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炮垒上,黑烟升腾,随风带来刺鼻的臭味,并没有影响大伙儿的高兴劲儿
“今日若不是岳枢密再迟不发兵,老陆我拼着不要脑袋,也得上来和赵将军并肩打仗了”陆明宇拍着脑袋大声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地罗闲十等几个编入步军大阵的保义军将领亦是附和,似乎有在闹场兵变的可能
白日里打退了辽军,本应该庆贺一番,但岳枢密使下令,大敌当前,军中不得置宴饮酒经过数月来风波,军官们倒是齐心了许多因为杜吹角是跟随赵行德最久的人,今天又和指挥使一起守御小山炮垒,所以保义军的诸将便找了些食物鲜果,一起在杜吹角这军帐里小聚一番顺便鼓动杜吹角劝说赵行德,日后大战莫再让本部人马与镇国军合兵,以免指挥使再遇到危险
杜吹角摇头笑道:“赵将军指挥若定,就算使州县营里的人,辽兵也是大败输亏的份儿”
“嘿嘿,有老杜和中军牙兵在,指挥使当然无恙了”陆明宇笑道,脸上又浮现一丝担忧的神情,“可是,他所受的箭伤,当真没事儿么?”赵行德中箭的事情,全军都看见了因为胡人的箭伤好用毒药,所以大家都但着心
“说了好几遍了,没有,没有”杜吹角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施郎中舔了箭头也没事,还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毒的毒蛇都拿咱们将军没办法的”他望着帐幕窗外的满天的云霞,眼中却是骄傲的神色,“咱们将军是由神佛庇佑的”
“也是啊,”罗闲十若有所思,“连今天的讲授也不曾耽搁”
“哟,倒是忘了这茬”陆明宇当即站起身来,对诸将拱手道,“告罪,告罪,陆某先去了”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诸将一阵大笑罗闲十打趣道:“老陆也要附庸风雅,将来天下太平,他不会想弃武从文,去考个做做?”
“算了”高肃笑道,这些天来,他和保义军诸将也混得熟稔,“老陆,隔着八丈远就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了如今身逢乱世,男儿汉当持剑而行”他拍了拍掌,有些唏嘘道,“像赵将军这样的人,不也弃武从文了么?”高肃也是最近才慢慢知道赵行德在关东的事情,暗地里吃惊,但仔细想想,若无隐情,以赵行德的才具,也没有必要在夏国出仕“关东有此等人杰而不能用之,而为我朝所用,兴许这就是天命要我朝一统天下”高肃暗暗想道
他正想着,旁边罗闲十却道:“如说大人弃武从文,却不尽然陈相公对天盟誓,执掌政事不能过十年,论人望,论功绩,到那时候,除了赵相公,我看天下还有谁人能担当”他语气微凛,看着帐中的诸将,诸将心头也是一颤赵行德虽然执掌保义军,但他在士人中有大名望将来出将入相,开大宋之先河,也不是不可能的高肃和杜吹角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邓元觉嘿然道:“将军身在行伍,仍然广为招募士子,每日不辍讲授,这个格局也自来未有啊”他话语里带着几分玩味,抬头望着外面渐渐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浑浊的眼珠里神色变幻了数次邓元觉须发苍然,但在东南的位望甚高,他这话里带话,诸将听得也不甚分明“咱们不管那么多,”罗闲十笑道,“赵将军是个念旧重义的,他格局越大,待咱们这些人也越好再大的格局也要人来做事,咱们一起鼎力撑起来便是”说着将盘子里的果子抓起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赵行德自从执掌保义军以来,仍然依照旧日习惯,编写字本,教习军卒认字后来招募了大批士子从军以后,教字的事情自有那些做军官的士子担任,而应这些士子的请求,赵行德在每天太阳落山,军卒归营之后为众人讲授道德之论,讲授结束后,他再带着亲兵巡视哨位讲学论道是保义军中独有的风景,当保义军与州县营伍合在一起后,不少原先州县学士子出身的军官也慕名而来达者为师,也不独赵行德一人主讲,每天都有数百人相互辩驳议论,规模竟然比普通书院还大,这在士林中也传为美谈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下,用过晚饭过后,大部分篝火都被熄灭整个天地都陷入了黑暗中夜间军中不得乱走,除了少数斥候和值哨的,军卒各按营伍回到了帐篷内,擦拭火铳,磨砺刀枪许多初上战场的军卒尽管早早就寝,但鲜血淋漓的场景,轰隆隆的炮声和战马的嘶鸣,伤者的哀嚎在耳边挥之不去,这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马援、贾元振、刘文谷三人安顿了本部人马,一起前往中军听赵先生讲经,白天战斗虽然激烈,累得够呛,但赵先生讲经对这些书生的吸引力仍然是巨大的赵行德的讲授并无一定的安排,也没有一定的程序,几乎是随着这些书生的兴趣而来昨天讲的是《诗经》,众人议论到了“硕鼠”这一首,争得十分厉害有人以为此乃夫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赵先生却道,此乃古今之时异也古时地方广大,人烟稀少,夫子也不争,世上尚有乐土可去如今天下人烟繁盛日多,土地皆是有主,你争我夺尚且不够,哪里还有什么乐土可去众人与其寄希望于空中楼阁一般的地方,不如齐心协力,以正驱邪,铲除硕鼠,如此,则无需颠沛流离,各秉自守之道,处处皆是乐土众人受此启发,又是好一番议论,总的来说,士子们虽然未必都认可赵行德之说,思路却比从前开阔了很多
“妙啊”刘文谷似乎还在回味昨天的讲授,忽然又有些怏怏道,“先生昨天说,今天论的是孝道,忠孝乃是大节啊,可惜辽贼不识时务,让我等没有时间好好准备这场论道”他存了一丝拜入赵行德门下的心思,忧心忡忡,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不住将《孝经集注》摩挲来去
“是啊,孝道这个题目,不知夫子会讲出什么意来”马援亦有些神往
几个人加快了脚步,正要进入中军营帐时,忽然马援停住了脚步“马军头?”刘文谷转头招呼道,他的目光随着马援落在远处,却木然愣住了,手中书卷“嗒”一声掉在地上白天一场血战,夜里星月无光,然而,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远处忽然出现了万点火把,火头在不停地跳动,又仿佛一场海潮越来越紧,滔天的巨浪正冲着宋军涌来夜风微凉,众人的血在这瞬间似乎也凉了一凉
“辽贼夜袭”马援暴喝道,他看了看刘文谷和贾元振,“快回营里”
三人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形,拼命朝着本部跑去,江南的丘陵起伏,目视的距离不如北方辽阔,而辽军想必是紧跟在宋军侦骑后面,来势奇快,小山炮垒是控制整战场的关键,辽军来样子十有八九又是冲着这边宋军正是一场大胜过后懈怠的时候,步军又难以在夜里接阵而战,倘若一个不慎,不但白天的胜果要赔进去,还很有可能被辽军翻盘
“敌袭”
“敌袭”
几乎在同一瞬间,警号在宋军营垒的各处响了起来
“辽兵杀过来了”
“快跑啊——”声音戛然而止,有人大声骂道,“扰乱军心者,死”
“上枪刺,快,列队,列队”
一队州县军卒刚刚出营列队,便看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火把,火光在夜里扩散,阵势比白天要吓人得多,许多人的脸瞬时就白了“乖乖,这得有多少辽兵啊”“辽贼的援兵大至了?要不怎么会白天刚刚败阵,夜里又来攻打”“完了,完了,这百八十斤就交待在这儿了”无数人有无数种想法,但在骑兵夜袭的浩大的声势下,宋军中弥漫着一股恐慌甚至绝望的气息
片刻后,中军旗牌官飞奔而出,小山丘上四处响起蹩脚的洛阳音,有的大喊道:“大人有令,全力保护火炮”有的喊道:“火炮手各居其位,全依次发炮,不得停止”有的大声道:“各营自守营垒,听候中军令牌往援无令不得擅自出营”
“该死的辽贼”刘文谷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们这一部的防守的位置是东南侧炮垒前面,最是危险的地方刘贾二已是百夫长,马援则官居指挥此时军卒们正乱成一团,奔回营垒,三人只来得及相互道了声“保重”,便各自抓紧部下军卒,准备应付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辽军铁骑
通常而言,夜里交兵举火,暴露自己的位置,乃是兵家大忌,然而,辽军举火把铺天盖地而言,却否极泰来,反而令宋军看不清楚虚实一眼望去,辽军的火把无边无际,摄人心魄守在前面的每一个宋军,都有我这队小小人马面对了全部辽军骑兵的错觉
军卒们正在上弹药,按照事先的安排,准备轮番上前发铳刘文谷心中稳了稳,端起一杆手铳,在里面加了双份的弹药这是百夫长以上才有的精良武器,铳身和铳管的铁质极佳,能够承受通常三份弹药的用量,所以铳管虽短,发射铳子的威力却不逊于长身管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