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上五两银子的茶钱,小姑娘领着李慈铭,转身欲走,岸上突然有一个无比洪亮,却又无比难听的声音响了起来:“等一等,哎,请等一等”
满口天津口音,在这静谧的秋夜显得无比怪异,船上的两个人站住了,小姑娘回头看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一手撩起衣襟的下摆,一边踩着跳板登上了船头:“小姑娘,还有我呢。 ”
“您……”迎客的小姑娘楞了一下:“您也是要闯关的吗?”
“干嘛?不行啊?”一句话出口,岸上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这份口音,可真真是太难听了
小姑娘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深为不喜他出言粗鄙,打量了他几眼,倒是个容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只是脸上的笑容着实可恶,简直要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把这份笑容打掉才好。
“这位公子,也是要闯关的吗?”
“是啊是啊。我是男的,自然对赛香君小姐也有一份倾慕之心,若是能够见上一面,即便做不得的入幕之宾,也就于愿足矣。不知道小姐姐可肯行个方便?”
多日来,这个迎客的姑娘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自问腹笥宽博,意图闯关显一显名号的少年俊彦,只是或者心中紧张,或者为这三层楼船宏伟的气势所夺,言语中也都是谨守礼仪,从未有像这个人这般高言无忌的。
听他说话嘴甜,小姑娘难得的笑了一下:“这可不行了。能不能见到我家小姐,要看你能不能闯过三关,不是我一个丫鬟,能够行方便的。”
“这样啊?也不妨事。我就闯上一闯。左右和这位李兄做个伴儿”
“这,怕是不合适?若是二位公子才学出众,所设三关难不住二位,到时候,又当如何呢?”
甘子义少年顽劣,登基之后多有收敛,此番孤身在外,良辰美景之间,引得他大大的起了玩笑之意,摇头晃脑的一笑:“不怕的。我若和这位李公子能够连闯三关成功,只是见一见赛香君小姐,转身就走。”
这奇峰突起的一句话,让人不得不继续追问下去,“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家小姐所设三关,在公子看来,只是为了能够见上小姐一面所设的吗?公子竟毫不动心?”
“没办法。女子见得多了。还不是就是那么回事,况且说,谁知道这个赛香君长得什么模样?或者是国色天香,或者还是麻脸豁嘴,外加一个朝天鼻呢?”
一个好端端的赛香君,给他说成的无盐嫫母。岸上众人无不大笑,更有那促狭的,高声问道:“什么叫朝天鼻啊?”
“就是这样……”甘子义伸出两个手指,向下一戳:“也能够插进她的鼻孔中去”
岸上的笑声轰然大作,都觉得这个天津口音的年轻人,未免言语轻薄的太过了。
那个小姑娘大为不悦,一张俏脸上早已经不见了笑容,狠狠地瞪着他,好半天的时间才点点头:“好,这位公子如果有意的话,请缴十两银子的茶水钱。”
“怎么他是五两,我就要花十两?莫不是看我是北方人,有意欺负人吗?”
“二人闯关,总有一个要占到一点旁人的便宜,要公子十两,还是少的呢您交不交?不交就请下船去。”
甘子义心中大恨,不过此来不是为了访美,只是图一个开心,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拿出一块银馃子递了过去:“喂,有多的,还要找还我呢我家媳妇管得紧。”
岸上又是一片大笑,连李慈铭也忍俊不禁的勾起了嘴角。这时候众人都看出来了,这个天津口音的男子,是有意来此开玩笑的。
小姑娘拿过银子,正要领着两个人进舱,岸上又有一个人说话了:“再请等一等。”
众人心中大呼有趣,往日闯关,只有孤身一人,今天新鲜,居然来了三个?回头看去,是个身材矮胖,面团团如富家翁的男子,大约是为了什么事心中慌乱,这样的天气里,额头上满是汗珠。
分开众人上到船上,先给甘子义行了个礼,“少爷,您叫奴才好找啊。”
甘子义用力瞪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是少夫人叫你来盯着我的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早上我就会回去?”
肃顺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打扰他的兴致,反而有意陪着他做戏:“少爷,少夫人知道您的脾气,怕您给不认识的人带坏了,这不,着奴才我跟着您。”
甘子义一指他,问那个小姑娘:“这是我府上的奴才,不过他是不用闯关的,也要花钱吗?”
姑娘恨他刚才在言语之间作践自己家的小姐,本来不必花钱的,却故意让他破费:“要的。不论是闯关,还是贵介,一律都要花钱。”
没奈何,甘子义装出一副肉疼的样子,又拿出银子递了过去:“等一会儿回府,从你的月钱银子里面扣除。听到吗?”
“哎,是”
看看再无人登船,姑娘领着三个人进到舱中,进来才知道,这里比在岸上看到的还要大上不少,刚才那八女联欢所坐的地方,用一扇上面镌刻着王石谷的山水画的屏风遮挡了起来,却只占到船舱面积的五分之一大小。其余的地方,摆放着几张八仙桌、椅。容闯关者落座。
坐下来向周围打量,楼梯以上是整齐是木级。尽头是一座飞檐高翘远出,有跃然欲飞之态的木楼,甘子义读书庞杂,大约的知晓,这座楼船,连同屋宇建成的年代,不会太久。这是由于木质易于朽坏,本来就不能耐久,更以木工建筑屋宇之时,从不制作精详正确的图样。只作一个不完全约略图。
所以尺寸长短,各部分之配置,从无精密规格,糊里糊涂的就动手建造。因此,全国各地都常见的一种形式,那就是檐反翘向上的构造,虽是颇费苦心,但由于意匠不充份,加以接续之法不完善,工程马虎粗糙,年代稍久,檐面便呈挫折或甚至下垂。
从这一点判断,深信这一处屋宇历史不会太久,大概只有十年八年而已。
他们走入舱内,那个姑娘笑道:“两位公子请坐一会,我得亲自去泡茶敬客,然后才劳驾监定那些物事。”
李慈铭不自觉的为眼见所惑,忙道:“我等岂敢有劳姑娘。”
女孩儿笑一笑,表面上是对两个人说话,实际上目光只瞧着李慈铭,全然无视坐在一边的甘子义:“你们两位都是不凡之士,起居饮食都很讲究,别的倒还罢了,但这□茶却非同小可,我怎敢让婢女随便泡两□上来奉客呢?”
她吩咐一声,有婢女转身入内。不一会,搬出一套茶具。接著又搬出火炉和一瓶泉水。她很快地烧燃炭火,注水铛内烹煮。他们坐在楼下这座厅内,绿衣姑娘陪他们闲谈著,话题不外是四壁悬挂著的字画,以及一些形式古朴,用粗藤制造的家俱。
过了一会,水已煮沸,姑娘站起身,作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站起身,只见距那火炉不远处,已摆好一张紫檀木矮脚几,几上放著一套茶具。几边另有三个缎面的软垫。
他们走过去,各自在垫上落坐。这时候,他们可就明白何以靠近木几这边有一道窗户,开得这么低。敢情现在他们等于坐在地上,仍然可以眺望舱外的景色。
李慈铭进来的时候打量一番,深知这梦中舫非是寻常风月门户人家可比,饮馔服饰之物无一不是大有来头的,当下更加打起精神,仔细端详。这一看,又给他瞧出了端倪:“这套茶具的壶和盏,非但不是同窑之物,兼且朝代不同。只不知姑娘偏爱那一样?”
绿衣姑娘笑了一下:“瞧婢子多么失礼?两位登船良久,还不曾通报过姓名呢。我叫如烟。李公子就直呼婢子的名姓好了。”至于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的那个天津公子,便直接给人无视了。
肃顺心中一惊,侧目看看,甘子义仍自带着半憨半傻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没听见人家的话,还是为眼前所见迷惑了心智。明知道他是在作假,也不觉心中佩服:伺候这位主子多年了,还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手呢?
主人都不问,更加不必问仆人了。那个如烟缓缓道:“我知道这套茶具都是珍贵精品,若然不是款待公子,决不取出使用。不过,我只知道这四枚茶盏名叫流霞盏,出身景德镇,价格之高昂,更在许多古时佳瓷之上哩”
“不错,这是前朝珍品,景德镇之宫民窑合计逾千之数,昼间则白烟掩蔽天空,夜间则红焰冲霄,盛极一时。”李慈铭有意卖弄,更且确实是胸中有物,朗声说道:“这流霞盏出自民窑,乃是壶隐道人昊十九的杰作。这位昊十九工诗善画,书法则学赵松雪,乃是真正的雅人逸士。”
他取起一枚流霞盏,向甘子义说道:“兄台请看,盏身瓷质薄得能透见指纹,重才半铢。时人有诗云:为觅丹砂闹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可见昊十九是如何的受到推崇。他的流霞盏制作不多,四方竞出重价争购,也很难购得呢”
这番话甘子义也说得出来,装作全然不通的样子,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不过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看?可有好茶?我渴了。喝过了之后,赶紧闯关。”
李慈铭和如烟同时语塞。遇到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也实在是大煞风景之至可能真是家中的银钱无处开销,到这里寻快活来了
如烟侧眼望去,但见铛口冒出白色的水气,便道:“水已沸开啦”
她拿起一个锡罐,打开倒出一些茶叶,放在壶内,说道:“这些茶叶得之不易,我珍藏许久,都不舍得饮用。”
若是论及天下珍品,莫过于天家,所以甘子义只是看一眼那些茶叶,心中已有了谱,但还须品过才敢断定。
如烟亲自提了开水,冲在壶内,放回壶盖之后,又从盖顶淋一次开水,这才把开水放回炉上。她先把流霞盏内白开水,一一倒掉,然后从茶壶中斟出佳茗,恰好是四小杯。
大家一齐取在手中,但觉十分烫手。却见如烟一仰头,便把那么一盏滚烫无比的热茶,完全倒入口中。甘子义也学她的样,一口啜乾,只有李慈铭和肃顺两个,端着茶盏,慢慢的呷。
这一下饮茶的动作,大有讲究,凡是擅长此道之士,定必是一口啜干,由于习惯之故,所以茶水虽烫,却不致伤了口舌。但没有训练之人,可就无法这样喝法。
如烟呆了一下,想不到这个言行无状的天津汉子竟然能够通晓其中关窍?一个念头未过,只见他用手连连在嘴边扇风:“啊,烫死了,烫死了可有凉水?拿来给我漱口”
肃顺吓了一跳,以为他真的给烫到了,放下杯盏,忙问:“少爷,烫的可厉害吗?”
如烟心中泄气,自己真是糊涂了,居然把个浅薄小人,当做渊博的通人了?一转念间,又觉得难过,这等名器佳茗,居然不遇知音,何等遗憾
那一小壶的珍贵茶,只冲三过,就不要了。这时算是已经品过香茗。如烟拿起茶盏茶壶,放在一边,笑盈盈的问甘子义:“这位公子,香茗已经品过,接下来,该由公子闯关了。这第一关嘛,正是玉瓷之关。”
“哦,我知道。”甘子义拿起一个茶盏:“这是前朝珍品,景德镇之宫民窑合计逾千之数,昼间则白烟掩蔽天空,夜间则红焰冲霄,盛极一时……,”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他居然好记性的把李慈铭刚才的说话复述了一遍
如烟猛的一挥手,动作极大,肃顺闪身上前,护住了身后的主子:“你干什么?”
如烟一张雪白俏丽的脸蛋气得通红,配以身上的绿裳,别增娇艳:“这位公子,莫不是有意消遣婢子来着?”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刚才这位李公子,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他说得,你却说不得。”
“为什么?”
如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大笑,“李公子说过一遍,公子复述一遍,不过是抄袭而已,这怎么行呢?”
‘抄袭’二字下得极重甘子义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在李慈铭和如烟看来,分外觉得惊怖,怎么这个人板起脸来的时候,这么吓人?而且是那种极有威势的样子?
只是一转瞬间,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等憨傻的笑容,伸手挠挠头:“也对。他说过,我就不能说了,哦?不过,这是你这船上的闯关章程定得不对。”
“公子这话,请恕婢子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