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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彻底明白今天这一出卖的是什么了——当我被推上座谈会台上,面对着无数个心怀鬼胎的记者们饥渴的双眼和闪光灯时。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前一秒,我的老板把我堵在厕所小隔间里,用那双深深的眼睛盯着我,却漫不经心地说:“去吧……嗯。代表框框发言。”
我的眼睛瞪得比马桶盖还大:“我?!”
“嗯。”他喷出的热气喷到我脸上。
“不是……这个……”我顿时就混乱了,“我?代表框框?!黄总,我还太不够格了吧……我刚才看到起点家的唐家三少,代表盛大出席的好歹都是他这样的,我算啥?!”
他的眼神立刻就锐利起来了:“那你想说什么?”
我尴尬着,混乱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只见他的表情又缓和下来了,那嘴角抖了一抖,轻轻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不要这样说你自己……你也很好……不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心头一震。他说完这句话就迈出了脚步,推门而出。我站在黑暗的小隔间里,自己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自己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的清洁大妈早已不知去向。我一个人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像被烧过一样,泛着感冒般的红色……也许我已经中了某种无法自控的病毒也说不定呢?
我一点儿也不懂大强哥的意思。我很好?好在哪里?我只是个写三俗黄暴文的,毫无内涵毫无修养,如果我就是框框的代表,那就真是赤果果地承认了,当代的网络文学就是三俗与黄暴——即使这就是事实。这是框框的悲哀,也是整个华语网文的悲哀。
就好像十年前有金庸客栈,有清韵,有榕树下,有《悟空传》有《此间的少年》,有痞子蔡安妮宝贝,现在呢?疼讯书城那个错字上万、日更万字、月入万元的《拽丫头和校草同居》是他们的台柱和一姐;纵横中文网天天和起点在比谁家男主角更种马谁的字数更多v收入就越高,晋江好歹还算华语网文圈女性向古代言情小说的核心,可是也越来越走向了女种马的三俗黄暴不归路,其他的网站更是大量沦为了盗文所在地……现在?要小清新你可以去豆瓣上装装女流氓,就像百合子做的那样。
曾经有人说今何在的文放到现在去写也一定可以红,因为那种永恒的热血与哀伤不会改变——可我们都悲哀地加了一个“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的事,如果《悟空传》放到框框、盛大的起点晋江,完美时空的纵横这三大家的任何一家里,一定会被埋没,而且得到大量诸如“看不懂”“太装B”之类的负分评论。
我一边洗着手,一边想着如果我真代表框框出席那必然就是框框的悲哀也是整个网文圈的悲哀啊……可是这也不能怪我,谁叫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时代变得太快了,才十年,不过是十年,就已经这样天翻地覆。这时代里,每个人都如此焦躁,找不到出路。
如果框框真的要推出什么人上去讲话的话,唯一有资格作为“文学”的代表,恐怕就是陆湛了吧。作者大会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再不济,傲天啊糖炒栗子大大都比我有资格啊!豹豹也行!如果糖炒栗子大大上去了的话,和起点家的唐家三少站在一起,记者们还可以拍张合影,写下一个颇具噱头的标题“当代网文,唐门威武”,给同人区的姑娘们制造更多拉郎配的题材……
我怀着沉重的心思走出了卫生间。台上的声音嗡嗡响着,大强哥也早已不知去向——突然,猛地一下,我被狠狠扯住了:
“喂!”百合子压低声音,紧紧蹙着眉头说:“你知不知道你待会儿要上去发言?”
“……啊……”
“我告诉你,我算是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儿啦!”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刚才我看到了一个我以前认识的记者,也是南方系那边的……”
“你以前男朋友?”我敏锐地说。
“这个不重要!”她不耐烦地说,“关键是,你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事儿吗?这是摆戏台唱给有关部门看,同时大炒一把呢。大强哥好手段,居然把张朝阳侯小强他们都拖下水……不过也可以理解,我听说大和谐以后,就是慕容笑笑生出事儿导致整个网文圈清水运动以后,整个盛大文学网站的收入掉了30%!”
“这个数据太夸张了,”我低声说,“肯定没那么多,陈天桥的骨头还硬朗着,被你这么一说不得气死……到底怎么搞的啊?”
“你看看,”她指着场内那些搔首弄姿的短衣服女郎,“你觉得今儿个的本质是为了什么?”
“为了卖框框的电子书,炒作话题。”我果断答道。
“答对。可是框框卖电子书,是框框自家的事儿吧?怎么把盛大的代表都拉过来,还在张朝阳的地盘儿上开大会,搞个什么网络文学研究论坛的幌子……因为今天炒作的卖点就是这个!”她望了望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看……看那边。他来了。”
我正欲问“他是谁”的时候,视线已经顺着她的眼角望了过去——望到那个人的一刹那,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短裙的主持人亮着两条美腿,微笑着大声说:“今天我们欢迎两位嘉宾上场发言!”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我被百合子推上了讲台。刹那间,我望了望她的眼神,又亮又焦躁……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懂了,可那又能怎样呢?
当我看到那个人,也就是另一位嘉宾的时候,刹那间我福至心灵,彻底明白了大强哥的想法。
我的老板,好手段。
坐在我对面的人,此时漫不经心,穿着一件长衫,一身风流名士的做派。这个年代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把长衫穿得妥帖而没有那种戏子的味道——其实他也一样。此刻他在众人眼中,也许不过只是一个噱头,一个炒作的卖点,一个奇装异服者。那些人类灵魂深处真正的诉求,无人可知。
主持人微笑着说:“欢迎著名剧作家廖清寒老师和著名写手小黄瓜!欢迎!有请两位!”
廖清寒微笑着对着台下示意,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我赶紧以小辈的身份陪着笑说:“不敢当不敢当,今天能和廖老师坐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主持人笑眯眯地说:“小黄瓜也是廖清寒老师的粉丝吗?”
“是的!”我果断点头道,“廖老师前不久改编的《河神》我还和无常安易他们一起去看了……非常精彩!”
廖清寒看了我一眼。显然,他没能想起我是谁……估计他对百合子的印象更深。
我怀着一种沮丧而激动的心情,继续说:“其实我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看廖老师的片子了,《对白》《沉默的时代》……”我顿了顿,“那个时候我和我的朋友都窝在小影院里看过首映。”
廖清寒。这样一个名字,在当代,你可以觉得他讨厌,但绝对做不到忽视他。
有人把他和陈丹青并列,有人说他是大陆的李敖,有人认为他是高行健的后继者……当然,这些都是浮云。我相信他自己想要的评价都不是这些,应了那句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鲁迅之后,无数鲁迅。他真正想被称为的人物不是别人,只有鲁迅而已。
从近代以来,一百多年,快两百年了,我们这些中国的作家出门搞基,对天撸炮,搞而不成,傲娇成怒,兵败身死,虽败犹荣,渴望名流千古……在整个近代,中国文人最高的偶像和标杆就是鲁迅。鲁迅,鲁迅,鲁迅,虽然他的矛头过于尖锐,在某些心虚了的集团的压力下,不得不在课文上越来越少,而这也永远不能撼动他的地位。退一万步讲,上个时代把他捧上神坛,上个时代过去了,在没有神的时代,他也不可能再从神坛上下来;即使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他也依旧是中国偶像。
每个时代都必然有这样一个文人的至高偶像,在封建时代是屈原和司马迁,他们的形象成为了固定的文人之魂的模板,每个文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为他们,无论李白那样狂放的还是柳永那样失意的,甚至是冯梦龙这样顶级的三俗小说家……鲁迅就是这个时代的文人至高偶像。台湾的李敖想成为他,流亡法国的高行健想成为他,研究鲁迅的陈丹青深深爱着他,在狱中的【哔——】爱着他,被和谐的【哔——】想成为他,还有【哔——】【哔——】【哔——】【哔——】【哔——】【哔——】【哔——】……甚至是以80后新概念作文出道的韩寒,也想着成为鲁迅。
有这么一种说法,政治最终会成为过眼云烟,文化才是一个民族永远流传的东西……成为鲁迅吧,因为鲁迅总有一天要被印在中国的钞票上,正如夏目漱石被印在日元上;是文人就都想要这个殊荣。
是的,所以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后,我们这些作家,嬉笑怒骂,痛斥黑暗,反对政府——其实你也不一定是真的想反对,但你必须要做出一个反对者的样子出来。人们就会称你为当代的鲁迅或者说鲁迅的后继者……每个人都这么搞,就有了无数的鲁迅。
但所有人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鲁迅,或者说成为鲁迅之后的又一中国偶像。这才是最令人沮丧的。
因为每个人都只是在炒作而已。不管你是被跨省还是入狱还是流亡还是公开反对government,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带着一种作秀的姿态,人们热热闹闹地看了一阵,就散去了,无人关心。
廖清寒就是这样。这一刻,我从未觉得这样心灰意冷过……《对白》《沉默的时代》还有后来的舞台剧《河神》,每一个都充满了时代的伤感和无奈,充满了人文关怀和那些被掩盖的历史,充满了敏感题材的语境。当年,《对白》和《沉默的时代》作为地下小电影首映的时候,我曾经多么爱廖老师啊,我和我的兄弟,肩并着肩脑袋挨着脑袋挤在一起看得泪流满面……可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两部刻意、做作又晦涩的小艺术片,除了敏感题材,和其他任何小艺术片在缺点上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是在《河神》出演的那个时候,我还深深为着廖清寒老师沉迷,而现在,就在刚才,从大强哥身边走出来的我,彻底洞悉了他……也彻底洞悉了我自己。
我看着廖清寒,这样一个爱穿长衫、被一些媒体封为“当代公共知识分子”“有良心的中国人代表”“长衫清寒”的他,除了敏感的话语,恐怕也不能剩下许多了;
我看着我自己。前半生我和我的兄弟热心于政治,其实我并不是真的热衷于此,我爱的,不过是那段年少在一起的时光而已。
我没有看到大强哥了;我的视力不好。他在哪个角落里?还是他已经走了?他知道我洞悉了他么,他知道我洞悉他打算干什么,或者为何把我推出来么?
台下的摄像机在咔嚓咔嚓地响,我听到他在说:“……文化,文化就是这样,中国的文化现在在哪里呢?盗版搞掉一半,审查制度搞掉四成,剩下一小块,各家抢来抢去。为什么说审查制度搞掉四成?……新疆不准写,西藏不准写,台湾不准写,这中国就去了三成土地不准写了;贪官不准写,城管不准写,这是政治的;同性恋不准写……”
台下出现了哄笑,我眼睁睁看着女作者席位上的姑娘们,纷纷流露出诡异的神色。
“……性不准写。那还剩下什么呢?政治和性都不准写,那就没有什么能写了嘛!政治和性,你总要占一头,让民众看。每个民众私下都在看,都在传,但是表面上,管理者必须装成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中国始终是一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文化。”
我看着下面的记者激动得手都抖了。我完全可以知道,他们回去后必然把这句话放在版头大标题:【廖清寒:中国是一种当了bitch还要立牌坊的文化!】
什么是卖点?这就是卖点。什么是噱头?这就是噱头。
我也是大强哥计划卖点中的一员,因为我前不久刚刚发表了著名的“基佬们,一起来打飞机吧!”的演说。公众最关心的是政治和性,廖清寒代表政治和敏感词,我则代表性和三俗!
所以不能让傲天糖炒栗子或者豹豹来,因为他们不够卖点……或者说不如我这样通透。
——可是,我愿意么?
我听见主持人说:“廖老师说的太精彩了!那么小黄瓜对网络文学又有什么看法呢?”
我觉得自己的心冷冷的,大厅里灯火辉煌,但仿佛决然一身:
“其实当代的审查制度就是这样,很烦,每个人都是这样。我记得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在小电影院里看廖老师的《对白》,我们社团的兄弟都说是高行健的电影版……”
我看见廖清寒的眼睛亮起来了。被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相提并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荣耀。即使我没能说出口的是,如果删去所有敏感的话语,他的作品在此刻看来,就和高行健那些缺点一样,苍白而空洞。
“……文学是这样的一件事,有的人想看离自己生活很远的故事,有的人想看离自己生活很近的故事,都是为了获得安慰或者是获得共鸣。也有的人想找到真相,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真相的年代。”
台下哄笑。
我继续笑着说:“但是对我们写的人来说,文学就是取悦大众,写让他们觉得快乐的东西。体制摆在那里,这个不能碰那个不能碰,即使写了还有盗版让你活不下去,但是,在中国嘛,除了搞房地产,什么都不容易……在中国,搞网络文学的,搞动漫的,搞it的,在座各位搞媒体的,哪个不是在夹缝中生存呢?”
我听见台下隐隐约约笑了一阵,在我说到“房地产”的时候——然后很快冷下来了。
廖清寒的眼睛清清亮亮地看着我,我也看着这位我年少时的偶像,这位当代公共知识分子,轻声开口,仿佛在为我的年少时光做告别:
“性也不能写……众所周知,这个让我很苦恼——”我听见台下又一阵笑完了,才继续说:“因为很多时候,审查越反对的东西,群众就越喜欢。但是大家知道中国人是很厉害的,看不了正版可以看盗版,比如看不到苍井空的碟可以去下载,看不了完整的可以看残缺的……所以我们的文化就是一种被阉割过的文化,因为看之前你都要接受审查。但其实,在审查之外,文化还有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场内,可是我轻声说,说给他听,说给我过去年少的时光听:“关于审查的文化,也许只占据文化的20%,其他的80%,是更多其他的东西。但这20%,就已经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影响了,几乎大到无处不在的程度……那么我想我们更不能受到它的影响了,因为这样只会让我们看到那仅有的20%,而不是整个100%的文化广阔的天地本身。”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才能真正抛开审查,自由自在地去做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国人压抑太久了,需要问问自己真正的心,或者是问问自己的身体……”
台下继续笑。
“我想文学不应该只是这样的,文学应该有更多东西,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就是这样,和文学并没有什么分别。无论是主流文学,非主流文学,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其实都是一样的,让大家喜欢,能有好的故事和好的抒情,就是好的文学——换句话说,中国盗版那么了不起,如果能盗得满大街都是,想必也是好的文学了。”
下台的那一刻,我看见百合子噙着眼泪对我说:“林可,你成熟了。”
“嗯。”我点点头,觉得恍惚又寂寞:“就在那一刹那。”
“你后悔过吗?”她问,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不……”我想,对我年少的时光,对现在,我都不后悔。
我今天没能如大强哥所愿,或者说没能如框框所愿,发出惊人之语,给框框带来什么巨大的噱头效应,不知道大强哥有没有想到呢?
正如前面所言,每个人都在炒作。兰兰脱衣服是炒作,公共知识分子骂政府也是炒作。政治和性,敏感词本身就是一种吸引人的噱头和炒作。
但是他们是否真正说敏感词呢?是否真正想揭露黑暗呢?
无人知道了。这并不是鲁迅的时代,鲁迅只有一个,没有人能再变成鲁迅。
所不变的是看客精神,也许这个词放在今天来说并不是贬义词,因为要看的东西太多而时代又变得太快,每个人都如此焦虑,有着强烈的信息获取焦躁症,人们追完了一场宴席很快又散去再开另一场——宴席上本身又有什么呢?who cares?这个时代的精神就是,认真的你就输了。
我认真过,我输了。
我很想问问大强哥,为什么选择我?是不为因为我看起来最傻最三俗最无节操?——当然,我找不到他了,在这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弹钢琴的大强哥,带我飙车的大强哥,做小兔子的大强哥,让我上台代表框框讲话的大强哥,会问我“你想要什么呢?”的大强哥,其实我从来没能了解过大强哥,我看到的都是大强哥的碎片而已。
框框主导的,卖电子书的这场盛会,当然,表面上是搜狐主导的网络文学研讨会,空前成功。也许大强哥和张朝阳还有那个文化部的官员等人正在私下喝酒,记者们在疯狂写稿,对继大和谐之后能够从舆论上反击一下有关部门感到十分高兴——这也是我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我们等会就走吧,”百合子低声说,“我突然觉得很厌倦……廖清寒老师刚才找我要你的电话,说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是么?”我低着头发短信,“我们等会就走。”
我在给豹豹发短信。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念过这个少年,这个像我过去的少年,但他仿佛没有丝毫阴霾,他就是那80%的文化,代表着爱与正义,自由与和平,人类文化中与阴郁的审查制度无关的,永恒的那些东西。
我小黄瓜这样三俗黄暴,我若成为框框一哥,必然是框框和整个网文圈的悲哀——可是,鲁迅成为了中国偶像,这不正是中国百年来黑暗时代命运的揭示,是一种更深重的中国悲哀么?
你可以不用成为鲁迅,因为还有豹豹这样的少年,让人暂时忘记黑暗、审查和悲哀。
我发送信息道:“在哪儿呢?一会儿出来吃个饭吧。”
过了一会儿他就回复道:“刚起来,在寝室里……睡过了就逃课了。”
我知道他这段时间以来,或者说,自从苏渣哥出现以来,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我果断回复道:“嗯,十二点我去你寝室楼下接你。”
随后,我转头对百合子说:“把你摩托车,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