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城外,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兵士撤退的时候匆匆,除了一些必要的武器之外,身无长物,可以说连晚饭如何解决都没有头绪,而且,已经占据的日军城外阵地还要派人坚守,为下一步的作战展开做准备,三千余名兵士要守住城外数公里方圆的阵地,还要随时注意日军的逆袭,杯水车薪,胡小毛伤透了脑筋。
到七月二十八日,日军大举出城反击,人数超过五千众,清军人数既少,火力更是不足,被敌军像哄鸭子一般,一路赶出福山城外,直退到山麓下,才再一次站住脚步,回身再看看跟随在自己左近的战士,只剩不到两千人。
胡小毛悲愤欲绝,几次欲自杀报国,都给早有准备的黄能拦住,“大帅,兵家胜败是常事,留此有用之身,日后才有复仇的机会,难道您真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弟兄群龙无首,连一个领头的人都没有了吗?”
“还谈什么报仇?你看看,……你看看!”胡小毛用手一指,依偎在草丛和树荫下,满身满脸都是颓丧之气的战士,“就凭这千八百人,还想抱仇吗?”
“大帅,人少怕什么?我大清带甲数以百万,人不是有的是吗?只要等几天,朝廷再派兵员过来,到时候,小小的福山城,何足道哉?”
胡小毛无奈苦笑,“你倒是想得开。”他说,“但,死了那么多弟兄,我身为一军之长,把他们活着带出来,却······我该怎么和他们的父母家人说啊。”
胡小毛这样说话,分明就是矫情了,黄能叹了口气,转向一边,不再理他。
在山中度日·无疑极其辛苦,不但粮食接济不上,士兵的弹药也早已经告罄,更主要的是·伤兵得不到医治—缺医少药的情况下,非战斗减员非常严重,竟有士兵浑身爬满了蛆虫!伤病的折磨和损耗,让八月初二日一天之内,就有十二个士兵因为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而举枪自尽。军队的战斗力和士气都降到了最低点。
日军半月之内几度巡山,意图将这支残存的部队彻底消灭或者赶出去,但好在福山城外群山连绵·千百人隐匿其中,倒还不虞会被日军发现,日军搜了几次,自知无望,又担心清军大部队到来,不敢投入太多的兵士,只得灰溜溜的转回城中去了。
如此在山中住了几日,到八月初八日的早上·在峰顶担任望的士兵一声欢呼,也顾不得周围是不是还有日军埋伏,更不担心自己的吼叫会暴露行藏·一溜烟的从峰顶跑了下来,“军门,军门,列位大人,我们的人来了!”
“在哪里?”
“刚刚到海面上,卑职刚刚用望远镜看见的。”
胡小毛一跃而起,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体虚弱到了极致,由黄能和毕光荣搀扶中,一路登上峰顶·用望远镜向海面上看去,虽然看不清楚来的是那几艘战船,但铁甲舰巨大的舰桥在镜头中已经清晰可见,在铁甲舰的前后左右,全部是飘扬着清军海军龙旗的舰艇编队,粗略数数·不下二十艘之多。
在这些军舰之外,就是为数更多的小型船只,风帆为海风鼓起,张成一扇大大的弧面,虽然速度不及铁甲舰,但其势反而更加惊人,“这是什么船?”
“不知道。”张宵在一边答道。他本来是张相侯营中的一个队正,在福山城外的制高点争夺战中,清军投入施化理的十二营、张相侯的十五营、杨少霆的十营和盖永德八营担任攻击任务,最后虽然拿下了城外的阵地,但死伤非常严重,十五营中的五个管带,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
败逃之后,张宵被火线提拔,做了胡小毛的亲卫营管带,而原本的黄能,则被胡小毛打发到下落不明的严广儒所部,担任管带去了。
胡小毛回身看看,“黄能,毕光荣,你们立刻带人下山去,把我们的人从山路领过来,不论来了多少人,全部带过来!不,我亲自去。”
“大帅,照开来的兵舰看,我军人数总在数万上下,这么多人不是一日之间就能够安顿妥当的,而且,您身子近来不好,还是卑职和毕大人一起去吧。”
“也好。”胡小毛并不坚持,“那就你和老毕辛苦一趟,左右是快一点,最好能带些人上来,先把这些伤兵抬到船上去,然后再考虑其他。”
“是。”黄能和毕光荣行了个礼,带领两个营剩余的不足五百兵士翻山而过,一路向海边行去。
胡小ˇ毛站在峰顶,心中一片激荡:这一次要让日本人看看我大清绿营的战力如何!
一直等到天近黄昏,黄能才陪同着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四人到了山中的隐匿地点,“参见军门!”
“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胡小毛说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来了多少弟兄?”
“回军门的话,共计70320人,分作一百四十个营!”
“好!”胡小毛心花怒放,只觉得身上的疲惫和多日来的疼痛都不算一回事了,“都是在此地落船吗?”
“是。”项名达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双手呈上,“这是皇上惊闻军门兵败福山城之后,从京中特为电传至省的电报。”
“哦,是,是。”胡小毛答应着,面南而跪,双手接过,展开来看,电文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胜败兵家之常,卿不可自抑过甚。新军到日,卿可便宜处置,为国建功。钦此。”
胡小毛无声的叹息,“皇上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唯有粉身以报,不负主知。”
“大人,还是商量商量如何对日作战之事吧?”
“是,应该,应该。”
到八月十一日,清军7万余名战士落船完毕,胡小毛等也从山上下来,顺着从福山城到海边的唯一一条官路直抵营地·一眼看过去,海岸前到处都是清军战士,根本望不到头,“好!有了这么多弟兄·何惧一个小小的福山城?”
“大帅,福山城中有多少日军?”
“这,倒不是很清楚,想来不会少于两万之众。不过两天激战,被我军消灭的,也要在五千人上下。这样算来,日军大约在一万五千人上下。
“那·大帅,这一仗我们该怎么个打法?”
胡小毛在海滩上来回踱了几步,沉思半晌,二度对福山城的作战计划,早在他头脑中酝酿多日,眼下欠缺的,就是把它说出来而已,“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
“率职在。”
“你们等一会儿通知全军·这一次对福山城展开攻击,我唯一的命令,就是没有命令!战士们进城之后·由各自管带、队正、队副指挥,一个死了,营中最高军衔之人立刻接替,至于战法,没有!你们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总之一句话,在八月十三日之前,一定要拿下福山城!还有,七万人全军突击,从城门四面同时展开进攻·不留任何预备队!都明白了吗?”
“明白!”
“很好,告诉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早上六点钟,作战正式开始。”
夜色逐渐降临在福山城外,大多数战士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进行修整·另外一些人则还要忙碌,首先是要把前度作战中剩余下来的伤患抬上船,找人救治,然后剩余的士兵,也要安排到各自战斗部队中——按照胡小毛所想,应该让这些人也彻底轮换下去,做一番休整的,但张宵和黄能的话让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军门,新来的部队虽然多,但大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不如将老兵和新兵组织到一起,最起码,这些人战斗中积累的经验,也是大可以帮助弟兄们面临最初的生死考验呢。”
八月十二日清晨,隆隆炮声在福山城外响起,清军在福山城四面城门外排列开一千三百门火炮,对城中开始了猛烈的轰炸!
如雨点般的炮弹尾巴上带起一溜火舌,飞舞着降临到城中,在城外都能够听见里面的建筑物被炸开花之后坍塌的声音,从洞开的城门向内看去,到处是炸点,到处是火光,到处是腾起的大团大团的烟雾。
两个小时之后,清军停止射击,部队开进城中,战斗爆发。单朝诏带领部队从西门冲进去,进入到城中,迎面接触到的就是日军猛烈而疯狂的阻击。三十余名战士第一时间倒在血泊中,让单朝诏愤怒欲狂,“别停下,冲上去!”
清军四支部队,几乎每一支都要比福山城中日军的总数都要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大多没有经历过实战,眼见前冲的弟兄们倒地不起,心中的惊恐占据了全身,端着枪畏缩成一团,浑身抖动的样子,和吃了烟袋油子差不多。
单朝诏勃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部队拥挤在一起,天然的成了日本人的枪靶,“龚冕、朱一琼、张虎仁,带领你们的人给我向前突击,尽快杀出去。”
三个营管带都是当年参加过中法越南之战的,知道停留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反而不如死中求活的冲过去,当下不敢怠慢,大手一挥,带领各自营中的战士一边开枪向街道上还击,一边奔跑起来。
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到奔跑的行列,六个营的部队开始各自进入街中有日本人隐藏并开枪的房屋中,爆豆般的枪声在整条街道上同时响起,夹杂着不同民族的人的惨嚎和呻吟。
龚冕一马当先,冲进一间屋子,进屋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日军正站在自己所在位置的右侧,这时候举枪射击已经不及,急中生智下,身体向右猛的撞过去,在相撞的同时,用手臂向上一挡·子弹打在天花板上,不等日本兵抽身再战,龚冕用步枪的枪托重重的砸在对方的小腹上。后者哼唧了一声,身体弯曲下来·步枪也脱手了,但这个家伙很显然是练家子,双臂一抱,揽住龚冕的腰肢,腰部发力,反向把他托举了起来,连同自己一起·轰然向后倒去!
说来迟缓,但这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在两秒钟之内便结束了!轰然一声响,龚冕的后腰猛力的砸在身后的家具上,巨大的冲击力把家具摔得支离破碎,龚曼哼都没有哼一声,立刻昏厥了过去!
这个日本兵快速起身,正要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迎面攻进来的清军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突突两枪,子弹的惯性把他的身体带起,撞到墙角·胸口开出的大洞血流如注,眼见是不活了。
士兵虽然没有很多的战斗经验,但还是快速的分割开来,把楼下的敌人清理干净,这才想起来救治自己的主官,龚冕被人唤醒,艰难的摇摇头,手抚后腰,疼得五官挪位,“可疼死我了。”
“大人·可要找军医来?”
“找什么啊?等这边的战斗结束之后再说吧。”龚冕喉咙中呻吟不绝,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身体,低头看看自己掉落在地的步枪,想弯腰捡起都成了苦事,“把枪递给我”连续试了几次,终于无奈的放弃了。
接过战士递过来的步枪·龚冕转过身,向街道上看过去,越来越多的清军士兵从眼前跑过,正在加入更深入地区的作战,“走!”他忍痛说道,“我们也跟上去。”
“头儿,您还是回去找军医诊治一下吧?这边的战斗,卑职来就可以了。”
“少废话!老子又没到七老八十,找什么郎中?”龚冕啐了一口,带队冲出了房舍。
房舍中和街道上购置临时阵地后的日军死战不退,驻守在西门的是日军第四、第五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部队——西门是距离高野庄园最近的一处通途,因此,日军在此投入的防御力量也是最多,一共有三个旅团和广岛县的六个屯田兵中队,合计超过一万人。
负责日军指挥的是第四师团第一旅团长,名叫相川雪江,军衔是少将,他将指挥部设在距离高野庄园六公里外的一处名为香雪汤的温泉旅馆广岛县因为地理的原因,多有温泉—指挥对清军的战斗。
相川雪江为人非常聪颖,他出人意料的在正规师团挑选出一百三十余名各级中佐、少佐及军曹,负责指挥屯田兵的部队据守进入城门之后由民居、房舍和建筑物组成的第一道防线,这些人虽然很听话,但终究训练时间尚短,几乎不打可能形成什么战斗力,因此,在战斗的最初,便纷纷为清军突破——但这种敌军故意安排的下驷之兵却给清军造成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感觉,“原来日本兵就是这样的水平啊?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这种轻敌的观念是从上到下的,一直到突破第三道街区的日军防线,更是膨胀到了极点!“弟兄们,和我冲,杀鬼子立功啊!”
张介福、廖翱带领自己的小队一股脑的蜂拥而上,冲过面前的街区,不远处是一座隆起丘陵状地形,士兵混不在意,福山城的地势多妻这种丘陵形状,只是将这里当做另外一处如同先前经过的阵地一样的日军防线了。
不及身后的战士们冲上来,张介福和寥翱两个的速度最快,已经可以看到丘陵后的景象,迎面看见的却是日军黑洞洞的枪口和全无一点悲悯之色的冷酷的眼神,二人暗叫一声不好,再想到规避已经晚了一步,重机枪的吼叫如天边传来的闷雷,“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二人胸膛同时被重机枪的子弹打成了筛子,脚步尚不及站稳,就已经变成了完全不能思考的尸体,从坡顶一溜烟的滚落下去。
两个连队的清军战士还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日军的重机枪再度喷射出火舌,数十人同时中弹,死伤者满地翻滚,场面乱成了一片,于此同时,在丘陵地带的两边,哗啦啦一片脆响,日军埋伏在道路两边的战士快速从建筑物中伸出枪口,向路中间的清军开始猛烈的射击。清军前进的进程立刻被遏制,丢下二三百具尸体,剩余的部队纷纷撤了回去。
日军这种出其不意的高强度打击让清军根本摸不清头脑,只以为还是如同刚才经历过的战斗一样,不过二三百人的伤亡,根本不会放在龚冕的心上,一声命令,重新组织队伍,开始第二波次的攻击,清军手持步枪,分成三路,一路避攻坡顶,两路分别冲入丘陵半途之中的建筑,向隐藏其中的日军发起猛攻。
之前的战斗进展顺利,让清军完全错误估计了形式,知己而不知彼,注定吃一个暴亏!三个营的部队各自分三路进攻,朱一琼和张虎仁的两个营碰了个硬头钉子,隐藏在楼内的敌军数量非常多,足有一千人上下,还不及清军进入建筑之中,一阵倾盆大雨般的子弹就将一百余人消灭在了街道上。
等到勉力攻入楼中,等待他们的又是一阵火榴弹和重机枪子弹的招呼,朱一琼一个鱼跃,冲到大厅的一颗石柱下,子弹轰击在石头上,打得一片土石飞溅,上面落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坑,“突突,突突!”他借助柱子的掩护,向外胡乱放了几枪,根本顾不上查看射击效果,又忙不迭的缩了回去。
身边跟进的战士,十成中有三成已经被日军击毙在当场,剩余之数把身体埋得低低的,更远一点的,则腰部用力,又退回到大门外去了。“各自找隐蔽。”朱一琼大声呼喝着,命令战士们行动,但日军驻守在大厅内的部队动作更快,人数也更多,三五百支步枪同时从大厅的各处角落发射枪弹,大批的士兵被子弹击中,竟是连弹夹中的子弹都来不及发射,就被击毙在了当场。
朱一琼双眼瞪得极大,眼白似乎都变成了红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部下为敌军像打靶一样的射杀在此,自己却连动一动的勇气都没有!“朱一琼,你他妈的站起来!”他对自己大吼了一声,后背靠着石柱,缓缓站起身子,还由不得他像刚才那样趁机开枪,敌军的子弹先一步射了过来,“突突突突突!”
朱一琼自知不好,取下两枚火榴弹,看也不看的扔出去,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向大门跑去。只有不足二十米的通道,在他而言,却似乎成为永远无法安度的天堑,后背猛的一震,去势依旧不减,一直到了门口,从台阶上摔倒在地面上时,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
发起进攻时的朱一琼营,在仓促溃逃回己方防守区域时,只剩下不足五十人。其余之数,尽皆被日军消灭在了阵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