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大沽观炮
皇帝在杨村绿营驻防之地巡视的时候,绿营兵士闹出了极大的笑话,皇帝当场没有作,回到天津之后,立刻罢免了提督奕山,总兵长瑞的职衔,带回京,交部议罪;属下各级官弁一律原地降两级,罚俸一年。甚至上官纳尔经额、胡林翼也各自落得个记大过的处分。一场好端端的演武,弄得灰头土脸,消息传到大沽炮台管带滑褚秀处,不免心下惴惴。
要是在自己所在的营区,也出了这样的事故,可就不是罢职罚俸可以了事的了朝廷从英人手购买的各种火炮,调配到大沽炮台的,足有六种,总计一百七十七门,安置在各处关口,用以加强海圉边防,听兵部的人说,只是这一批火炮,就花了不少于一百三十二万两银子
这么多钱花出去,要是在皇上巡视的时候出了一丁点的纰漏,自己身为炮台管带,如何吃罪得起?所以,这一番验炮,不但火炮要打得响、打得准,而且,还要打得好看
这几项要求缺一不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滑褚秀虽然是武功出身,倒也很精明,想了一个晚上,给他琢磨出一条计策,他先把营一个负责庶务的汤都司找了来,叫着他的字说,“昌林,你可知道,炮台可有什么人是会凫水的吗?”
“很多呢”汤司务说,“营的弟兄们大都会凫水,尤以三营守备徐大林水性最好。”
“那好,去把徐大林找来。”
很快的,徐大林到了管带的房,行礼之后,滑褚秀让他站了起来,“大林啊,我听汤司务说,你的水性很好,可是的吗?”
“是,卑职是山东济南府人,从小喜水,论水功,在这大沽炮台所属营,兄弟自问第一。”
“那就好。”滑褚秀点点头,“皇上要来巡视炮台,更要看看这一百余门火炮的威力,你可知道?”
“知道。上一次胡大人到炮台来过,与弟兄们都宣讲过了。弟兄们都说,一定要好好展示一番,总不能让杨村的那些丘八比下去,要给皇上看看,我大沽炮台是……”
“行了。”滑褚秀打断了他的话,“弟兄们的心思我知道,对皇上有这样一番孝心总是好的。不过我想,既然要打*,就不能只往海面上这样空空的打,要找到目标,你说呢?”
徐大林有点听不明白,“大人这话,卑职不懂。”
“是这样,我想,我们就从附近渔家买上几条渔船,放置在海面上,然后,用火炮将渔船打沉,你以为如何?”
“好当然是好,只是,船行海上,总要四处飘荡,若是逸出火炮射程之外,弟兄们空有一身力气,也使不上啊?”
“当然不能让船划出射程,我是这样想的。船上绑上锚链,行至在射程之内,就下锚停泊,弟兄们先打上几轮,调整位置,等到皇上来了,我们争取一炮一艘,把这几艘船全部打沉,你以为如何?”
徐大林和汤司务彼此望望,“只是,要找百姓购买这作为靶船的渔船,只恐百姓未肯答应啊?”
“未必一定要新船,废弃下来的渔船,只要入水不沉,就足以应付差事。汤司务?”
“卑职在。”
“此事就交由你来办理,三天之后皇上就要到炮台来了,一定要准备好。”
于是,汤司务下去张罗购买靶船之事,其更有一番借公务从贪墨,也不必细表,还好,总算给他搜罗到了六十三只残破的渔船,随后又找来营的木匠,将漏水之处略加修补,命人买来漆料,重新粉刷一新,高高矗立的桅杆上系着花花绿绿的彩旗。船央放上硫磺、桐油等引火之物,放到海面上,晃晃悠悠,随风飘荡,又命徐大林亲自带着十几个水性好的兵士,驾着船,将几十只靶船连成一串,带到大海深处。
岸上的炮手用标尺校准,对滑褚秀说,“大人,可以了,再划,就出了火炮的射程之外了。”
“给徐大林打旗语,告诉他,就在此处下锚。”
谁知道旗语打过,徐大林等人仍旧背对着岸边继续前划,弄得岸上的众人好气好笑,“大人,老徐又犯糊涂劲儿了。”
滑褚秀笑骂一声,下令:“喊他多派人,喊这个王八羔子”
几个兵士站在岸边,高声呼喊,声震水面,顺着风传出去好远,终于,徐大林听见了,赶忙又往回划,看这岸上旗语的号令,到了位置,从船上跳到水里,一支支的把缆绳解开,放下锚链,十几个人重新游回拖船,同乘一艘船划向了岸边。
眼看着弟兄们上了岸,滑褚秀这才下令,“打一炮看看。”
“是。”炮手飞快的拉开炮闩,塞进一枚炮弹,‘嗵’的一声巨响,炮弹凌空飞出,落到了海面上,溅起大片水花——大沽炮台的炮勇都是经英国火炮生产工厂派出的技师做过指导,装炮、校准、射、退弹、调正射击诸元动作又快又熟练,眼看着炮弹距离靶船还有点距离,炮手手不停,大约的计算了一番,重新调正,又装上一炮弹:“大人,再打一炮吗?”
“再打”
“喳”炮手答应一声,又了一炮。眼看着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在空划过,间的一艘靶船应声爆炸漫天烟雾纷起,靶船变成了散落海面上木板、木屑,油渍。
“好啊”岸边围观的百姓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滑褚秀心也大为得意:这比炮弹落在空空如也的海面上,不是要强胜万倍?想来就是皇上见了,也一定会龙颜大悦的吧?“行了,别打了,等到皇上来了,弟兄们好好演练,就照今天的样子,给我卖力的打皇上高兴了,大家各有封赏”
三月十五日的申时,前导御驾的侍卫,御林军到了大沽炮台,下马之后,先做警戒,由僧格林沁做前导大臣,和早一天赶到的直隶总督,天津知府等人准备接驾事宜,兵营前高搭彩绸牌楼,两旁鼓吹亭子,等皇帝一到,炮台一百七十七门火炮同时放礼炮,夹杂着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场面十分热闹。
远远的旌旗飘摆,鼓乐之声大作,僧格林沁向纳尔经额和胡林翼等人拱拱手,“堂翁,润之老弟,朋霞老弟,圣驾到了,和我一起接驾吧?”
众人鱼贯出营,在跸道旁跪倒接驾,前引马队过去,就是皇帝乘坐的御辇到了近前,有准备好鞭炮为人点燃,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僧格林沁等人行了君臣大礼:“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驾不停,一路直行,进到兵营之,担任銮仪卫的载垣在辇前碰头行礼,皇帝这才走下车来。守候在营排列整齐的营兵将同时跪倒,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皇帝满身朝服出临,朝冠、瑞罩、金龙褂、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软缎带子,脸上带着微笑,四周打量一番,“只是看兵士这番朝气蓬勃的样子,就可见一斑嗯……”
载垣在一旁提醒了一声:“皇上,管带名叫滑褚秀。”
“哦,滑褚秀来了吗?”
滑褚秀听皇帝叫到自己的名字,低头弓腰从人丛越众而出,到了近前,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大沽炮台管带滑褚秀,叩见皇上。”
“朕听人说起过你,”皇帝望着他,“起来说话。”
“谢皇上。”
“你在这炮台任职,有几年了?”
“回皇上话,臣是道光二十八年六月十一到大沽炮台履任,到今天,已经有六年之久了。”
“六年了?炮台上的兵务,你也很熟悉了?”不等他说话,皇帝继续问道,“朕问你,这一次从英人手购买而来的火炮,与之前我天朝生产的火炮,可各有什么优劣之处吗?”
“臣以为,英人火炮打得远,分量轻,而且是后装填,每一射间隙更加便捷,兵士们操演之后也都说,”滑褚秀说着,突然想起来,从英人手购买火炮是皇上推行的新政之一,更加是皇帝一力促成其事的,这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都说,比天朝所铸造的火炮,不可同日而语。弟兄们还说,有了这样的火炮装备,可保大清江山万年,皇上在紫禁城,稳如泰山”
“说得好”皇帝朗声一笑,又问道:“兵士们每月的饷银,可是按时放的吗?”
“是。每年十二个月,从来都是足月放饷银的。”
“这样就好,兵士为国征战,万万不能有任何人,以任何缘由克扣饷银。”
皇帝还想再说,奕訢上前一步,在他耳畔说道:“皇上,外面海风太大,还是请皇上入行辕吧?”
眼看着时候不早,为了让皇帝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缛节,概行蠲免。众人扈从着皇帝进到行辕,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早,皇帝身穿明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朝冠,不巧的是,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件明黄色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滑褚秀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用弓箭射了一阵,羽翎纷飞,皇帝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赛尚阿在一旁侍立着,偷眼看看,皇上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相反的,看兵士射箭,眉毛为之一皱。
等到射鹄完毕,皇帝勉强点点头,传谕:“放赏,五千两”
兵士一片沸腾,欢呼雀跃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就是这一次巡视的重头戏:观炮了。
一声令下,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海面上白浪翻涌,前数日内准备下的几艘靶船被打得一片稀碎,在海面上孤零零的漂浮着。
这一次皇帝真的开心起来,放下手的千里镜,用力一拍御座的扶手:“打得好打得准放赏,放赏”
放过炮之后,皇帝离座而起,在众人的护拥下,到了炮台的边上,却不忙着观炮,而是向后一伸手,有一赶忙把千里镜递了过来,皇帝看看,摆摆手:“不要这个,给朕取一副弓箭来。哦,就拿兵士们用的弓箭。”
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取来一副弓箭,皇帝亲自搭上一支箭,缓缓的张开弓弦,手一松,箭凌空飞出,越过水面,去势已衰,轻飘飘的落在水里。他把弓箭放下,再一次伸手:“取一支火枪来。”
这一次大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火枪取来,皇帝向着海面放了一枪:“碰”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他放下的火枪,“都看见了吗?”
“是。臣等都看见了。”
“朕刚才在看兵士射鹄的时候就在想,弓箭并不是不好,不过,如今的天下,时移世易,可谓巨矣海外列夷的兵伍早已经装备了火枪为常用武器,而我们呢?还是在使用这效率低下,射频率缓慢,射程又不足的弓箭?便是有火炮作为临敌御敌之物,又能够弥补这等近战之间的差异吗?”
“皇上心细如,微见著,一举而实各项未尽之物,臣等不胜钦服。”
“不用你们拍马屁。”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就此事多言,转身走到旁边跪地行礼的炮手近前,“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小的叫韩富强。”
“当兵几年了?”
“回皇上话,当兵五年了。我爹就在炮台当兵,小的……”纳尔经额在一边训斥道,“住口不要乱说话,皇上没有问的不要说。”
今天能够上到炮台,当着皇帝的面演武的,都是在炮台守兵千挑万捡的人尖儿,韩富强便是如此,他家两代从军,他更是从小就在兵营之,炮台边沿长大,手上的功夫无人能及,更且念过几天书,不比那些大字不识的老粗,故而为滑褚秀选。
话是这样说,不过咫尺天颜,韩富强还是心怦怦乱跳,这时再经大人一声训斥,年轻人一张掩在大帽子下的脸都吓白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住口”皇帝回身瞪了纳尔经额一眼,继续问道,“你接着说,你怎么了?”
叫韩富强的小兵听皇上温语相询,也逐渐不再害怕,继续说道:“小的父亲,兄长都是在炮台当兵,小的子承父业,也在炮台当兵。”
皇帝为韩富强说话絮絮叨叨逗笑了,“你,念过书没有?”
“小的在家念过几本书,也使得几个字。”
“这一次朝廷购买英国人生产的火炮,其操作、使用诀窍,可能掌握吗?”
“是,回皇上话,小的能够掌握的。”
“怎么,你能够懂得夷人字吗?”
“小的不懂得,不过有通译从旁解释,小的又是在这炮台操作多年,所以,大约能够懂得的。”
“朕就在这里,你现在装填、射一次。”
“是”韩富强伏地又碰了个头,起身欲行,“你等一等,朕给你令,然后你再开始。”说着,他转身问了一句,“谁带着金表的?”
赛尚阿答说:“奴才带着。”
“拿来。”接过大号的打簧金表,皇帝等了一会儿,“开始吧”
韩富强动作飞快,一把拉开炮闩,射过的弹壳滑出,然后从炮弹箱托起一枚,如抱婴儿一般,向内一填,左手用力一推,右手已经重新关闭了炮闩,再一次跪倒下来:“皇上,小的已经装填完毕,是否射,请皇上示下”
皇帝看着手的金表,不到五秒钟满意的一笑:“射就不必了。”说完,手一抖,把个打簧金表垂到韩富强的面前,“你为国戍边,劳苦功高,这只金表,朕暂时慷他人之慨,就赐了给你吧?”
韩富强有点呆,简直不能相信这如天之福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直到皇帝又说了一次,他这才赶忙趴在地上,碰了个响头:“小人谢皇上”
大沽口观炮完毕,皇帝传旨,御驾不停,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