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燕衡虽然兵马少,但不可小觑,”伯升豁望着远方,低声道,“他身边还带着骠骑军,万一接战不利,我们要立刻后腿,狼和豹子打仗,一时退让没什么,我们最后还是会咬死它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夹了夹马腹,草原上特有的矮马“嗒嗒嗒”地跑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相信,草原上最大部落的首领的坐骑,竟然只是一匹最普通不过的矮马。可就只有这样的马,几乎不需要特别的饲料,就能在雪原戈壁上顽强的生活。
远方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了,蓝中带着黑,铁锈一样的颜色。
夜里,塔赤乌部的四千多骑到达了土兀剌河,河畔上点起的火堆仿佛天上的星星那样繁多。乌鲁克盘膝坐在帐中,他一边擦着自己的弯刀,一边犹豫地问父亲道:“安北军司这么强大,我们真要和他们打仗吗?”就在去年,两个骠骑军的勇士经过塔赤乌部落,军士和部落的勇士比试了三场,比骑术,比射箭,比握槊,连胜了三场。在小海的西面,多少部落企图挑战安北军司,不但都失败了,而且都不存在了。塔赤乌部落祖先来自鲜卑山下,并没有直接和安北军司有过冲突,但还是参加了这次会盟。
察那该脸上带着老人斑,说话之前,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方才叹息道:“还能怎么办?伯升豁要给海都汗报仇,塔赤乌和蔑尔勃有同一个祖先啊。”他的眼珠很浑浊,却看得见塔赤乌脸上闪过不信服的神色,又道:“这一百年来,夏国人不断的向东,原来还指望大契丹能挡得住他们,谁料到,连西北招讨司也被他们打败。各个部落要奉海都汗为首领,不过是求个自保,不被安北军司吞并部众罢了,可是,刚刚传出消息,安北军司便杀害了海都汗,这样下去,咱们不去打他们,他们也要来打我们。”察那该说着,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递给乌鲁克,低声道:“孩子,把它折断。”
乌鲁克将箭拿在手里,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双手轻轻一折,只听“啪”的一声,箭杆折为两段。察那该又从箭筒里抽了十几支箭,一起递给乌鲁克,沉声道:“现在,把它们一起折断。”乌鲁克接了过来,两臂用力,但这十几支箭足有一捆,他怎么折也折不断。他试了几次,放下了这捆箭矢,不解地看着父亲。
察那该喝了口奶茶,叹息道:“在安北军司面前,每个部落都像是那一支箭,轻轻一折便断,只有大家合起来,才能自保。不能让他们一支一支的折下去了。”
“难道这样就要奉伯升豁为大汗吗?凭什么!”乌鲁克不满地嘟囔道,“就凭他是海都汗的儿子吗?”他用力地擦着弯刀,这柄刀是辽国西北招讨司赐给部落首领的,辽东上好的镔铁打造,锋刃隐隐透着一层血光。“没用的伯升豁”这个绰号,可不只是蔑尔勃族人才知道,乌鲁克打心眼里不相信,海都汗死后,伯升豁能继承他做联盟的盟主。他之所以还能当大汗,不过是因为辽国抬举他做了西北招讨司使罢了。听说伯升豁有个儿子倒是十分的厉害,早在海都汗的时候,草原上都知道蔑尔勃族里出了一头年幼的金雕。
“伯升豁吗?”察那该将茶碗放在毯子上,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在这块大草原上,各部落争夺草场,羊群,女人,今天我抢你的,明天你抢我的。战胜了对方就把车轮子以上的男人杀掉,大家都一边盯着别人,一边战战兢兢。可是伯升豁不一样,他的部落虽然强大,但他并不欺负弱小,他善待每一个追随他的勇士,把好处分给每一个依附他的部落。跟在他的身后,不用担心被出卖和捅刀子。勇士们为他卖命,到处都在颂扬他的宽厚和仁慈。”他顿了一顿,盯着乌鲁克,问道:“海都汗被夏国打败以后,大家都以为蔑尔勃部落完了。短短两三年间,他就重振了旗鼓,难道这还不够?战士的家眷被敌人俘获以后,还能让他们甘心情愿跟随的人。难道你觉得,他不配做大汗吗?”
“可是?......”乌鲁克满脸通红,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雄鹰是靠翅膀,而不是利爪飞翔,”察那该便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孩子,你要记住,弯刀和弓箭只能杀人,唯有像长生天一样宽广的心胸,才能统一草原。只要伯升豁在一天,我们塔赤乌人,就要做他的盟友。”说完之后,他又微微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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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寨堡的城头,陈重遥望着远方。红日西沉,天空中乌云一团压着一团,仿佛敌军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前,他收到了密报,有十几个部落土兀剌河会盟,企图截击北归的骠骑军。与此同时,斥候在东面发现大批草原部落的骑兵。
陈重转过头道,“如果他们侥幸击败朱将军,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就都会跳出来,整个小海南面的局面就完全崩溃了。”踏雁军指挥使吴明昌力主稳守待援。但陈重认为最重要乃是策应北上大军打赢吐兀剌河会战。
行军司马周中和附议道:“这横寨堡孤悬于草原,岂是闭门守城就能守得住的。万一朱上将军遇摆,北归大军覆灭。蛮部气焰更炽,还师攻打横寨堡,更是易如反掌。”百夫长刘元忠沉声道:“踏雁军远来是客,吴将军谨慎一点是应该的。可是,兄弟们和敌人拼死作战,咱们却不能坐壁上观。陈校尉,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百夫长陈子恕也道:“最好在大军交战的时候,咱们横寨堡人马突然从背后杀出去,干他个人仰马翻。”刘元忠笑道:“踏雁军可没那个胆子。”这群人哄然大笑起来,如果说安北军司最精锐的骑兵都在骠骑军,那骠骑军最精锐的骑兵几乎都在陈重这一营,草原上几乎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
陈重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这种奚落,他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我再去和吴将军说说,请命出征,策应北上大军。”望着北方团团黑云,一团热血没来由涌上心头,到北疆服役足有数年了,经历大小战事也有数十场。父皇春秋正盛,不过算着日子,也快回京城熟悉政事了。那就用一场血战和胜利来告别吧。
陈重的请战,令吴明昌颇感为难。未来的皇帝陛下居然要亲自率领数百骑兵去奔袭数万敌军的背后。老实说,就算吴明昌自己,也未必有这个魄力。然而,若不考虑太子的身份,陈重的计策倒是颇为可行。草原骑兵交战,一场风沙,一次冲阵,一次偷袭,都可能扭转胜败。自从蛮部骑兵大举骚扰镇州以来,镇州横寨堡一直以守为主。敌军欺横寨堡兵少,又要全力对付朱燕衡的大军,对这方向极可能防备松懈。陈重率一支精兵潜行过去,突然从敌军背后杀出,极有可能搅乱了敌军的阵脚。横寨堡本来就是一座小城,用不了太多兵力防守,而北上大军不容有失。
“太子殿下,”吴明昌捅破了这层关系,“孤军偷袭敌阵,纵然成功,一旦护国府知晓,殿下在安北军司就呆不下去了。若是殿下有失的话,那么......”
“大夏可以没有躲在人后的太子,但是不可以没有镇州。”陈重轻松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信服。“踏雁军远道而来,若论熟悉这吐兀剌河一带的水草道路,统领一军奔袭敌阵的话。不是末将夸口,没有比末将更合适的人选了。”吴明昌暗暗感叹,若不是只能做到校尉为止的惯例,恐怕将来骠骑军的指挥使,甚至安北军司的上将军位置,都逃不出这个年轻人的手掌。
沉吟良久,吴明昌终于同意了陈重的计划。除了两百骠骑外,还从踏雁军中选出五百骑兵跟随他出击。五百踏雁军骑兵脸上都带着且喜且疑的神色。太子殿下在骠骑军服役已成惯例。但是,因为草原上普通牧民只依附于部落,是没有自己的姓氏的,夏国开国以来,允许没有姓氏的人在百家姓中选取姓氏,就有许多草原上的人取了皇族的陈姓。因此,在夏国国内,姓陈的比宋国姓赵的还多,只骠骑军中姓陈的就数以百计。但陈千里既做到了校尉,又被留在了横寨堡,所以踏雁军上下都猜测他便是当今太子殿下。
七百骑兵早晨出发,一路行军,直到晚上宿营的时候,踏雁军的骑兵还在偷偷议论。陈重索性召集部属,当着众军的直认道:“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陈重。”他两手拄着横刀,微微笑道,“现在我是你们的校尉,跟着我,如果这一战我们能活下来,将来也是你们校尉。好汉子功名爵禄,咱们凭双手取来。畏畏缩缩的话,就别说在我陈重的麾下打过仗。”
这一来,不光踏雁军军士,就连原先陈重的部属,骠骑军的军士也都是满脸惊喜交集。一直以来,大家都只是猜测而已,直到今日才听到陈重亲口承认。未来的皇帝陛下,带领他们去奔袭敌阵,这是何等的荣耀。若不是军纪束缚,大家早就高呼“万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