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一)

目录:书香天下词| 作者:曦宁若海月| 类别:都市言情

    (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天高星明,乌云蔽月,万籁俱寂。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林耘霰在正堂里用过了晚饭,便去了外书房歇着,涂山郡君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为她卸了钏镯钗环,又捧上了沐盆熏香。

    涂山郡君伸手盥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冰冷的铜镜中照出的影子犹如石雕像。在外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蹲身低语:“姨太太方才端了燕窝到书房里,老爷让奴婢们都不用伺候了。”涂山郡君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婢女们为她换上寝衣,扶上锦床,将桌上的灯烛用重色的罩子拢住,屋内顿时昏暗起来。丫鬟们鱼贯退出,徐嬷嬷上前,放下了重重床帐,也上了锦床陪侍。这是莫大的荣耀,一般值夜的侍女们都在帐外睡觉,能在主子床上陪侍的,都是主人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涂山郡君微合双目,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若不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徐嬷嬷几乎要以为,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是一具雕像或者是尸体。她艰难地开口:“小姐……”这是涂山郡君在娘家时的称呼,她这样叫自己的小主人已经有几十年,虽然后来她有了朝廷的封诰,她也更愿意用这个显得普通的称呼来叫自己骄傲却又自卑的小主人。

    “嬷嬷,我早已不在乎了。”涂山郡君睁开眼,反而安慰她:“如此长夜里咱们两人相伴,倒更让我暖和。”

    若果真不在乎,又岂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只怕是欲死心而又不甘。徐嬷嬷在心中叹息,伸手去搂住她一边的肩头,觉得锦缎衣服下瘦骨嶙峋,竟有些硌手:“小姐,您经不起了……这又如此损天和……”说着竟有些哽咽。

    “不打紧……”涂山郡君淡淡一笑,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嬷嬷,我自己的性子如何不妥,我自个儿也清楚。您总或我和祖母像,祖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此刻眼中方浮起悲切:“只是对不住蕙大姑姑,她虽出嫁得早,也不曾亏待我。”

    “小姐,要不另谋他计……”徐嬷嬷担忧。

    “不成!”涂山郡君决然:“我要忍便忍到底,要做也要做到绝,嬷嬷不必再劝了。”她语声又转低:“凤姑娘我很是喜欢,虽说不是个安分的,但也颇有冉姑娘当年的灵动劲儿。”

    “唉,小姐走过的桥,只怕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凤姑娘虽然聪明伶俐,到底阅历还太少。”徐嬷嬷温言:“在外头知礼有节、不失风范,看了叫人喜爱。”

    “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死也瞑目了。”涂山郡君叹息,眼中隐有了泪光。

    “小姐……”

    “嬷嬷睡吧。”

    “小姐,明日还是我来……”

    “嬷嬷,”涂山郡君猛地睁眼:“要说我今生还牵挂谁,那就是嬷嬷了。若老天有了报应,我也只愿意它报应在我身上。你服侍我一家三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安享晚年。”

    “小姐……”徐嬷嬷轻喊一声,老泪浑浊。

    “嬷嬷睡吧。”涂山郡君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焰在灯罩内晃动,一直燃到天明。

    第二日,曦雨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就到正堂去请安。

    “难为你,昨儿那么累,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涂山郡君含笑命人将自己扶起,拢了拢锦被,往后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

    “这是应当的。晨昏定省本来是规矩,何况您身子又不适。”曦雨向她问了安,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丫鬟捧过来一只喜鹊登枝粉彩瓷杯,涂山郡君伸手拿过,漱了口:“我今早上竟觉得头昏脑涨,连起也起不来了。倒在小辈面前失礼,让你笑话。”

    “甥女惶恐。”曦雨忙站起来:“姨妈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了?”

    “好孩子,快坐下。”涂山郡君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反而生了爱怜之意:“我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曦雨又告了罪,方又坐下了。

    涂山郡君看见她低着小脸,坐姿端正标准,便有些失笑,心道这女孩儿性子随她母亲,活泼机灵。大约是怕她不喜,所以勉强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守礼,不禁更有了怜惜之意:“我就不吃早膳了。嬷嬷,吩咐她们在外间摆早膳,姑娘就在这里用罢。”

    徐嬷嬷答应一声,吩咐了丫鬟们,又亲自来搀曦雨,曦雨又行了礼,才到外面桌上去用早膳。

    满屋的丫鬟媳妇们静悄悄地侍立,都知道郡君喜宁静而不喜热闹,大气也不敢出。曦雨用过早膳,复进内室陪着涂山郡君说话。

    “你外祖母出嫁时,我还很小呢。国师府人丁少,你表舅舅还没娶亲的时候,就是蕙大姑姑照看我。不过那时她也是个少女,哪里清楚怎么照料小孩子,诸事都交给嬷嬷,她常常给我念些书、说些故事听。她嫁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裙子哭呢,我们姑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和睦。”涂山郡君靠在枕上,兴致颇好地和曦雨说以前的事:“后来她有了你舅舅,我还才不到十岁,有你母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蕙大姑姑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占了一个‘好’字。”

    “姨妈不必嘘叹。”曦雨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凄凉,对这位令人难以亲近的表姨妈生出了几分真心怜惜:“人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生就是来讨债的。想必姨妈前世是个大富翁,只有别人欠您的,没有您欠别人的呢。外祖母就是个穷佃农了,说不定她前世欠了一堆的债,今生才有人来讨。”

    涂山郡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嘴拙,谁知到底像你母亲。”

    曦雨惊觉自己差点破功,赶紧低头谦逊:“让您见笑了。”

    汤药端进来,曦雨让开一些,一个大丫鬟上来给涂山郡君喂药。她端着药碗,许是裙子太长了些,踩在了脚底,绊了一下。那丫鬟急忙稳住身子没有跌倒,但她手中的药却泼洒出来些许,沾污了锦被。

    涂山郡君不禁动了气:“昨儿这样,今日又来一遭!你们平日里也没见出过这样的差错,怎么这两天笨手笨脚!”

    丫鬟急忙跪下哭求:“下次不敢了!饶奴婢这一回!”

    “还有下次?”涂山郡君吩咐左右:“还不打发她出去!”

    那丫鬟还待哭求,侍女们已上前扶起:“主子正在气头上,姐姐快别说了。还是先出去罢。”半推半搡地把那丫鬟弄了出去。

    “这群丫头们,瞧着我病了,竟越发惫懒了。”涂山郡君犹不解气。

    侍女们换了锦被,又送了一碗汤药过来,涂山郡君冷眼:“都下去,服侍主子尚且如此粗心,还要你们做甚么?”

    曦雨起身接过丫鬟手里的汤碗:“姨妈保重身子,犯不着和下人们置这个气。还是听大夫的,按时吃了药,才会好呢。到时姨妈再来□她们,个个拿出去都像是千金小姐,岂不长姨妈的脸?”她原不想再显露,只是此时不得不为了。

    “瞧你说的,千金小姐是你这样的姑娘,她们也配?”涂山郡君脸色缓和,摇头笑了笑。

    “姨妈既然不满意丫头们,我来服侍您汤药如何?好歹给甥女这个面子罢。”曦雨端着汤碗坐到床边,舀起汤药稍微凉了一凉,送往涂山郡君口中。

    涂山郡君自然张口喝了,伸手抽出枕边巾帕擦拭嘴角:“倒似比昨日更苦些。”

    “良药苦口,姨妈且忍着些。”曦雨温言劝说,低头看汤碗,舀起一勺汤药,正往涂山郡君那边送,忽然手上一痛:“哎呀!”细看时右手上从手腕内侧到手背,已划出了一条极细的裂口,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处涌出来。

    曦雨怕烫着了涂山郡君,忍着痛先把汤碗汤勺递给侍女,才一手拿着帕子去按住伤处。屋内乱成一团,丫鬟们有的上来搀扶着她,有的急匆匆去寻大夫,有的去打热水拿毛巾,登时吵闹了起来。

    “行了!”涂山郡君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都镇静些。”

    屋内登时静下来。

    “似月先扶你家姑娘到独山炕上,拿帕子给她按着伤口;双双去吩咐小厮们请大夫;玉簪准备热水,倩儿去取些干净的细棉布来。都要快!”

    各人马上去做,似月扶着曦雨在独山炕上半躺下,用帕子裹住她的伤口止血。涂山郡君披衣下床:“是我的不是,我将巾帕放回去,碰巧你伸手过来,这指甲套又尖又利,竟划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说着痛惜地轻抚曦雨的伤处。

    “是我笨手笨脚,给姨妈添乱了。这不过是小伤,请大夫瞧一下也就好了,姨妈别担心,您还病着呢。”曦雨反安慰她。

    徐嬷嬷这时才进来,见屋里成了这个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又明白过来,眼神微沉,上前搀住涂山郡君:“姑娘说的是,郡君请先回床上躺着罢。”

    “嬷嬷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涂山郡君神情有些疲惫。

    “奴婢去取了些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给您解一解苦。不过才去了一会儿,又出这两回事。您这回病的时候不短,丫头们也该教训教训了。姑娘的伤应该不碍事,奴婢叫她们催催大夫去。”徐嬷嬷把涂山郡君扶回床上,又催着请大夫。

    稍顷,大夫进来,这个世界比起明清时代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大夫和病人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关防。大夫给曦雨的伤口上了止血的药物,又重新用干净的细棉布裹住,再吩咐以后换药裹伤口的布都要烫煮消毒过,便走了。

    若是在家里,她用双氧水消个毒,酒精碘伏一抹,再用绷带裹一裹,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在还得往伤口上洒好多药粉,弄得糊糊的,好不舒服。曦雨在心里腹诽。

    “姑娘受了伤,也不便移动,把隔间收拾出来给姑娘睡。”涂山郡君吩咐,又向曦雨道:“唉,我平生不爱那些钗环绢花,唯独养了这两根长指甲,还爱惜些,谁想到今天竟伤了你。”

    曦雨又宽慰了她几句,那边厢徐嬷嬷和似月已经带着丫头们把涂山郡君卧室内平时不怎么用的小隔间收拾了出来,帐子褥子都换了新的,连陈设也换了一番。曦雨觉得那小隔间就是类似《红楼梦》里“碧纱橱”的玩意儿,用厚厚的一道门帘和卧室隔开,凤老夫人的萱瑞堂里也有这个,不过她从来没睡过就是了。

    “姑娘就睡在这小隔间里头,有什么事,也好照应。”涂山郡君不容置疑地说,亲自将曦雨安置在小隔间的绣床上。

    “说是来侍奉您汤药、陪您说话解闷的,反而让姨妈照顾我,这真是……”曦雨有些不安。

    “傻孩子,快歇着罢。”涂山郡君慈爱地笑笑,吩咐了侍女们小心伺候着,便出去了。

    曦雨早上没睡够,又受伤失血,倦意上来,沉沉陷入了黑甜乡。

    曦雨是被一阵哀切的哭声惊醒的。

    床边的似月见她缓缓睁开眼睛,忙扶她半坐起来。曦雨示意要水,似月从桌上倒了半杯温水,慢慢给她喂下去。

    “……我服侍老爷、郡君这么多年,又养了一个哥儿,不敢说自己有功,但求无过便心满意足……郡君是嫡妻,要打要杀不过是一句吩咐,好歹让奴婢死个明白……”

    曦雨看小隔间里没了别人,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似月伏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姨太太发现奉郡君之命去她屋里送月例银子的丫鬟偷偷往她的杯子里放东西,拿住了仔细辨认,才知道是毒药砒霜。

    曦雨吃了一惊,再略一思索,外面姨太太已经哭诉完毕了。

    林耘霰暴怒的声音传来:“郡君做何解释?人证物证俱全……”

    “眼见未必是真,耳听也未必为实。”涂山郡君的声音仍旧淡淡的:“老爷能放下公事带着一个婢妾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就不许妾身分辩了吗?妾身真要对她起了杀心,大可在她未怀胎时或是刚生下瑞哥时就动手了,也不必等到瑞哥儿长这么大。”

    大约是林耘霰噎住了,外面没了声音,姨太太模糊的抽泣声艰难地透过厚厚的门帘传进来。

    曦雨有些发愣。

    凤曦雨是一个很腐很八卦的宅女,这是事实;凤曦雨是一个勉强称得上算无遗策,对世事洞明达练的女性,这也是事实;然而,她只是一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女孩,在这个世界连成人都不算是,这更是事实。

    她可以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指点江山,也可以笑眯眯地谈论“金枝欲孽”和“种鱼”,然而,当她发现,在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自己的亲戚家里,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并且自己的表姨妈也是其中的一角时,曦雨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揪着疼——虽然这位表姨妈才和她相处了两天,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曦雨此时宁愿自己还在熟睡中,或者门帘再厚一些,一丝儿声音也不要传进来。她平时喜欢八卦,但此刻这样的现场八卦却让她觉得很尴尬、很难受。

    似月伸手轻轻摇摇她,曦雨回过神来,用力地抿抿嘴。

    外面又开始说话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如此大胆?竟敢诬陷主母、毒害姨娘?带上来让我也开开眼界。”涂山郡君吩咐。

    外面有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哎呦”一声,想是那个下药的丫鬟被推搡到了地上。

    曦雨和似月惊讶地互看一眼,竟是那个说话举动很是轻佻的丫鬟!虽然这个丫鬟不像是有这样胆量的人,但在真相呈现出来之前,任何推测猜想都是虚的。曦雨没受伤的左手攥住被子,心里怦怦在跳,跳得又急又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老爷没什么异议的话,妾身便开始问话了。”

    “郡君请。”

    伴着姨太太的嘤嘤低泣,曦雨听到了一次很精彩的审讯。

    “倩儿,你来替我问她。”涂山郡君先指了一个丫鬟吩咐道。

    “是。”倩儿朝屋里的主子们行了个礼,站到涂山郡君的旁边,准备替郡君问话。

    这大概是先声夺人,那轻佻丫鬟先前是有资格进主子屋里伺候的丫鬟,自然可以直接听郡君的吩咐;但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有了谋害主人嫌疑的疑犯,自然没有资格让尊贵的郡君直接审讯。在气势上先差了这么多,疑犯或多或少地会有敬畏的心理,曦雨暗暗思忖。

    外面已经开始问话了。

    “郡君问你,你叫什么,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进府服侍多久了?都在哪个主子屋里服侍过?”

    “回郡君,奴婢叫做椿儿,奴婢的爹妈是瑞大奶奶的陪房,是跟着瑞大奶奶进来的。当时郡君屋里少了人,大奶奶就直接把奴婢拨过来了。”那轻佻丫鬟语声虽有些颤抖,但总算还条理清楚。

    “郡君问你,既然是瑞大奶奶的陪房,为什么不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偏把你拨到郡君屋里?”

    “府里原给瑞大奶奶准备的有下人,奴婢又不是从小儿贴身服侍的,瑞大奶奶又恐身边放太多娘家来的人,不免有人说闲话,就把奴婢拨过来了。”

    “郡君问你,为何在姨太太的茶杯里下毒?”

    “是……是郡君吩咐奴婢的!郡君命奴婢把砒霜下在姨太太的茶杯里!”

    听见这句话,林耘霰发出了一声冷哼,姨太太响亮地抽泣了一下。

    涂山郡君似乎不为所动,冰冷地问:“谁给了你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诬陷主子?”

    还没等倩儿转述,椿儿已尖叫了起来:“郡君,明明是您三天前晚上吩咐奴婢,叫奴婢药死姨太太的……还说保奴婢平安无事,奴婢只是按您的意思办事呀!”

    “郡君问你,你说是郡君吩咐的,可还有别的人听见?”

    “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哪还有第三人在呢?”椿儿哽咽着低喊。

    “既然这样,郡君叫你仔细说说那天郡君是什么妆扮。”

    “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奴婢只记得郡君戴着红珊瑚珠子的耳坠,穿着墨青色的衣裳。”

    林耘霰似乎又哼了一声,大约涂山郡君的确是常穿这样的衣裳、作这样的装饰。

    “那裙子上绣的是什么花色?山茶还是莲花?”

    “是莲花!是莲花!”椿儿急忙很肯定地回答。

    涂山郡君迟疑了一下。

    “郡君再问你,砒霜是哪里来的?”

    “徐嬷嬷今天给的。”椿儿颤抖着说,曦雨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牙齿打战声:“徐嬷嬷说她派人到外面去买了砒霜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两样东西颜色是一样的,把砒霜混在糖里带了进来……”

    “那便让徐嬷嬷也一起来问话吧。”涂山郡君不紧不慢地说道。

    审讯重新开始,为了避嫌,问话的换成了林耘霰,传话的依旧是倩儿。

    “老爷问你,你是不是买了砒霜夹带进来,要帮着你主子毒害姨太太?”

    “回老爷的话,奴婢万死不敢。”

    “老爷问你,府中什么东西没有,偏要到外头去买雪花洋糖?”

    “回老爷,郡君平日里是不吃糖的,只因这几日开始吃药,药中有黄连,味道太苦,郡君才要些糖吃。咱们府里的糖都是精工细造的,又太过甜了,只有城北一家老店铺做的这雪花洋糖合主子的口。”

    “老爷问你,郡君平日里不出府,怎么会吃到外头的东西?”

    “回老爷,奴婢听主子说过,老爷和主子新婚时曾从外面带这一家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回来给主子吃。”

    林耘霰顿了一下。

    “把徐嬷嬷今日买的糖搜出来!请大夫来,验看其中是否有砒霜!”

    “老爷,不必了。”徐嬷嬷平静地说道。

    “什么?”

    “奴婢今日到二门上取小厮买回来的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瑞哥儿的奶娘李嬷嬷和我一同去一同回,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丫头媳妇,所以奴婢绝不可能在路上打开了纸包子而没人看见。回来之后,凤姑娘又因伺候汤药被刮裂了手,郡君担忧着姑娘,也没心思吃糖,故而那两包糖还好好地在小橱里放着,一点儿未拆。满屋子的丫头都可以作证,没人去碰过。”

    “这又有何关系?”林耘霰疑惑。

    “回老爷,小厮们告诉奴婢说,可巧今儿那家子的雪花洋糖卖完了,所以他们买了姜糖回来。这雪花洋糖是白色的碎末儿,砒霜也是白的,混到一起也看不出来甚么;只是这姜糖是姜黄的,和砒霜绝混不到一块儿。”徐嬷嬷不紧不慢地说。

    曦雨听见开关小橱、解纸包的声音,接下来屋子里一片哑然。

    “妾身的嫌疑现下脱清了,只是还要再问这丫头话。”

    林耘霰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郡君只管问。”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问话的人成了徐嬷嬷,声色俱厉。

    椿儿沉默。

    “为何要害姨太太?为何要诬陷主母?”徐嬷嬷接着问。

    不外乎两种可能罢了,曦雨默默地想。要么是背后有人指使,要么是她自己想这么干。明显前一种可能性比后一种要大得多。

    椿儿仍旧保持了沉默。

    “嬷嬷,她要是再不说,那便动刑罢。”涂山郡君淡淡地说道。

    还没等众人有反应,椿儿已扑到了郡君的脚下:“饶命!主子饶命!奴婢身上已经有了孩子!是瑞公子的骨肉!”

    什么?这又是哪一出?里面和外面的人一起惊讶。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有说是谁指使的,只是说她一时异想天开,知道自己怀孕后想仗着腹中的孩子成为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但她又明白,只要有身份高贵、出身国师府的涂山郡君在,她就不可能成为学士府的女主人,所以她弄来了砒霜,故意让姨太太发现自己下毒,好嫁祸给涂山郡君。

    林耘霰大怒,但这个犯了大罪的丫鬟又怀着他的孙子,在这个生育率很低的世界里,子嗣是无比宝贵的,其他一切都要往后靠。

    涂山郡君命人将椿儿软禁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但不许她走出房门一步。

    “瑞哥越大越糊涂了!这样的东西他也看得上眼!”林耘霰咬牙切齿,姨太太在一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得知自己有了孙子的喜悦霎时被丈夫的怒火冲散。

    涂山郡君款款走到林耘霰身边:“老爷不必生气,瑞哥还小。也是我没约束好下人,椿儿虽不是我最亲近的,到底也是我屋里的大丫鬟。待她生下孩子,再处置也不迟。”

    林耘霰点了点头,怒气未消。

    “说起来这也是好事,咱们家三代单传,如今瑞哥儿有了孩子,虽不知是男是女,究竟也算是件大喜事。不如就先封住众人的口,先不连坐她的家人,反而把她的身份给挑到了明处,孩子也好有个名份,虽不是嫡出,究竟也是长孙。”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想到孙子,林耘霰的恼怒才散去了。

    “我身子不好,姑娘又伤着了,此事就交给瑞哥媳妇去办。姨娘也受惊了,回房好好歇着罢,若无事就不必出来了。”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幕后的指使者,姨太太目前看来是最有嫌疑的,涂山郡君将她软禁,也无可厚诽。见林耘霰不作声,姨太太也就泪眼汪汪地回房去了。

    “老爷也回吧,妾身这里还要吃药,别把病气过给了老爷。”

    “郡君今日受累了,也是我急躁,让你受了委屈。”

    “这是哪里的话,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林耘霰走了,曦雨急忙躺下装睡,似月默契地把被子给她盖好。

    涂山郡君走进来,看曦雨还在睡觉,悄声吩咐了似月待会儿叫姑娘起来用晚饭,便出去歇着了。

    折腾了这一下午,也真够累的。

    曦雨闭着眼睛,脑子却在疯狂地转动。

    都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这深闺大院里的小女儿们,生活在很单纯的环境里,平时最大程度的勾心斗角也不过是想法子比别人更讨主子的欢心。这件事在那些丫鬟的眼中看来真是简单无比:椿儿想一步登天,就要借姨太太嫁祸郡君,谁知被郡君识破了。可是在曦雨眼中看来,整件事就像是蜜蜂的蜂巢一样——处处是洞。

    椿儿初次和她们见面时,虽然轻佻、爱占小便宜,但大规矩大礼节还是不敢忘的,怎会有这个胆量去杀主人?明显背后有人指使。

    涂山郡君问话时椿儿在发抖,可是曦雨觉得,那并不像是害怕得发抖,反而像是兴奋得发抖。这一条只能作为参考来印证,并不能引申出推论。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说出砒霜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如果她说出自己怀孕,无疑立刻会被提升为姨娘;她有一半的几率生下男孩,这样她的身价无疑水涨船高。凭着这个男孩,她和正经主子的待遇也不会差很多,无子的妾和奴婢没什么两样,有子的妾却可以挺直了腰板做人。椿儿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反倒用这个需要冒极大风险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标呢?

    涂山郡君治家很严,她自己房里的丫鬟肯定管理得更严。为什么椿儿还能和瑞公子发生关系?郡君喜欢贤惠不多话、袭人姐姐式的丫鬟,为什么椿儿能在郡君屋里服侍这么久而没被赶走?

    曦雨总觉得自己漏掉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一点。

    晚饭前,瑞公子来请安。他仿佛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脸喜气洋洋的走进来施礼。

    涂山郡君也慈祥和蔼:“还没恭喜瑞哥儿,这么年轻就要做爹了。”

    “谢母亲大人。”瑞公子本来苍白的脸上有了喜气的晕红。

    “他的一个妾今儿被诊出有了身孕。”涂山郡君向曦雨解释。

    “恭喜姨妈,恭喜瑞公子。”曦雨站起来低着头行礼。

    “同喜,同喜,姑娘快别多礼。”瑞公子忙还礼。

    曦雨食不知味,她右手又受伤了,只能用汤匙吃饭,很是不方便。好不容易捱过了这顿饭,瑞公子向郡君告退,说要去姨娘处瞧瞧。

    “去吧,姨娘今儿太高兴,喜极反而生悲,她身子弱,听见这个好消息竟差点儿晕过去。已请大夫看过了,让她多休息,我已吩咐了不叫她出房门,你也不要老是去打搅。”

    “是。”瑞公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脸上还是一片笑容,没有一丝不高兴。

    “还有,椿儿那里,虽然说怀了孕,但究竟不是嫡妻,你也不要多去,以免大奶奶寒心。”

    “是,谨遵母亲吩咐。”瑞公子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出门去了。

    曦雨觉得心里憋气憋得慌。

    “姨妈,我睡了一天,倒想出去散散。”

    “去吧,早些回来,就在这附近花园里走走,别跑远了。”

    “是。”曦雨答应了,带着似月提着灯笼出去。

    一阵清风徐来,花影微动、香气芳馥,如此良辰佳夜,花园里的主仆二人却都闷声不吭。

    曦雨和似月慢慢地沿着小径穿花拂柳,走了一会儿,曦雨方觉得心情疏朗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离涂山郡君居住的正堂已经很远了。

    迎面一盏灯光过来,提灯的小丫鬟看见她们,急忙施礼:“给姑娘请安。”

    “我有些口渴,这附近可有茶水?”

    小丫头看起来颇为伶俐,梳着两个包髻,大眼睛圆脸颊,见曦雨温和,也不怯场:“这儿离郡君的屋子很远了,姑娘要不嫌弃,奴婢住的屋子很近,茶水倒也干净,勉强能给姑娘喝。”

    “那你带路吧。”好有元气的一个小萝莉,就是这样可爱的脸和笑容才能治愈偶今天饱受刺激的小心肝啊。曦雨一边在心里宽面条泪,一边做莲步轻移状。

    小丫头带着曦雨改走另一条□,半路上忽然顿住了脚步,曦雨抬头,也瞬间囧了——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一对男女正抱在一起,看不清男的是谁,只看见背对着她们的那个女的,肩头上绣一朵月白色的莲花分外醒目。

    曦雨反应过来,拉着两个丫鬟转身便走。

    似月和小丫头都很聪明地不出声,脚步尽量地轻巧,三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不约而同地奔跑起来。跑到无人处,方停下来喘气。

    小丫头喘过来,“扑通”一声对着曦雨跪下了,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求求姑娘别告诉郡君……”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透露一个字。”曦雨忙扶她起来,见她又望着一边的似月,便笑:“似月我也可以做保。”

    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姑娘是个善心人,奴婢替槿儿姐姐给姑娘磕头了。”说着又跪下去。

    “别别,”曦雨忙又扶起来:“槿儿姐姐?”

    “嗯,就是方才的……”小丫头脸红了一红:“她是椿姨奶奶的妹子,一进府就被瑞大奶奶送到了姨太太屋里伺候。奴婢前几天听几位姐姐悄悄地传着说她跟瑞哥儿……今天她姐姐成了姨奶奶,奴婢还惊讶呢……”

    这么快椿儿就变成椿姨奶奶了啊!曦雨正感叹,忽然身体一僵,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霎时雪亮——

    原来她漏掉的是这一点!

    就算成功干掉了涂山郡君,椿儿也不可能成为学士府的女主人——瑞公子是有嫡妻的!瑞大奶奶!

    再联想起方才黑夜里醒目的月白莲花,曦雨的脸色瞬间白了。

    “既然这样,郡君叫你仔细说说那天郡君是什么妆扮。”

    “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奴婢只记得郡君戴着红珊瑚珠子的耳坠,穿着墨青色的衣裳。”

    “那裙子上绣的是什么花色?山茶还是莲花?”

    “是莲花!是莲花!”椿儿肯定地回答。

    ——原来如此!

    曦雨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椿儿的一家人都是瑞大奶奶的陪房。

    椿儿的妹妹槿儿和瑞公子偷偷好上了。

    槿儿是一直服侍姨太太的大丫鬟。

    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瑞大奶奶和涂山郡君不合,这是真的。

    但是瑞大奶奶和涂山郡君一定达成了什么协议,两边一起做成了这件事。

    椿儿和瑞公子有私情,并且怀了身孕,这也许是人为推动的,又也许是一个意外。长期处在奴才阶层的丫鬟,在有了可以向上爬的资本后,无疑会欣喜若狂、异想天开。涂山郡君在府内自然有无数眼线,瑞大奶奶掌管家务,当然也不会一点势力没有。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槿儿,然后授意她一边挑唆姨太太嫁祸郡君,一边居中牵线,自己有身孕的姐姐自然是那个嫁祸的不二人选——告诉她郡君定会保她平安无事,何况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万能护身符。如此一来,这个“嫁祸”必然会失败,那么谁是幕后主使者?谁是要害郡君的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姨太太。

    涂山郡君要整倒姨太太,这可以理解;瑞大奶奶不帮自己的亲婆婆反而帮郡君,这也可以理解——与其讨好虽然受宠但是没有一丝身份背景的姨太太,不如讨好出身高贵深受皇家恩宠的嫡母。虽然庶母是丈夫的亲生母亲,但以瑞公子的性格,决不会因为瑞大奶奶和亲娘关系好,就高看她一头。

    这样一来,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解释:槿儿就是那个直接授意椿儿的中间人,那个关于郡君衣饰的问话,让曦雨灵光一闪串起了一切。衣服上绣的是山茶还是莲花?正常情况下被问到这个问题,依照之前椿儿的反应,应当是回想思索一下才会有一个很犹豫的答案,但椿儿却很肯定并且不假思索地回答,绣的是莲花!这个莲花图样,必然和这件事有关系,并且给她的印象很深,所以椿儿才会迅速地给出了答案。

    学士府里两大掌权实力派人物联手,郡君可以拔掉眼中钉肉中刺,瑞大奶奶就更好说了,一方面讨好了嫡母,涂山郡君不会少了她的好处;另一方面,顺理成章地除掉了瑞公子的小妾,等孩子生下来,只会认瑞大奶奶做母亲,椿儿就铁定成了炮灰,侥幸不死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曦雨打了个冷颤,不知道槿儿是不是像她姐姐这样糊涂,抑或想清楚了一切却依然把自己的亲姐姐推入火坑?

    但是,有一点仍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一切的谋划都是为了除掉姨太太的话,那么今天涂山郡君完全可以乘胜追击,不让姨太太有一丝一毫翻身的余地。可是郡君却只是把姨太太软禁了,反而在林耘霰面前说瑞哥儿的好话,这又是为什么?

    曦雨打发了那个小丫鬟,一边思索着,一边和似月又原路返回。

    黑夜沉沉,仿佛其中蛰伏着一头野兽,欲择人而噬。

    曦雨已被服侍着梳洗停当,躺在了床上。侍女们正欲放下床帐,涂山郡君撩起门帘走了进来。

    “姨妈。”曦雨欲起身,又被郡君按了下去。“都这么晚了,姨妈不歇着?”

    “来瞧瞧你怎样。”涂山郡君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仔细问了丫鬟们茶水炉子什么的都准备好没,别让姑娘半夜起来要茶的时候却没有。

    “姨妈费心了。”曦雨此刻的感情很复杂。这位长辈的手段很让人害怕,可是,她对自己的确很好。也许是深宅大院中枯燥寂寞的生活、丈夫不忠的痛苦把她从天真的少女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曦雨润润唇,她思前想后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虽然很不好向郡君开口,但晚说不如早说,干脆一鼓作气了:“姨妈,我来这两日,不但没能好好服侍您,反倒弄伤了自个儿,给您又添了麻烦。病上添伤,这是晦气,不如我明日先回家去,等自己伤好了再来侍奉您,好吗?”

    涂山郡君的笑容消失了,叹了一口气。

    曦雨忐忑不安,却听见她似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也好。”

    “今儿下午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是,姨妈。”曦雨有些紧张,但还是实话实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不错。”涂山郡君苦笑:“怪不得你待不住。”

    “姨妈……”曦雨踌躇。

    “想走便走吧。”涂山郡君拍拍她的手,怅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得叫人心烦……”

    “姨妈。”曦雨低低叫了一声,也不说话了。

    “明儿一早,我便命人备车。今晚上好好歇着,别思虑太多了。”涂山郡君又温言叮嘱了几句,看她睡下便走出去了。

    曦雨躺在被窝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夜无梦好眠。

    “这是给蕙大姑姑和你嫂嫂、姐姐的回礼。”涂山郡君命人把一大箱子东西搬出去放在车上,又命徐嬷嬷亲自搬出一个中型的箱子:“这是给你的。”

    中型的箱子是上好的红木做的,漆得明光柔和,用一把小巧金锁锁上。涂山郡君拿出一把铜钥匙和一张纸笺:“这是钥匙和开锁的方法。”

    曦雨推辞再三,涂山郡君却说:“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用的。你就拿着,不要再推辞了。”

    曦雨这才接过。

    行了大礼告别,外面的仆妇进来,说姑娘的车已经套好了。

    曦雨看看涂山郡君严整妆容下略显憔悴的脸,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狠心,咬了咬牙,低声:“姨妈,何不抛下了这俗事,倒落个清静自在。”

    涂山郡君微微一惊,又笑:“我早有此意了,只待此间事了。”

    反倒吓住了曦雨。

    “我见过的孩子,没一个有你这样的慧根资质。”涂山郡君淡淡地笑:“只是你心太好,将来不免要吃些苦头。”

    曦雨无言以对。

    “去罢。”涂山郡君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是。”曦雨拜别了她,由侍女们簇拥着出了内院,上了车。

    正要启程,忽然涂山郡君的亲近侍女倩儿又气喘嘘嘘地跑出来。

    “姑娘,主子命给姑娘送两斤梨膏糖,说是特制的,加了许多上好的药材,止咳、润肺都有奇效,姑娘当零嘴吃罢。”

    “多谢姐姐,替我给姨妈道谢。”曦雨命似月接下,在车壁上敲一敲,赶车的下人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向外驶去。

    曦雨打开糖盒子,随手拿了一块含在嘴里,沁甜中带着淡淡的药香,她却在里面吃出了一丝苦味。

    回到家先去上房请安,被凤老夫人搂在怀里心疼了好一阵。

    “怎么才走了两天,手上就多了道口子?幸好这伤口不宽不大,不会留下疤痕。在家里谁舍得让你磕着碰着一下?”

    “姥姥不用担心,过几天也就好了。”曦雨安慰她:“郡君也很是内疚自责,慌得给我找大夫呢,并没有亏待我。”

    凤老夫人点点头,不语。

    “还有,跟着送回来的礼,是先送到您这里来瞧瞧,还是直接送去各房呢?”

    “送过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丝绸器物。”凤老夫人摇摇头。

    又说了会儿话,留曦雨吃了饭,见过了家里其他人,凤老夫人才放曦雨回屋去了,还叮嘱好好歇着。

    回到屋里,侍女们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了,曦雨倒在大床上,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美美地睡了一个中午觉,醒来时日已偏西,正欲起身,却发觉肩膀下有什么东西硌着。

    “原来是这个。”是涂山郡君给的那把钥匙和纸笺,她收在袖袋里,肯定是睡着的时候掉出来了。“似月,把那个箱子拿出来,我瞧瞧里头是什么。”

    似月答应了,把箱子搬来,就看见曦雨对着纸笺皱眉:“装了什么,好麻烦啊。”

    似月把箱子放好,曦雨拿钥匙□那把小小的金锁,左转三圈、右转两圈,往上提一提,又把钥匙退出来一点,再右转五圈,然后扭住活动的锁头转了一圈,然后又左转右转,看得似月眼都花了。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曦雨终于停下,金锁“啪嗒”一声开了,曦雨取下小金锁,将箱盖往上一掀,刚瞄了一眼便“啪”的一声合上,惊恐地和似月对视。

    “不是吧……”曦雨小声。

    “你们都出去。”似月先摒退了屋里的侍女们,然后和主子无言对视。

    曦雨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箱盖,只见里面玉果璇珠琳琅莹琇,满箱的霞光流碧、冷焰袭人。眼睛都被宝光刺痛,曦雨赶紧盖上了箱盖,锁了起来。

    “……当郡君这么有钱?这个职业好有油水啊……”曦雨眨眨眼,吐出一句让似月忍不住想大翻白眼的话。不过,能把这么一箱子东西随手送出去,涂山郡君到底在想什么?用意何在?

    主仆两人对看一眼,再想起学士府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很默契地决定先禀告上人再说。

    “她既这样说,你便先收着。”凤老夫人听了曦雨的禀告,沉吟了一下:“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再送回去,怕会惹她生气。你先收在屋里罢。”

    “是。”曦雨点头答应。

    “这天也不早了,你早些回房睡觉去,明日早起,过来陪我用膳。”

    “是。”曦雨行了礼,带着似月回房了。

    凤老夫人估摸着她们主仆两人走远,想了想,对紫云招手,命她俯近:“你派个伶俐的去三姑娘屋子外头等着,姑娘睡熟了,就悄悄的把似月叫过来问话。别让姑娘发觉。”

    “遵命。”紫云心领神会,转身吩咐人去。

    不多时,似月便随着派去的人过来了。

    “怎么这么一会子就来了?姑娘下午才歇了中觉,晚上就睡得这样早?”凤老夫人疑惑地问。

    “回老夫人,姑娘在林府里很是疲累,到了家就说想睡觉,下午是奴婢叫醒她的,醒来后就有些无精打采。”似月想了想,谨慎地回话。

    “她在郡君那里都做了些什么?你给我说实话。”凤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瓷杯,嗓音严厉起来。

    “是。”似月抿了抿嘴:“请容奴婢近前。”

    凤老夫人点点头:“你过来。”

    似月趋前,如此这般地低声说了很长时间,凤老夫人越听眉毛皱得越紧。

    “你说,她的指甲套划破了阿雨的手,不是个意外?”

    “奴婢不敢肯定。”似月垂目低语:“郡君身份尊贵,奴婢不敢胡乱猜测,但姑娘服侍汤药的时候,奴婢在一旁看得清楚,似是有意,但不敢对姑娘说。”

    “知道了,你下去吧。”凤老夫人缓缓出了一口气,向后靠靠,紫云忙扶着。“你一直很好,让你跟着阿雨,我和曦展也都是放心的。阿雨待你也着实不薄,没把你当奴才看。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不多话,心里也是有数的,你们主仆好,我就放心了。”

    “是。”似月也不多话,行了礼便退下了。

    “这孩子是个有心计的,也知道进退,挑她服侍三姑娘,倒也合适。”凤老夫人半靠在软枕上,沉吟道。

    “您说的对,三姑娘和似月的性子正好相反,两个人在一块儿也妥当。听小丫头们说,似月本来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主动说一句话,跟了姑娘以后,倒随和了许多。”紫云给她拉过毯子盖上。

    “篱儿那孩子……”凤老夫人眉间忧色深重:“小时候就爱东想西想,外人看着温和贤淑,实则很是孤高。她出嫁后受了委屈,也一点不对娘家漏风声,越发封闭了。我虽然担忧阿雨受伤害,也有些担心她……”说着又沉思起来。涂山郡君的闺名是一个“篱”字,涂山家三代人,分别按草字头、竹字头、玉字旁排下来。

    外面传来更鼓声,紫云温言软语:“老夫人,有什么事,明儿再想也不迟。”

    “这事儿扑朔迷离,那道划伤若是无意的,那是最好;若是有意,篱儿要做的,也决不像阿雨看到的那样简单。”凤老夫人摇摇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歇下罢,明早姑娘还要来请安呢。”紫云又劝。

    凤老夫人伸出手,紫云扶着洗漱睡下了。

    长辈们是如何讨论研究这件事的,曦雨并不知道。一觉醒来,她又恢复到那个宅腐状态,除了去皓首书阁之外,根本足不出户。

    “唉……”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曦雨叹气。一边桂圆和龙眼在榻上玩闹,桂圆叼起自己心爱的线团,递到龙眼面前,龙眼不屑地转过头去。桂圆又“呜噜呜噜”地讨好恳求,撒娇地磨蹭,龙眼才低头舔舔它头顶雪白的毛,叼着它颈子上软软的毛皮,一跃蹲坐到曦雨身边。

    曦雨伸手,轻轻抓挠龙眼的耳朵和下巴,黑豹子舒服地眯起眼,几乎要和猫一样“喵喵”叫了。桂圆不依不饶,拼命往上蹦,也要挠挠。曦雨失笑,干脆一手挠一个。

    “唉,你主人不在,我都觉得有些清冷呢。他那一把嗓子,还真是好听,现在看书眼睛累了,都没人给我读了。”曦雨揉揉龙眼的头顶,有些惆怅。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习惯了每次来的时候有人给自己读书,习惯了和林子晏一来一去、伶牙俐齿的辩论互嘲,习惯了观赏窗外桃花的时候有人相伴,林子晏一走,她竟然觉得有些寂寞了。

    龙眼抬头看她一眼,又懒懒地低头,身躯一展竟然趴在了她腿上,摆出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姿势,享受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你可真重。”真是又霸道、又傲娇的一只豹子哈,把猫科动物的习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曦雨轻柔地抚摸它油光水滑的墨黑皮毛,龙眼舒舒服服地微闭着眼小憩。桂圆倒很乖地不来和它抢地盘,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毯子上,也开始呼呼大睡。闲着无聊的曦雨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只豹子已经算是林子晏的了,现在只是寄养在书阁里。那龙眼的伙食费是谁出啊?

    “似月,你去问一下黄管家,林子晏走了,龙眼在这里也怪闷的,我想把它带回家,也好和桂圆做伴,看简世伯允不允许。”

    “是。”似月去了一会儿便回来:“姑娘,黄管家说姑娘尽管带走,龙眼是灵兽,已经辟谷了,也不会伤人,只是还请姑娘小心些。”

    “原来已经辟谷了啊。”曦雨失望地:“我还想,如果是林子晏负责伙食费的话,等他再回来,好问他要伙食费呢!”

    “林公子走的时候,您给的那些金银锞子也足够了。”似月面无表情。

    “这样啊……”曦雨俯身,把下巴搁在龙眼软软的毛皮中蹭蹭,享受那顶级的触感,龙眼慵懒的回头望望她,继续睡。

    似月突然觉得眼前这两只犯懒的时候还真像。

    “快起来,回家了。”曦雨轻轻拍拍龙眼,龙眼慢吞吞地起身。“把书收起来,咱们也该回了。”

    “是。”似月上前收起桌上摊开的书本,姑娘有两种书籍,一种是横印的,一种是竖印的,还别说,横印的看着就是比竖印的省劲方便。

    似月瞄一眼书名:《汉书》,像是本史书,她根本没听说过“汉”这个国家,但跟在这位主子身边,最好早点学会忽视一切不合理的东西。

    回到家中,曦雨先带着龙眼到上房禀告,正巧曦展和茉莉都在,先前上巳节的时候,大家也都见过了龙眼,又抚摩赞叹了一回它的神俊,知道这家伙不伤人之后,便同意了曦雨把它带回家养。

    “有件事要向您禀告。”茉莉站起来:“方才正要说的,阿雨刚巧回来。”

    “什么事?”凤老夫人正逗着龙眼,轻轻搔着它的下巴,龙眼高傲地接受了这种“服侍”。

    “林大学士府上派人来问三姑娘好,又说他们府上的瑞公子病了,我想着礼尚往来,也派人去问候一下才好,来请您的示下。”

    瑞公子又病了?曦雨马上集中了注意力。瑞公子本来是个药罐子,最近身体才开始好起来,并且即将成为父亲,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突然又病了?联想到自己在学士府里的所见所闻,曦雨直觉其中有猫腻。

    “你想得周全,派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去。叫他们亲眼探一探瑞公子的病,也问郡君安。”凤老夫人皱眉,想了想说道。

    “是。”茉莉答应着:“再问问您有没有什么东西和嘱咐捎过去。”

    “你叫她们给郡君捎话,就说请她凡事放宽了心,前些年两边儿都疏忽了,从今后多和娘家来往,也好照应。”

    “是,我这就去吩咐。”茉莉点头。

    “还有,宁儿那里,你和阿雨都好好给她排解排解。”

    “知道了。”茉莉和曦雨同声应道。自从元宵节后该死的渤海郡王来求亲被曦雨打出去,曦宁就没有开心过,以前她最讨厌的绣花现在反而天天做。茉莉和曦雨一有空就陪着她,这几日才好了些。

    曦展和茉莉起身行了礼,便告退出去了。

    曦雨心念电转,起身向凤老夫人说一声,也匆匆追出去。

    “哥哥、嫂嫂,等一等!”

    “怎么了?”茉莉回头。

    “嫂嫂,去学士府的人回来,可否告诉我一声?我有话想问。”

    “什么话?”

    “嗯……现在也说不上来。”曦雨想了想:“你叫去看瑞公子的人仔细观察观察瑞公子的病情就是。”涂山郡君那种级别的大神,曦雨不觉得普通的下人可以看出什么来。

    “好。”茉莉点点头。

    “阿雨,问过了话来寻我,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曦展忽然开口。

    “嗯。”曦雨点点头,目送他们在长廊上远去,自己也转身回去了。

    “一、二、三、四……二十五!二十六!哎呀!”曦宁难得的心情稍好,曦雨便撺掇着她活动活动,别整天坐在那里不是绣花就是写字。小姐妹俩说踢毽子,却舍了现成的不用,叫人去寻了几根鸡毛弄干净了,又找了染料和一枚大铜钱,两人亲自动手做了个简易版毽子,轮替着玩,锦锦站在鹦鹉架上给她们数数——龙眼一进屋,锦锦就尖叫一声,把头缩进翅膀里不出来了。曦宁和曦雨安抚了半天,锦锦才恢复平常,但它把爪子牢牢黏在鹦鹉架上,说什么也不下来。

    “好棒!好棒!”锦锦扑腾着翅膀叫道:“踢得好!踢得好!”桂圆也在一边欢跳,在主人脚边绕来绕去地想伸爪碰碰那只飞上飞下的彩色鸡毛毽子,被曦雨拎到龙眼那里。龙眼依旧懒洋洋地卧在软榻上,见桂圆被拎来,伸出爪子拨弄拨弄,桂圆便乖乖地趴在它的前爪上不动了。

    “二姐该你了。”曦雨擦擦汗,把毽子递过去。

    “一、二、三、四……二十七!”锦锦继续数:“多一个!多一个!”

    曦宁笑着坐到一边:“以前踢毽子可没这么高兴,难道是自己做的踢起来比较有感觉吗?”

    “可不是。我**岁的时候学过怎么做毽子,没想到现在还记得。”真怀念小学时代的手工课啊,剪纸的时候弄得满教室都是纸屑,粘贴画的时候满教室都是胶水,做毽子的时候一地的鸡毛,大家都玩得很高兴,就是当天的值日生比较倒霉。曦雨拿过茶杯大灌一口,又叫丫头换热茶来。

    “三姑娘,去学士府的人回来了,少夫人请您去。”

    “知道了。”曦雨一顿:“我去一趟就回,你先和她们玩,不要我一走你就坐着不动啊。”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曦宁笑着推推她,曦雨顺势起身,似月拿着她解下的裙子过来,给她系上,又佩上宫绦、玉佩、香囊、串珠蜻蜓,再给她把头发抿了一抿才算是收拾齐整。

    “还不如只穿着绢裤方便。”曦雨嘟囔。

    “行了,快走吧。”曦宁再推推她:“看嫂子等急了。”

    曦雨这才出去。

    “快来。”茉莉见曦雨来了,把她安置在屏风后面,这才叫传人进来。

    “给少夫人、姑娘请安。”进来八个人,四男四女。

    茉莉先和颜悦色地问了他们林大学士、郡君安康,又问了瑞公子的病情,那些人只回说一切都好,瑞公子的病已经专门请太医看了等等。都是些很平常的话,曦雨在屏风后坐着不免有些着急。

    茉莉暗暗示意她稍安,赏了那些人,便命他们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男仆,说另有话要吩咐。

    抱厦内的人都退走,只留下茉莉、曦雨、似月和绿云,还有那个男仆在。

    “三姑娘有话要问你。”茉莉指指屏风。

    “给姑娘磕头。”那男仆跪下行礼。

    “你起来回话。”曦雨忙道:“我问的话,你务必照实说,若有不尽不实,我便告诉大公子罚你。”

    “奴才不敢。”男仆赶紧道。

    “想必你们去时,已经吩咐过你要注意什么了。瑞公子的病情究竟怎样?你给我仔细说。”

    “回姑娘,”男仆躬身:“奴才们并没有见到瑞公子,林大学士也没在家,说是去安王府请安亲王的恩典,请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都去瞧瞧,想来瑞公子病得不轻。奴才们再三说主子们吩咐了要给瑞公子磕头问安,林府的管家才带着到了而瑞公子房里,也只隔着床帐叫咱们请了安,只是……”

    “只是什么?”曦雨抑制住焦急的情绪,镇静地问。

    “只是瑞公子在床上翻腾,许是疼极了,那叫声……实在寒糁人。”

    曦雨咬了咬唇:“你继续说。”

    “是。”男仆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可见瑞公子的情形多么吓人:“瑞公子屋里的丫头嘴不紧,奴才买通了一个不大正经的,她说瑞公子这病发作得实在离奇。那晚上正要就寝,身上就突然长出了小碗口大的烂疮,先是奇痒,瑞公子伸手去抓,就流脓水脓血出来,后来就疼,浑身都是……”

    屏风里没有没有回应。

    “奴才又偷偷听了些话,下人们说,先是请了好大夫来瞧,连什么病都诊不出来;又请了普通的太医,也摇了头;实在没法了,林大学士才去请安亲王的恩典。”

    抱厦里一片寂静。

    茉莉小声叫了曦雨的名字,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你办得很好,嫂嫂,且代我赏他吧。”

    茉莉打发那男仆下去了,曦雨突然从屏风后奔出,对着水盂恶心地干呕。

    众人大惊,茉莉一边扶住,一边叫请大夫,被曦雨伸手止住:“不过是听了他说的话,有些恶心罢了。我回去歇一歇就好,不必再费事。”

    茉莉只得和丫鬟一起把她扶到侧间的榻上歇一歇,曦雨眼里有泪花,也不知道是干呕带出来的,还是自己流出来的。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探问,曦雨摆摆手,无力地闭上眼睛。

    她终于知道涂山郡君的用意何在了。

    《汉书》上说:“召赵王诛之。使者三反,赵相周昌不遣。太后召赵相,相征至长安。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入宫,挟与起居饮食。数月,帝晨出射,赵王不能蚤起,太后伺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迟帝还,赵王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

    吕后为什么不先杀戚夫人,再杀赵王如意?杀掉一个已经无所倚仗的戚夫人,岂不比杀有周昌保护的赵王容易?因为她很清楚、很明白,赵王是戚夫人的心头肉、是她最后的希望。吕后恨极了戚姬,所以她不会让戚姬死得那么容易,一杯鸩酒或一条白绫就了事,她要先杀掉戚夫人最心爱的儿子,再用“人彘”这么残酷的方式让她死去。

    儿女是母亲的命根子,让一个母亲痛苦的最佳方式,莫过于让她的儿女痛苦。

    涂山郡君大约是用了什么毒药,或其他的什么方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曦雨颓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