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多日,皇帝一直眉梢不展,旁的人不知道究竟,以为他体欠安,但只有一个惊羽在他身边多年,这件事又是她从头听到尾的,明白他是在为如何处置而发愁;但明白归明白,朝廷有规制,这种大事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进言的,只得想别的办法开解他,“皇上,您上一次和奴才说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嗯?”皇帝心不在焉的,“你说什么?”
“就是高皇帝时,和之事啊?”
“啊,这件事啊?”皇帝苦笑了一下,“惊羽啊,等日后吧?”
“没几天就开年了,到时候您就又该忙起来了,奴才也不敢为这种事劳烦皇上,还是趁现在吧?”
听她软语哀求,皇帝知道她是在有意和自己说话,不让他多想烦心事,不忍驳了她的好意,点头一笑,“那好吧,上一次我们说到哪里了?”
“上一次您说到睿皇帝要招朱师傅进京来。*.
“哦,是的——。”
朱是琰做皇子时候的老师,师弟情谊极好,到十五阿哥由嘉亲王立为太子,进而继位,其时武英殿大学士福康安和文渊阁大学士孙士毅相继出缺,太上皇决定调朱进京,他这一来,一定是入阁拜相,这在嗣皇帝自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一时高兴,想做一首诗为老师祝贺。
不料诗刚刚做好,还不及寄出去,就为和知道了,到太上皇面前告了一状,而且是公然进行的,“嗣皇帝想讨好师傅,敕旨未发,机密先泄。”证据就是那首诗。
太上皇对权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为熟读二十四史的他鉴于唐肃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个‘太阿倒持,的太上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认为嗣皇帝此举是准备开始夺权,简直大逆不道。
惊羽本来不敢打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皇上,什么诗让太上皇这么生气啊?可是其中有很多犯忌讳的话?”
“若是认真究详起来,这首诗确实很糟糕。”皇帝仰起头,回忆了片刻,“不行,记不得那么仔细了,其中几句还能记得·都是大大的犯了太上皇忌讳的。是这样写的,圣主古稀虽,鸿儒花甲年,这是把朱和太上皇相提并论,是为不恭;接下来的一句是吏权资重任,台鼎待名贤,这句话是对臣子许诺以重任,是为僭越;再下面是期颐长颂祷·如阜更如川作结,这句话是越礼。”
惊羽惊讶的吐了吐舌头,“好多的罪啊!”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继续讲述,“太上皇召见同班觐见的军机大臣,对东阁大学士董诰说,你在刑部多年,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么说?”
董诰大惊失色,太上皇岂可用刑律来衡量嗣皇帝的作为?想了一下,碰头答说,“圣主无过言。”
这是当面指责太上皇失言,众人无不惊惶,都为董诰捏一把冷汗·不过太上皇终究是英主,沉吟半晌,点点头说,“你是国之大臣,好好替朕辅导嗣皇帝。”
话虽如此,太上皇仍深具戒心·不但不招朱进京,反而把他调到安徽任巡抚,嗣皇帝得知此事,自然更加小心,对和也是格外客气。[].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观者清,所以急忙劝谏,“召朱师傅进京,似乎不宜亟亟。”
“为什么?”
“只恐打草惊蛇。”
皇帝仔细一想,恍然大悟,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
到正月初二的晚上,亲贵及军机大臣都住在宫内,永璇、永、永都在乾清宫上书房内,通宵不寐,围炉静坐,等着给太上皇送终。
到天明不久,养心殿太监来报,说太上皇大行在即,于是众人涌入养心殿,只见内务府大臣芸布站在台阶上摇手,示意噤声,等到放轻脚步,进到东暖阁,只见太上皇已经被扶了起来,背后放着一大叠锦衾,左右两个太监扶着,商彝和贾伯雄跪在御塌前,后面站着皇帝,闻声回头,但见一脸的泪痕。
众人跪倒,只见一直在诊脉的商彝忽然转头向贾伯雄说了一句,“线香。”
取来一支点燃了的线香,商彝持着凑向太上皇鼻下,线香的火头一明一暗,显示还有微弱的鼻息,这样一盏茶的功夫,商彝把线香交给贾伯雄,转头向紫檀茶几上的金钟看了一下,膝行转身,跪在皇帝面前说道,“太上皇归天了。”
擗踊大哭之后,和越次上前,“请皇上暂时节哀,太上皇的大事要紧,还要请皇上主持大事呢!”
紧接着是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盛住,他捧了一方热手巾交到皇帝手上,低声奏答,“请皇上移驾前殿,好让太妃们来举哀。
“不,就在上书房好了,倚庐也设在那里。”
凡遇有国丧,嗣皇帝不居正殿,照《礼记》设‘倚庐,席地寝苫,的古训,在上书房召见大臣,不设宝座,在地毯上铺一领篾席而坐。“奴才已经传知钦天监,择定午时小敛,申科大敛,小敛在养心殿,大敛在乾清宫。”和说道,“总理丧仪人员,奴才拟了一个名单,请皇上过目。”
“你念吧。”
和所拟的名单是以睿亲王淳颖为首,以下有成亲王永,仪郡王永璇,东阁大学士王杰,户部尚书福长安,礼尚德明,署理兵尚庆桂,刑尚董诰,工尚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盛住和芸布。
皇帝听名单中亲、郡王之下的大学士有王杰而无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认真想想,便明白了,和是在以退为进!“怎么不把你的名字加上?”
“奴才正患眼疾,因太上皇驾崩,哭泣过度,以致双眼昏花,遗漏未念,太上皇的大事,奴才岂敢不效犬马之劳,名单上原是有的。”
“有就好,把名单列入哀诏·不必另颁上谕了。”紧接着,皇帝又吩咐了几件事,摆手让众人退下,各自忙碌起来。
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太上皇密建储位之后,便为自己经营后事了。寄骨之棺有棺有椁,都是上好的楠木制作,椁外贴满金箔,所以又叫金棺;椁中之棺,才叫梓宫,制作更加讲究·朱红雕漆,以字纹做底,雕出寸许直径的阳文梵字,四周雕出牡丹花纹,太后和皇后的梓官也是一样,不同的是梵字为阴文。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从小敛到大敛虽只有大半天的功夫,但有条不紊。盖棺时·,非常顺利,皇帝一面擗踊大哭·一面还要劝慰事太上皇于潜邸,高龄已经八十有二的婉贵太妃等—而实际上,正如和所说的‘喜丧,,妃嫔皇子、皇孙公主等只在擗踊时哭一阵,很快就收泪了。唯一的例外是十格——固伦和孝公主。
十格是乾隆四十年,寿登六十五的时候所生,在她之前是在二十九年所生的皇十七子永,隔了十一年之后再得一女,‘最小偏怜,已经是人之常情,更不必提十格**可人·最得乾隆喜爱。
而且,十格的性情也非常随乃父,从小好武,做男儿打扮,从十岁开始,就经常随着太上皇在木兰秋狩中一起打猎·穿一身特制的,小号的精美戎装,骑在御厩中选出来的果马——也就是小马——上,顾盼自雄,使太上皇非常得意,常常对她说,“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的话,朕一定传位给你。”
到乾隆五十四年,十格出降和家,嫁给了和之子丰绅殷德,太上皇特旨封为固伦和孝公主,并加恩添设头等护卫一名。这又开创了一桩自顺治以来没有过的先例,原来,只有中宫——也就是皇后——之女,才能得封固伦公主,其余嫔妃,只应封和硕公主。
念及父女之情,君臣之谊,也就怪不得十格哭泣不止了。
但除了这些原因之外,更有一条,就很让人觉得前路茫茫,充满不可预测的危机了。
原来,在她和丰绅殷德成婚后不久,他的三个哥哥永、琰和永分别受封为成亲王、嘉亲王和贝勒,有一天兄弟三个在一起聊天,推测未来谁能够承继大位,永说,“神器贵重,何敢觊觎?只望将来能把和的宅子赐给我,于愿足矣。”
和将来必有大祸!太上皇在的时候,自然无妨,一朝冰山既倒,公主想到即将有家门之祸,何能不痛哭?别人越劝,她越哭得厉害。
皇帝反而看到小妹心里去了,亲自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小妹,你别伤心,皇阿玛虽然去了,大家都体会皇阿玛钟爱你的心,就像皇阿玛在世的时候一样的。”
这话说到公主心里去了,她跪下来碰了个头说,“皇上成全。”这才收住了眼泪。
正月初五日,初掌权柄的嘉庆帝下了一道旨意,内容如下,“皇祖皇考御极以后,俱颁诏旨求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敝,若仅一二人之言,即使至公,亦不能周知天下之事,况未必至公,”为此,“通行晓谕,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
改朝换代,嗣皇帝下诏求言,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个抄本来自左都御史吴省钦,而且在‘九卿科道,和‘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用红笔加了圈圈,就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了。
吴省钦和乃弟吴省兰都是和门下的走狗,其中吴省兰因为和的关系,做了《四库全书》的总校勘,后来又升做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吴省钦则做到左都御史,为其钳制言路。
这一次皇帝遣人送来的上谕,又在九卿科道和用人行政八字旁打了圈圈,显见是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对把持朝政的大臣发动攻击。
和倒并不怕,他和皇帝的关系不坏,加以有固伦公主在,不会有什么大祸事,例如那一天,治丧大员的名单,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是立刻就指了出来?由此可见,皇帝没有罢黜自己的意思,不过要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揽怕是办不到了。
但和完全错误估计了形式,正月初五求言旨下,初六就有人上奏了,一个叫王念孙,一个叫广兴,分别是吏部和刑部的给事中,都是大有来头,前者是吏部尚书王安国之子,八岁做文章,十岁读完了《十三经》,被人誉为神童;乾隆四十年点翰林,学问渊博,久为乾隆所重视。
在他的奏折中,并非弹劾和,而是奏陈‘剿贼六事,,不过第一条就是责备和,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欺蔽太上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而这种看法,与皇帝完全相同。
另外一个是广兴,他是大学士高晋的幼子,也就是慧贤皇贵妃高佳氏的外甥,虽然是旗人,但笔下很来得,他的封奏除和之外,兼劾大学士苏凌阿、礼部侍郎吴省兰、兵部侍郎李潢、太仆寺正卿李光云,这些人都是和一党;在封奏中说和在蓟州的坟茔设享堂、置隧道,当地百姓称之为‘和陵,。
这两份封奏都没有发交军机处,和就觉得有些不妙-,但内廷的线索都断了,养心殿、乾清宫的管事太监都换了人,无从打听消息,不过聊可自慰的是,若果这两个人参他,罪名一定不轻,皇帝不办自己的罪便罢,要办一定要查抄家产,那就一定要招刑部尚书和步军统领衙门,当面有所交代;偏偏这两个衙门的堂官都未曾进宫。
他不知道的是,嘉庆将对付和一事,完全当做家务来处置,只和三个人商量,分别是仪亲王、成亲王,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尔沁郡王额驸,名叫索特纳木多布齐。
君臣四人议定,由仪亲王和成亲王宣旨收捕,同时朱笔密谕两道,一个给刑部尚书董诰,一个给管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定亲王绵恩。经过一天的部属,正月初八的一早,和刚刚到军机处,便有苏拉来报,“仪亲王驾到。”
亲贵是很少到军机处来的,此事显得有些突兀,和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一个侍卫已经掀起门帘,仪亲王昂然直入,开口就问,“福长安呢?”
坐在里面的福长安答应一声,“在这里。”
“有上谕。”身为,仪亲王走到屋子中间,面南而立,这是正式宣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来。
于是仪亲王把上谕展开,朗声念到,“科道列款纠参大学士和,户部尚书福长安,情罪甚重,着即革职,拿交刑部,并派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大学士王杰,刘墉、前任大学士刑部尚书董诰,兵部尚书庆桂,公同会审,议罪具奏,钦此!”
宣旨完毕,照例还要‘谢恩,,但魂飞魄散的和和福长安哪里还想得到此?仪亲王自然也不会和他们计较,只向带来的四名乾清门侍卫做了个手势,管自先走了。
从乾隆驾崩到和被逮下狱,不过五日光景,大清有史以来权臣被祸之速者,未有过于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