    “夜莺儿怎么样?”

    “回姑娘,那小丫头胆子大得很,根本没被吓坏,正兴奋地跟别的小丫头说自己摸到黑豹子了呢!”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外头有人说话:“三姑娘,少夫人让奴婢来回话。”

    曦雨一怔,坐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屋内欢乐的气氛也收敛起来。

    “进来。”

    一个穿着稍微考究的妇人进来,衣领上绣花,是府里比较高级的管家娘子。

    “给二姑娘、三姑娘请安。”那妇人恭敬行礼。

    “免了。”曦宁抬手示意:“快给三姑娘回话。”

    “是。”妇人向曦雨躬身:“姑娘,派去林府请安的人回来了,说瑞公子还是那副样子,连安亲王爷派的大夫也看过了,也摇头说治不了。”

    “知道了,劳烦你跑这一趟。”曦雨表情平静地点点头,似月有些担忧地看她。

    “这是应该的。姑娘要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你去吧。”曦雨点点头,贝齿轻咬住嘴唇:看来,学士府里要变天了。

    凤老夫人和曦雨有着同样的担忧,她连着几天都请涂山兰过府说话,涂山兰甚至还去了林府探病,回来后满脸凝重,和凤老夫人两个人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地不知谈了些什么。

    涂山兰走后,凤老夫人独自叹了半天的气,竟然还掉了泪。紫云悄悄地报信给其他主子们,曦展、茉莉夫妻俩,曦宁和曦雨闻讯都赶到上房。

    曦展和茉莉、曦宁着急地劝慰了半天,凤老夫人却只是垂泪,摆摆手叫他们都回房去。

    众人又是焦急又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左右为难。

    曦雨亦心事重重,见了这样的情状,立刻明白,只怕是她们都在担忧的事情最终被确定了。上前偎在外祖母膝下:“您别难过,我再去一趟学士府,好吗?您有什么话,让我带过去,也好再尽一次力。劝解得开,是您的慈蔼和姨妈的慧根;劝解不开,也只能任由她们去了。各人有各人的路,您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好孩子。”凤老夫人抚着曦雨的秀发:“我虽然不曾亏待她,但自出嫁后也未多挂心她。原以为这孩子心里自有主意,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也就没有多管。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我和你舅公……都是有错的,你表姨妈行这样的事,让我们情何以堪……”说着又摇头滴下泪来。

    “祖母,”一旁茉莉伸过双手来扶住凤老夫人:“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是骨肉之亲,但郡君有了什么不如意,想让娘家出头,也要她自己先向长辈说出来,才好有个分辩。她自己不说话,难道您和舅公能主动上门讨要说法不成?天下没有这个理儿。三妹妹说的是,与其后悔,不如想想还能不能补救。”

    凤老夫人止住泪:“你们说的都对。我写封书信,阿雨再走一趟吧。”

    众人赶紧伺候笔墨,有几个心思灵巧的丫鬟还在镂空金鹤炉内燃起了沉香,和墨香混在一起,让人心神一定。

    稍顷,凤老夫人搁下笔,将书信亲手封好,又殷殷叮嘱了几句,方命茉莉好好的把姑娘送过去再接回来。

    学士府上此刻人心惶惶,一团混乱。

    仍旧是徐嬷嬷接着曦雨:“前几日姑娘才在这里弄伤了手,如今还没痊愈就又来探望,真是劳烦姑娘芳驾了。”

    “嬷嬷客气。”曦雨抿抿嘴,她身边环绕着几个随着徐嬷嬷一起来服侍的丫鬟媳妇,她们的神情并不像徐嬷嬷那样镇静,在担忧中夹杂着不安,连迎客的笑容也很勉强。整座学士府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中,虽然林耘霰和涂山郡君坐镇着,没有太慌乱,但瑞公子奇怪而恐怖的病症,却让下人们都害怕起来。

    主人的威严可以保持这座府邸的正常运作,却不能安抚人心,让下人们重新平静下来。

    曦雨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去:“快带我去见姨妈吧,我这儿还有外祖母的书信。”

    “是,姑娘这边请。”徐嬷嬷搀着她一只手,这还不到十天的时间,徐嬷嬷原本硬朗的身板都微微佝偻了。

    “给您请安。”曦雨双手握在腰间,屈膝俯额行礼。

    “快免礼。”涂山郡君露出淡淡的笑容:“过来让我瞧瞧,手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已经收住口子,结痂了。”曦雨乖巧地回答,接住涂山郡君递过来的手,坐到她身边:“姨妈的气色比上回也好了许多。”

    “这也有你的功劳。”涂山郡君笑容更深,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曦雨低下头,掩饰自己复杂的神情。眼前的这位女性,和她有着血缘关系,是她母亲的表姐妹,是她的亲人。她是一位朝廷册封的贵妇,娴雅温柔、懂礼守仪;她是一位即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衡量也十分完美的妻子:将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意丈夫纳妾以延续子嗣,处理事务公正明确,对妾室的孩子也尽到了嫡母的责任。可是,在涂山家的人眼中,她仍旧是当年那个为自己的出身自苦,却倔强地不愿意说出来,反而用高贵优雅的外表来掩盖的自卑女孩。

    曦雨百感交集,低头从袖袋中拿出书信双手递给涂山郡君:“这是外祖母命我带给姨妈的书信。”

    “哦?”涂山郡君接过,拆开信封略看了看,重新漾出一抹温和的笑,似叹息又似安慰:“蕙大姑姑到底没忘了我,我还想再听她讲一回书,却也难了。”说罢命人准备了文房四宝,略一思索,提笔写了几行字封起来:“这是回信,你带回去便是。”

    曦雨应了,接过来仍放在袖袋中。

    外面有小丫头通报:“郡君、姑娘,老爷进来了。”

    林耘霰大步走进来,以往的儒雅风范此刻消失了大半,虽然仪表依旧整齐,但从他布满了红丝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唯一的儿子有多么的看重,此刻又是多么的揪心。

    “老爷。”涂山郡君迎上前,轻扶林耘霰胳臂,两人一同坐下。

    “给表姨父请安。”曦雨朝他行礼。

    “甥女快请起。”林耘霰忙伸手虚扶:“劳你三番五次的来回,我们做长辈的也有些过意不去。”

    “表姨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曦雨再三逊让,才在东首的独山炕上坐下了。

    “瑞哥儿的病如何了?姨娘整日守着哭,我待在那儿也真不自在,并不是我不尽心,老爷还请明察。”涂山郡君神情平和地问。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自从他病了,这几日不是你里里外外安排着请医问药?”林耘霰不禁嗔怪,也不顾曦雨在座,拉着涂山郡君的手:“他亲娘只知道哭天喊地,媳妇又在照看那个有身孕的丫头,家里若不是你操持着,早乱了套了。这我岂不明白。”

    涂山郡君竟有些羞涩地转过脸:“老爷。”

    林耘霰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脸微红,手赶紧放开:“啊,让甥女见笑了。”

    “哪里,”曦雨低头:“姨妈和姨父鹣鲽情深,又有甚么可取笑的。我方才才向姨妈交了外祖母的书信,还没有来得及问,瑞公子的病情如何呢?”

    林耘霰的表情又沉重起来,摇了摇头:“虽没起色,但也没加重,我们遍寻京中名医,竟都说没法医治。唉……开了几副药先吃着,这两天倒能睡着了。”

    曦雨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但心知瑞公子的病情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乐观。人生三大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林耘霰虽还没到老年,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心头的肉。他下意识地不去料想那个最坏的结果,仿佛只要远远地避开,它就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林耘霰与她们又说了一小会儿话便走了,曦雨话在嘴边绕了几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该说的话,外祖母在信中全说了。如果这不能打动涂山郡君,那么她再劝也是没用的。

    曦雨起身告辞,涂山郡君亲自送她到正堂门口。

    “姨妈请回罢。”曦雨再三行礼。

    “你路上小心,替我问蕙大姑姑好。”郡君的神情仍旧平静,无论心中有多少情绪在翻腾,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是。”

    涂山郡君转身向正堂内走去,曦雨看着她的背影,那温婉优雅的身姿,正在被正堂内的阴影一点一点地吞没。

    “姨妈!”

    “怎么?”涂山郡君有些惊讶地转身看着她。

    “姨妈,您……”曦雨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您千万保重。”

    涂山郡君脸上绽放出一朵笑花,向曦雨点点头,走进去了。

    马车出了学士府,曦雨坐在车里,左手的袖袋里装着那封至关重要的回信,右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手指都有些发白。

    涂山郡君的回信很轻描淡写,问候了凤老夫人的身体和曦展、茉莉、曦宁,称赞曦雨孝顺可爱,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做绝了。曦雨默默地想,那个被丈夫握着手也会有羞涩之意的贵妇,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永不回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别人又能做什么?把她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那是和她们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凤老夫人和涂山兰的幼弟唯一的一条血脉。

    而且,涂山兰说,此刻阻挡也来不及了,如果硬要把咒术的力量从瑞公子身上拔除,那么所有的伤害都会反射到施术人的身上。

    进退两难。

    “姥姥,舅公,我们撒手吧。”曦雨一咬牙,说道。

    “难道就要看着郡君……”茉莉惊呼。

    “嫂嫂岂不闻孔子释父之事?圣人犹如此,何况我们。”曦雨话一说出来,满室寂静。

    有一天,一人对孔子说,他的朋友是个有德之人,这个朋友的父亲杀了人,儿子立刻大义灭亲,把父亲送到官府去。孔子听了之后长叹,说如果我的父亲杀了人,我就立刻让他逃走。

    “何况,凡事有果必有因,表姨妈的性格中虽然有很大的缺陷,可并不至于狠毒若此。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下这样的毒手,但天理报应不爽,这也许就是那些人的报应;若是表姨妈是错的,日后也自有果报到她身上。”曦雨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悲哀,她是个无神论者,可并不反对“天理报应”这样的说法,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定律已经不容置疑。

    “就照阿雨说的,此事就这么办。”当家作主的男丁发话,曦展斩钉截铁。

    凤老夫人和涂山兰无言地点头。

    “那,我就告退了。”曦雨站起来,朝长辈们行礼。

    “去吧。”凤老夫人点点头,神情疲惫。

    “您不要忧思太过,保重自己才是正理。”曦雨心疼地:“今晚早些睡吧。”

    “好。”凤老夫人看着孝顺乖巧的外孙女,神情中有了一丝欣慰:“你也早些歇着。”

    “我也告退了,天色晚,不如命她们收拾了屋子,舅公今晚就在这里歇息。”茉莉也站起来,走到曦雨旁边。

    “也好。”涂山兰沉重地点点头,平时精精神神的飘飘长髯此刻也无精打采地垂着。

    “我先去瞧瞧宁儿再回房。”茉莉对曦展低声。

    曦展点点头,也起身行礼告退。

    众人都被此事折腾得身心俱疲,各各回房梳洗了睡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曦雨口中的“报应”来的那么快,快得让人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去承受它。

    “我去了……”

    一片茫茫白雾,一道含笑声音飘飘渺渺地从雾中传出来。

    曦雨踯躅在白雾里,四顾无人,满心茫然。

    “我去了……”

    那道声音再传出来。

    “谁?是谁?”曦雨向白雾的深处大声问。

    “傻孩子……”

    “姨妈?”曦雨大惊,好熟悉的情景,不正是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的情状吗?

    “好孩子,我这便去了,切记切记,莫将身心轻分付呵……”白雾中不见人影,只有空灵的声音传出来。

    “莫将身心轻分付……”曦雨怔怔地重复这句话。

    “我去了……”声音渺然无踪。

    曦雨猛地坐起,“哇”的一大口鲜血喷在了锦被上。

    似月猛地掀开床帷,看见曦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竟被吓住。

    吐了有五六口血,那种恶心、堵塞又疼痛的感觉方才稍缓,曦雨的脸色白得吓人,似月回过神,一边叫着请大夫一边去倒温水给她,被曦雨推到一边,径自披衣下床。

    “姑娘要去哪?这是怎么了?”曦雨也不穿中衣,随手扯了件袄子披上就往外走,似月忙跟上扶着,外面值夜的老嬷嬷听见响动,就见曦雨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走出来,急忙上前拦住。

    曦雨惨白着脸,不发一语,伸手推开便往门外走。

    似月忙使个眼色,两个老嬷嬷会意,一个往内室里去察看情形,一个去回大少夫人。

    曦雨却似没有看见她们的行动一样,直奔上房萱瑞堂。

    似月紧跟着,又惊又怕,勉强保持镇定,却见到上房里也是灯火通明,里面丫头们一片忙乱。今晚是怎么了?

    “三姑娘!”丫鬟们惊叫,曦雨直闯进去,扑在床上凤老夫人怀里:“姥姥,表姨妈殁了,我怕……”

    凤老夫人紧紧搂住外孙女冰凉的身体,喃喃地哄着,祖孙俩相拥而泣。

    “黄大夫,怎么样?”

    大夫一从内室出来,凤老夫人立刻上前,忧心忡忡地问。

    “放心,无事。”这位百草堂的黄大夫是固定给凤家看病的,两边的“合作关系”也持续了有十几年时间了。“小姐身体很好,并无病痛在身,您不必忧虑。”

    “那今晚怎么吐血了呢?”凤老夫人皱眉。

    “可能是忽闻大变、心神剧震所致,恕在下才疏学浅,呕血的具体原由诊断不出,但可以保证,小姐此时并无大碍,一切正常。”黄大夫微微躬身,恭敬地说。

    “哦。”凤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多谢大夫,劳烦你了。曦展,你送黄大夫出去,半夜劳他出诊,酬金要丰厚才是。”

    “遵命。”曦展点头。

    “老夫人这话未免没道理,大夫就该行医救人,哥儿就是多给了,我也不能要。”黄大夫笑笑,他给凤家人看了这么多年的病,彼此都非常熟悉,才这么不大拘束地说话。

    “知道你有医德。”凤老夫人呵呵一笑,曦展半搀着黄大夫送出去了。

    凤老夫人回到内室,曦雨正拥被而坐,脸上的表情迷迷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夫说,没什么要紧的。”凤老夫人坐到床沿。

    “那……”曦雨表情立刻鲜活过来。

    “别急,要去吊唁,总得先等到那边来人报信再说。”凤老夫人拍拍她的手。

    曦雨一愣,也想到了这一层:“知道了。”

    “先把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吧。”凤老夫人回头吩咐端甜汤过来的茉莉:“你再辛苦半宿,估摸着天明便会有人来报信儿了。”

    “是。”茉莉点头,把甜汤递给似月:“方才指派去服侍舅老爷的丫鬟回来,说人在半夜突然起来,就回国师府去了,临走前留下话说让回您一声。”

    “知道了。”凤老夫人点点头:“如今,三弟这一脉,算是彻底绝了。”

    茉莉心有所感,不由微侧过头去。

    “你是头一回遇见白事,要准备什么,有不懂的,只管问家里的老嬷嬷们。去吧。”凤老夫人又吩咐绿云:“好生服侍少夫人,别让冻着。”

    “是。”茉莉和绿云一起屈膝答应:“您和妹妹也睡一会儿,明儿肯定劳累。”嘱咐完便退下了。

    凤老夫人回身,把迷迷瞪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曦雨哄睡下,自己躺在床上,却思绪万千,不能入寐。

    第二日清早,果有学士府的人来报丧了。

    家事最隆重不过红白二事,红事又多了几分喜庆热闹,故而钟鸣鼎食之家,在做白事的时候,无不打点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失礼被人笑话。

    来报丧的是两个管家娘子,此刻都穿了深青的素麻衣,腰上系着白麻布,卸去了簪环,发髻上缀着两朵白绒花,正是为主家服丧的装扮。也不施脂粉,眼眶红红却不流泪,跪在地下用哀恸的声音说:“给老夫人磕头!昨儿夜里,郡君主子和瑞哥儿一齐殁了!”

    老夫人虽然先前已料到了,此刻见到报丧的人,也不禁滴下泪来,听到丧信,却惊讶地问:“什么?瑞公子也去了?什么时辰?”

    底下再叩头:“瑞哥儿是子时三刻没的!刚咽了气,那边郡君主子紧跟着也殁了!”

    凤老夫人闻言垂泪不止,一边陪着的茉莉和曦宁都低声劝慰。

    “你去吧。”曦雨面色有些恍惚,接到嫂嫂的眼神示意,挥退了报丧的媳妇。事情至此已经很明白了:瑞公子死了,郡君死了,姨太太却没死,最大的可能就是郡君施毒或施咒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反累了自身。否则,她决不会让姨太太还活着。

    曦雨一手紧紧抚住胸口闭上眼睛,似月忙扶住:“姑娘。”

    “不打紧。”待那阵剧烈的悸痛过去,曦雨走上前:“姥姥,我回去换衣裳。”

    凤老夫人轻轻点头。

    “另有件事要禀告您,我也想祭拜一下瑞公子,请嫂嫂把哥哥以前用的素服寻一件出来。”想起当日在涂山郡君房里初见瑞公子,虽没有曦展、林子晏那样出众的仪态,也自有一番温和,再想想他死得凄惨可怜,曦雨也有些不忍。虽然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假慈悲,但曦雨还是想到他灵前致祭。

    凤老夫人依旧轻轻点头:“茉莉去给她翻一件出来。你和宁儿也换衣裳,吩咐把车套好了。”

    众人都答应了,各自下去准备。

    马车到了学士府,只见中门、侧门都大开,林耘霰带着几个管家仆人正在招呼,吊唁的人们来往进出,却一丝不乱。门前早已挂上了丧灯,竖起了白幡灵旗,从门外远远看进去,里面一片铺天盖地的素白,嚎哭之声震天。

    茉莉和曦宁俱都是素服银饰,一边一个扶着凤老夫人下车,曦雨也跟在后面下来。林耘霰早迎上来,纳头哭拜:“有罪!涂山氏以千金贵女下嫁,是我无能,竟累至她早亡……”

    “不必如此,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凤老夫人劝慰了一句,又觉哽咽,拿手绢半掩住。

    茉莉、曦宁和曦雨又都见了礼,林耘霰又告罪:“本该亲自领老夫人至停殓之处,只是客多,犬子又亡故了……”说着竟以袖掩面,呜咽之声隐约传出。

    曦雨戚然,这位仪表堂堂的表姨父,才几日不见,鬓边便已见了银色,妻、子连丧,这样重的打击,足以让他现衰老之像了。

    凤老夫人安慰了几句,便有灵巧的仆人上来,恭恭敬敬地领她们进去。

    涂山郡君殁,是一点前兆都没有的事。殓衣便是她的朝服,然而棺木却来不及准备,遗体便停在她生前所居之处。

    床帏密密实实掩住,屋中已用白纱黑带装饰,徐嬷嬷和姨太太带着生前服侍她的丫鬟们正跪在地上哀哭不止,见凤老夫人进来,俱都哭着叩头行礼。

    徐嬷嬷膝行几步,手指颤抖着撩开床帏,曦雨随着凤老夫人向里一看,只见涂山郡君戴着珠翠庆云金花五翟冠,穿着大红纻丝精绣翟纹衫,外面罩着深青金绣点翠孔雀袍,颈上围着玉珠沉坠练鹊帔。面容安详,体态渊雅,若不是面上施了脂粉,整个人便如沉睡一样。

    曦雨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凉涌上来,转头不敢再看。

    帷幔重新放下来,茉莉和曦宁、曦雨都是晚辈,隔着床帏给涂山郡君叩了头。一旁的姨太太抽泣着还礼,茉莉和曦宁陪着凤老夫人烧罢黄纸,到外间稍坐。遗体未入棺时,能入室瞻仰的只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其余来凭吊的人只能在外间行礼上香。

    曦雨悄悄地退出哭声哀切、烟雾缭绕的正堂,徐嬷嬷也悄无声息地跟出来。

    “嬷嬷,姨妈她……”曦雨艰难地开口,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小姐求仁得仁。”徐嬷嬷老泪纵横。

    “这么说……”不是暗害瑞公子被发现了,反被秘密杀死。

    “小姐行事一向谨慎,况且即使真如姑娘想得那样,小姐也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徐嬷嬷拭泪,平静地说。

    “嬷嬷,如今姨妈已经殁了,我料想瑞大奶奶未必容得下。嬷嬷要是不嫌弃,我身边就少一个像您这样的老人,来提点些眉眼高低……”

    “姑娘果然如小姐生前说的一样,心太好。”徐嬷嬷出言打断。

    曦雨无言,转过头去,神情羞愧。

    “小姐走得急,没留下什么话,但走前的确还念着蕙大姑奶奶、兰大爷、箬哥儿和箬大奶奶的好处。国公府何等富贵,姑娘何等娇惯,哪会缺人呢?姑娘的心意,老奴就领了,只是奴婢已经老了,只想落叶归根,回乡安分度日。”

    “你家里还有人吗?”曦雨问道。

    “还有一个侄儿,奴婢也曾见过的,夫妻两个都是忠厚的庄稼人,也曾受过老奴的接济,不会亏待。姑娘只管放心。”

    “姨妈给我的东西我受之有愧,不如嬷嬷拿去……”

    “那是小姐给姑娘的,老奴不敢拿一星半点。再者小姐对奴婢厚待,奴婢手里也薄有积蓄,足够安稳养老度日了。小姐一辈子积攒的体己都在那里,望姑娘珍爱,将来也有一份依仗,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曦雨点点头,默然无语。

    那边抄手游廊处走来两个媳妇,两人谁也没看前面,大约是想着主家在忙丧事,坐镇的郡君又殁了,就放肆起来,议论着一些话。

    “郡君和哥儿一夜之间没了,真是晦气得紧。”

    “哥儿也就罢了,虽说病得蹊跷,但毕竟是病亡的。正堂里的那位,悄没声息的就死了,天知道是怎么没的。”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叫人听见,你还活不活?不是说了嘛,是得了急病暴毙的,这样的事儿也没什么稀罕,每年暴毙的人多了去了。郡君就不是人不成?”

    “你说的也是,只是妻、子连丧,老爷也太可怜,幸好还有个椿姨奶奶怀着瑞哥儿的遗腹子,要不,老爷这一支就断了根了。”

    “还不知道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呢!就算是个姐儿,老爷也能从别支过继一个,我看倒是姨太太可怜,好不容易郡君死了,她也算熬出了头,谁知亲生儿子也死了,还不能去瞧瞧瑞哥儿的寿体,得在正堂跪着给郡君哭灵。”

    “你还别说,要真生下来个姐儿,我看老爷是必要过继的,到时瑞大奶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林家这一支就剩下林耘霰一个,按照宗法规矩,他若是要从旁的支系过继男丁,不能过继父母双全的,只能选族中无父的孤儿领养过来,而且必须要将这个孤儿的寡母也接过来奉养。到时学士府中就不会是瑞大奶奶一家独大了。

    “你瞧见瑞大奶奶昨晚上的神情没有?嘻,那可真好看。昨晚上那翻箱倒柜的架势,明是给郡君大殓更衣,暗里还不是挂心着郡君的体己?平日里被郡君压得抬不起头,这下子还不张狂?”

    真有此事?曦雨震惊,以眼神询问徐嬷嬷。

    徐嬷嬷平静地点点头。

    “郡君到底是上人,先留了话把体己都送回了娘家。大奶奶什么也没捞着,瑞哥儿不是郡君亲生的,自然也不能袭封地,究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叫我说也活该。”

    那两个媳妇没看见这边的两人,转个弯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渐渐走远。

    “嬷嬷,待姨妈的丧事办完,我便请哥哥派人即刻送您回乡,千万不要再推辞了。”曦雨立刻向徐嬷嬷说。

    “那老奴就多谢姑娘。”徐嬷嬷点点头,对曦雨拜了一拜。

    “咱们回吧,省得有心人再挑刺儿。”曦雨扶住她。

    “是。”徐嬷嬷反手过来搀着曦雨,慢慢往正堂走回去。

    按照办丧事的规矩,第一天报丧的人只往和死者有亲属关系的家里报丧,接到报丧,才可以前往凭吊。涂山郡君娘家这边的亲属,只有国师府和凤府,除了凤老夫人和茉莉、曦宁、曦雨,进来正堂叩头行礼的都是林氏族中的女眷。她们给死者供茶烧纸之后,也都来和凤府的女眷见礼。过了一会儿,瑞大奶奶浑身缟素地哭进来,跪倒在地下就给凤老夫人和林氏众女眷重重叩头,众人急忙扶起来,瑞大奶奶就在众女眷的手臂间嚎啕大哭,那架势只差没有寻死觅活地喊“别拦我,我要跟着一起去”了。

    众人要将她扶到一边坐下,瑞大奶奶忽然就有了力气挣脱出来,抽抽噎噎地说她是重孝之身,婆婆和丈夫都在停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众人又感叹了一番瑞哥媳妇的孝顺懂礼,便由她站着了。

    突然一个媳妇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奶奶,端阳大长公主驾临了,已经进了府门,正往咱们这里走呢!老爷命赶紧来报,让大奶奶迎接。”

    众人慌忙都站起来,凤老夫人和茉莉都是国公夫人,一品外命妇,品秩最高。众女眷们把凤老夫人和茉莉、瑞大奶奶簇拥在中间,出去迎接端阳大长公主。

    “公主千岁。”两边迎面遇上,众女眷忙跪下。

    “快请免礼。”端阳大长公主一袭淡蓝色素服而来,见众人行礼,忙伸手搀住凤老夫人:“众位也都起来,我今日是来凭吊的,实不宜多礼。”

    众人起身,瑞大奶奶再次扑到端阳公主脚下“呯呯”磕头,被扶起来簇拥着往正堂去了。

    端阳公主看了看涂山郡君的寿体,在正堂里上了柱香,又和凤老夫人、茉莉曦宁叙了几句话,安慰了瑞大奶奶几句,便起身回端阳公府了。

    端阳公主刚走没多久,外面又传来通报声:“凤国公来给郡君主子行礼上香。”

    曦展进来,他是涂山郡君有血缘关系的晚辈,所以也要来行礼,只是不能去瞻仰寿体。女眷们都站起来,等曦展供香烧纸叩头之后,才一起福身请安。曦展团团一揖回礼,向曦雨使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曦雨悄悄溜出去,曦展等在那里,塞给她一个包裹:“快去换衣裳!”

    曦雨点点头,寻了个无人的僻静房间,曦展在外面给她看着,她换了男装素服,和曦展一起到正厅去吊祭瑞公子。

    和涂山郡君不同,瑞公子的殓衣棺材都事先准备好了,生前服侍他的近人们为他穿戴完毕放入棺材,棺前设了香案,停灵在学士府前面正间的偏厅里——虽然他是林耘霰唯一的儿子,但他是庶出,没有资格在正厅中停灵。

    曦雨换了曦展少年时用的素服,到偏厅里祭拜瑞公子。瑞公子脾气并不坏,人缘也是有的,来祭拜他的人很多,曦雨夹杂在其中,看见几个上巳节时欺负林子晏被她给骂回去的公子,此刻俱都一脸戚容。

    兔死狐悲。

    曦雨忽然想到了这个词,听林子晏说,这几个人都是庶出子弟,他们未必和瑞公子有多深的交情,却从瑞公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生前不得袭爵荫封,不得享受祖宗的福泽;死后也不能停灵在家族的正堂。

    曦雨闪身在人群中拈了三炷香鞠躬,她和瑞公子是同辈,不能行叩拜大礼。而曦展是凤国公,众人都自觉闪开,让他单独祭拜了瑞公子。

    曦雨看着众星捧月的曦展,如此年青却如此尊贵,容貌俊秀、血统纯正,坐拥无数家财、享受朝廷优待,祖母慈祥妻子贤淑,父母逍遥恍如神仙中人,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更让人嫉妒得要命的是,这样的环境,居然没有养出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培育出了一个优秀得令人发指的俊彦贵介。曦雨第一次以这种纯粹客观的态度来看自己的兄长,立刻理解了为何人群中那么多嫉妒羡慕的眼光射向正在拈香的年轻国公爷。

    林子晏也不比他差呢。

    曦雨又想起前不久才送走的端阳公府庶子,林子晏,论学识、风度,一点也不比哥哥差,但两人的命运却天差地远……林子晏固然可怜,但再看看此刻躺在冰冷棺木中的瑞公子,曦雨亦哑然。唉,可知造化弄人。

    曦展拜毕,白灵帐后面的瑞大奶奶抽泣着答礼,她也够辛苦的,婆婆、丈夫两边停灵,她也要来回哭丧,还要安排一应事宜,怪不得府中的仆佣们都开始懈怠了。曦雨同情这位瑞大奶奶,但再想到她在郡君死后的第一时间就去翻婆婆的体己,心又凉了下来。

    死者家属回礼毕,曦展又宽慰了林耘霰几句,正要退走,却听见长长的通报声传进来:“上闻新城郡君涂山氏殁,遣使臣吊!”

    一阵忙乱之后,香案和涂山郡君的灵牌被安置在正厅的南面,瑞大奶奶站立在正厅北面灵幕下,林耘霰换上了朝服——丧主不是他的长辈,他不能穿着素服迎接皇帝的使者。

    曦展和曦雨本想祭拜完便走,谁知雍德帝遣使祭吊涂山郡君,只好随众人一起领恩典了。

    简单而不失隆重威严的仪仗簇拥着使者从大门进来,在正厅北面站定,正对着涂山郡君的灵位。众人下拜,使者开口:“上闻新城郡君、文华殿大学士林耘霰嫡妻殁,遣礼部官员为使臣吊。”

    曦雨听见声音后小小惊讶了一下,竟然是范临!对了,他在礼部任职,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也是很正常的。

    范临一反平时笑眯眯滑不留手的狐狸模样,表情严正、声音肃穆,代替雍德帝说了一通“淑慎恭敬、克礼克俭”的废话之后,颁下了皇帝的赙赠:米五十石、麻五十匹。这是礼制规定的,哪一级别的官员命妇殁,就要按哪一个级别的规制赏赐,非有大功于国不得加赙赠。

    事情完后,范临毫不拖泥带水地率着仪仗走了,临走前却使人给正准备换衣服回去的曦雨传了个口信:午时桐实居见。

    “你怎么会在这?”曦雨惊叫,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让它指向座中间的人。她料定范临让她过来是有重要的事,但没料到竟然是林子晏又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在这?”林子晏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一别多日,他还真有点想念这个难伺候的千金大小姐、聪明机灵的麻烦精,但一见到曦雨那好似见了鬼的表情,所有重逢的情调和感动都不翼而飞了。林子晏嘴角抽抽,和凤曦雨在一起,他总是要控制住不自觉的抽搐、黑线、十字路口。

    “你……”曦雨一边入座,一边想问,你的嫡母不是极不待见你吗?怎么还没走到祖地就把你给追回来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你还不知道?林大学士家的庶公子得了怪病,早已在各府间传遍了。”林子晏看出她想问什么,嘴角勾起,略带嘲讽地说。

    曦雨一下子明白过来。

    端阳公主可以让林子晏一辈子出不了头,也可以让他一辈子都待在秋溟山祖地,但她不能让林子晏死。林子晏一死,她丈夫的真正血脉就断绝了,即使有皇家的庇护,端阳公主的声名也会大受打击,那些恨不得天天逮住皇亲国戚的错处使劲参的御史言官们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挣名声的好机会。本来林子晏身强力壮,居住在阴冷潮湿的家庙中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出什么问题,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瑞公子呢?端阳公主固然赌得起,但她显然不愿意冒这个没有意义的险,只要她一句话,林子晏在京城和在秋溟山没有什么差别。

    “不说这些了,子晏总算可以长留京城,咱们也可以三不五时地聚会一番,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李憬笑容爽朗。

    “对!不管怎么说,往后大家伙都常居在京城,不但是好事,而且是美事啊!”程夏桢赞同。

    “快倒酒来!”气氛被炒热起来,一群贵族公子斟满了酒,先连干三大杯,再你敬我我敬你,变着法儿让别人多喝。

    众人对曦雨的身份心照不宣,故而没人叫她多喝,曦雨置身事外,笑眯眯地边挟菜边看他们打着机锋、使尽手段推来让去。

    众人推搡着玩闹了一阵,重新安静下来。曦雨暗暗打量,只见他们的衣衫长发配饰都一点不乱,不禁在心中惊叹古代这些大家公子们的教养。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雅间门打开,掌柜的领着一个抱琵琶的女子走进来:“范公子,照您的吩咐,这是对门儿醴泉居最好的琵琶手。”

    范临站起来作揖:“久闻大名,前日途经醴泉居,听见琵琶仙乐,至今仍萦绕五内之中。请赐教。”

    “不敢,贱妾陈氏,给诸位公子爷请安。”那女子答礼。

    掌柜的安排陈氏坐下,便退了出去。曦雨好奇地偷偷瞄这女子,只见她作未出嫁的少女妆扮,清秀干净,头上却绑着白头绳,便知道这女子是守着“望门寡”,本来略好的心情又黯沉下去。

    单宴饮未免无趣,众人便行起令来,又玩射覆又玩猜枚。陈氏坐在一边随手弹拨,琵琶弦上便流淌出妙音,曦雨凝神细听,怪不得让钟鸣鼎食礼乐之家出身的范临都念念不忘呢。

    范临看见陈氏随意弹奏,曦雨却全神贯注,狐狸眼弯起来:“我听醴泉居的熟客说,陈娘子记忆超凡,平日信手漫弹便足以应付粗通乐律之人,若有人以好辞藻相和,则可聆瑶池仙乐。不如大家今日行个词曲令,不拘是词、是曲,若能入得了陈氏法眼,赚得一曲仙乐,便可不再饮酒。如何?”

    “不好!不好!你欺负我们这些习武的!”赵书霁和慕容一起叫起来。

    “那便再加个限制。”范临略一思索:“所作词曲中必须要和此雅间内一样事物相关,你们二人嘛……作一句就好了!”

    赵书霁和慕容这才同意。

    范临开了个头,指程夏桢手中的扇子:“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苹风起。情随碧水远,梦绕山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倒有身份。”程夏桢点头笑,问陈氏:“可为曲否?”

    陈氏一笑,手挥丝弦,乐声骤破长空。

    短短一小曲,引得众人悠然神往。

    接下来轮到程夏桢,他随手指窗:“迟迟春日弄轻柔,□暗香流。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这次陈氏抿嘴一笑,却拒绝为之弹奏。程夏桢也不恼:“文道我本就不如他,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自罚一杯。

    赵书霁、慕容两人不擅诗词曲赋,自然都被罚了。

    李憬指桌上鸭、鹅两盘菜肴:“暖日高城,东风旧侣,共约寻芳。正南浦春回,东冈寒退,粼粼鸭绿,袅袅鹅黄。柳下观鱼,沙边听鸟,坐久时生杜若香。绮陌上,见踏青挑菜,游女成行。人间今古堪伤。春草春花梦几场。忆当年,英豪满座,诗翻凌谢,字压韦王。今日重来,昔人何在,把笔兰皋思欲狂。对丽景,且莫思往事,一醉斜阳。”

    好一个“人间今古堪伤”,曦雨品味这一句,不由愣怔了。陈氏亦以为是好词,不等相询便又弹了一首。

    轮到林子晏,他却“借用”了一首从曦雨处得的词,一指墙上《游猎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众皆默然,林子晏渴望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可有一座重重的大山压在他头上,希望何其渺茫。曦雨亦默然,少年气盛,接受不了最后那一句“可怜白发生”,便自己略去,她心中却生出一阵又一阵的悲凉。

    陈氏脱口赞了个“好”字,便起手又弹了激昂一曲。

    最后轮到曦雨,她抬眼指一指雅间四角的立灯:“今日到林学士府祭拜郡君和林公子,倒有了一首。献丑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室内一片寂静,程夏桢以扇轻轻掩面,范临悄悄转过头去,李憬默念“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严徽悚然动容,就连赵书霁和慕容也听呆了。

    “好警醒的句子。”反倒是陈氏长叹了一声,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光,起手弹拨了一曲欢快的《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