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子义翻了个白眼儿:“你笨死了难怪只能做人家的婢女,做不得小姐。待我给你说说吧。若说他说的,我便不能说,否则就算抄袭,若是我说了呢?他是不是也不能说?这等两人闯关,本就有这样的弊端啊。”
如烟呆了一下,细思果然“那,依您之见呢?”
“我和李公子各闯一关,答得对了,两个人一起过关,有一个人错了,两个人同算失利。如何?”
“这不妥吧?”李慈铭在一边说话了:“便如这玉瓷之关,我能够尽抒读书所得,到了下一关,若是老兄答错了,难道也要把我轰下船去吗?”
“闯关之事,本就有几分风险。”甘子义神秘兮兮的一笑:“况且说,你今天能够和我一同闯关,也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只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抵偿你未能亲近芳泽之憾吗?”
李慈铭没有想太多,低头考虑了半晌,终于点头:“既然如此,那好我就与这位兄台联手闯关便是最终失意而归,也权当交了兄台这个朋友了。”
“就是嘛,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也是读书人,岂不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道理?”甘子义一派师傅教导学生的语气,配以他痴痴傻傻的笑容,格外古怪。
如烟想了想,正待出言反驳,楼梯响处,一个丫鬟下来,交给她一张纸,如烟展开看看:“好吧,不过,这位公子,到得第三关的时候,又当如何?”
“抽签决定。”
“好。”如烟恨恨的低头看看信纸上的内容,做出了决断:“就依公子。”
几个人从舱中站起身来,由如烟领着,走到屏风后面的一间舱门前,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到冲入鼻管的花香。进到房中,早已经摆放着数十盆不同颜色的芍药花,满眼看去,姹紫嫣红一片花海,令人神智全然为这片花木所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舱中还有一个和如烟同样梳着三丫髻的少女,不过着了一身淡紫色的的裙子,听闻到有响动,回过身来,未语先笑:“如烟姐姐,又有人来了?”
“是啊,如画,今天这是第一次。”如烟回头瞄了几眼李慈铭,又白了甘子义一眼,凑到如画的身前,故意用众人都能听得见的声调说道:“不过,这两位公子,只有一个称得上是少年俊彦,另外一个嘛……”再接下去的话,几个人听不清楚,不过看二女笑做一团的样子,可知没有什么好话。
如画笑盈盈的走到三个人近前,盈盈蹲身行礼:“二位公子,婢子有礼了。”
“姑娘少礼。在下浙江李慈铭,这位是……”李慈铭呆住了,从上船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
“在下京城人士,姓甘,名子义。”
“你不是天津人吗?”
甘子义一瞪眼:“我是天津生人,不过现在居住在北京,只是一口乡音未改,难道不行啊?”
如烟给他气得无可奈何,心中恨透了这个讨厌的家伙,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如画生得一副团团脸蛋,脾气很好的样子,用手一指由她料理的芍药花,对众人说道:“这里面的芍药花,都是我家小姐亲手栽培的,你们观赏便观赏,可不敢弄得枝残叶落,否则的话,我家小姐一定会生气的。”
“是。学生知道了。”李慈铭答应一声,又问道:“不知道这闯关之法,是以何为准?”
“只要能够在紫、白、黄、红、粉五色善本中,各自选中其中的三株,说清它们的名姓就算过关。”
“如此说来,倒也不难。”李慈铭读书涉猎极广,这等草木之学也是心中大有所得,故此并不着急,缓步上前,走了一遍,指着白色的几盆花说道:“这是晓妆新、银含棱、莲香白、最后一本名为玉逍遥。紫色的这几株,名字唤作聚香丝、墨紫楼、宝妆成、宿妆殷。”
他略一停顿,发现对方大有激赏之意,精神一振,又道:“粉红色花者是醉西施、怨青红、素妆残、效殷红、深红色花者有冠群芳、尽天工、赛秀芳、醉娇红;黄色花有御黄袍、黄都胜、金带围、御爱黄。”
如画呆了一下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来我还得拜你做师父了。”
李慈铭矜持的一笑,面上也大有得色:“岂敢当得姑娘如此赞誉,不过是性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猎而已。若是当真讲究的话,在下较擅监赏古玩瓷器。”
肃顺在一边也是心中佩服,低低的声音说道:“主子,奴才看,这李慈铭倒也并非大言,确实是胸中有物啊。”
“这算什么?不过是博闻强记的功夫罢了。”甘子义一笑:“你没看吗?所有的花本,他都是只说其名,却丝毫不知道那一个名字对应的那一本”
肃顺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可见李慈铭确实是靠着博闻强记的功夫,闯过了这一关:“还是主子慧眼,奴才若不是得主子提点,怕就让他蒙过去了。”
“蒙过去倒说不上,只是现在的读书人,能够于这样的文章也有所涉猎,已经算很不易了。”
说到这里,正好听到李慈铭说最后一句话,甘子义立刻接口:“这可不行花木是李兄精通,下面的玉瓷宝器的品评,该是由我来了。”
如烟似乎不和他斗口就心底里不痛快,“由你品评?没有李公子先见之明,怕是你来鹦鹉学舌的功夫都没有吧?”
“没有便没有。左右银子已经给了你,便是最终我和李兄铩羽而归,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若是舍不得我走,不妨找一些常见的玉器、瓷器来,让我可以上到琼楼最高层,也好多和你盘桓片刻。”
如烟给他气得半死,呸了一声:“哪个舍不得你走?”心中大恨,打定了主意,倒要好生的难为难为他看他还敢如此骄狂?
从花舱出来,那个叫如画的小姑娘也陪着,众人顺着楼梯上楼,到楼上转右,如烟推开一扇门进去,站在门边,素手邀客:“甘公子,请进来吧。”
“哎”甘子义大模似样的举步入内,还不忘拿她开玩笑:“今天晚上,你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像点人家婢女的样子。”
言外之意就是其他所说的都不像话,如烟瞪圆了好看的眸子,气哼哼的跟在他身后,眼珠一转,想到一个主意:“甘公子,都是婢子不懂规矩,请甘公子大人大量,原宥则个吧?”
“罢了。本公子就原谅你了。说吧,如何闯关?”
“闯关先不急,婢子在这梦中舫里,掌管料理我家小姐的书籍古玩瓷器等物,其中不瞒甘公子,有些物什,连我家小姐也莫辨其详,今天适逢高明,请甘公子不吝赐教一二啊。”
在如烟想来,经史子集、文物鉴别,能够通晓其中一门,就非二三十年的苦功不可,这甘公子口口声声说于古玩瓷器大有心得,言之凿凿,若真给他一一识破了,必然要让他见到小姐——赛香君有话,能够过得两关者,她就要降阶相见——若是只有一个李公子也就罢了,多出来一个粗汉,等见到小姐,言语失礼,引得小姐不喜,岂不是连李公子都要跟着白白受一番池鱼之灾了吗?
所以,就要想办法在第二关拦住他,总要让他无颜久坐,早早的迁地为良的才好。所以给她想到这样一个点子:“甘公子,您说呢?”
甘子义摸不清她的想法,刚才李慈铭的一番卖弄,虽未必见得高明,也激起了他身为大清国最高掌舵人的豪情:“好吧,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看我能不能为你解惑一二?”
如烟心中暗喜,故意拿言语挤兑他,“甘公子请放宽心,这不是闯关,就是答错了,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句话成了蛇足,甘子义脑筋一转,已经明白了她所思虑的,只是此时万万不能丢了面子,“你放心,就是当做闯关其中的环节,也没什么的。”
“公子真是快人快语。请等一等。”如烟到房中的书柜上找了找,拿下几本书来,平置在案头:“甘公子,请。”
甘子义拿起一本,是宋本的《汉书》,拿在手中翻看了几页,放在一边,又拿起一本,同样是宋本的《三国志》,再有一本是元代刻板的《白虎通》,其他的或者明代刻版,或者本朝刊行的,也就不值一提了。
看过之后他问如烟:“你想知道些什么?”
“婢子想知道,这些书本,可都是真品,抑或其中另有赝品?”
“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贵,可惜颇多赝品。据在下之见,大概只有那套汉书和那一套三国志是真的。”
如烟满脸的不相信:“你说是赝品就是赝品了吗?这些书,我家小姐视若拱璧,连示人一见都轻易不肯的,怎么你倒说,这些都是赝品?”
“那一部班固作的汉书,弥足珍贵,曾由元代名家赵松雪所藏,刻版的字体极精美方劲,有欧柳笔法,乃是宋版本中的精品。至于那套元版三国志,亦极珍贵,乃是元大德年间集庆路儒学梓版。”
如烟听到此处,可就不由得不深信这个言语可憎的年轻人真的精于版本之学了。心中兀自不服,拿起一卷白虎通,问道:“这一卷照你说来,当然是伪版无疑了,却不知如何能假伪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甘子义接过来瞧了一会,才道:“假宋版书的手法极为神妙,他们将新刻摹宋版书,用微黄厚实竹纸,或川中出的茧纸,或用糊背方廉棉纸,或是孩儿白鹿纸,筒卷后用槌细细敲过。此法称为‘刮’。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如烟忘记了这个讨厌的家伙给自己增加的困扰,瞠目道:“原来手续这般繁琐,无怪几可乱真了。”
“还有许多手法呢例如将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残一两处。或使纸张弄湿霉烂三五张,使破碎而加以重补。”
如烟道:“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瞧得出这原是新刻伪本了。”
“伪版书的手法还多著,又例如改刻开卷处的一二序文年号。或贴盖今人注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将宋人姓氏扣填。又两头角处,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灯燎去纸毛,仍用草烟薰之使黄,俨然是古人的伤残旧迹。又或是把整套书放置在米柜中,让虫蛀蚀,透漏蛀孔。这些手法,都相当高明,只有内行人才瞧得出来。”
如烟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笑道:“甘公子大概曾经做过伪版书的生意,不然的话,怎会如此内行呢?”
甘子义故意楞了一下:“愧蒙姑娘褒奖,在下不敢当呢”
如烟如画几个,同时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觉得这个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了。
书籍之学难不住甘子义,如烟暗暗佩服之余,更生了好奇之心,倒要看看他懂得多少?就不相信,没有能够难得住他的?
她让如画帮助,打开书橱,从中取出几件瓷器,摆放在一边:“甘公子,接下来,就该真的请您闯关了。若是这一关你闯得过去,我家小姐就会出阁相见啦。”
甘子义挽起袖口,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为了一睹赛香君小姐的真容,也由不得我不好好卖卖力气了。”
经过这一番的鉴宝,如烟已经知道,甘子义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粗鲁不文,自打登船以来的所言所行,更多的都是在和大家开玩笑。撇了撇嘴角,“刚刚说了几句正经话,又开始卖弄口舌了。”
甘子义拿起一个茶壶,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这个茶壶很罕见,是宋代汝窑精作。釉色以淡青为主,近于柴窑的‘雨过天青云破第一次’之色。通常监定汝器之时,须察看其底有芝麻花及细小挣钉者,便是真的汝器佳品。”
李慈铭拿起茶壶,反转过来一看,壶底果然如他所说,不禁甚是钦佩。笑道:“真正是了不起,兄台所言,大开茅塞真不知道兄台究竟懂得多少。见微知著,可见阁下精通瓷器,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甘子义自得的一笑,伸手拿起一支瓷质的洞箫:“瓷萧极为稀少,倒不是为了烧制困难,而是因为音调难正,往往三数百支之中,找不到一两支合调的。现下世间所存者,多是宋代德化窑古物,虽是不合调,仍然极是珍贵呢”
说完转眼看看,几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自己:“干什么?该不会是让我**吧?我不会的。还是给……”
他本来想说让如烟姑娘檀口试**,不过这样的话即使在风月人家听来,也过于轻佻,如烟虽是自打自己登船就处处作对,但终究是孩子心态,和她开开玩笑未尝不可,语出调戏,就大可不必了。想到这里,把洞箫放在一边:“哪一位会?大可以自告奋勇啊。”
话音刚落,门口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不如让奴家试一试?”
如烟如画长身而起,叫了声:“小姐?”迎着来人跑了过去。
甘子义几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瞧向这个设下三关,屏选俊彦,做出庐应客生涯的赛香君。
果然人如其名,生得娇小玲珑,如同当年香扇坠儿一般的李香君再世一般,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穿一件翡翠绿的绸衫,耳边垂着同色的耳坠,满头青丝间插一支翠玉的金步摇,配以肌肤胜雪,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
李慈铭深深行礼:“久闻赛姑娘芳名,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赛香君虽是未曾疏拢的清倌人,风月场上也是经人多有传授过的,笑盈盈的蹲身行礼:“李公子,万福。”
“姑娘请起。”大约是为眼前的佳人秀色所摄,李慈铭动作都有点失衡,胡乱的伸手去扶,伸到一半,又觉得失礼,赶忙缩了回来。
赛香君笑着把目光瞅向站在一边的甘子义:“这一位,就是大智若愚,任性而行的甘公子了吧?”
“哪儿的话。”甘子义再一次换上了天津口音,说来也怪,没见到这个赛香君的时候,分外想见一见其人的庐山真面,真等见到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一时间兴趣缺缺,连奉承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了。
“甘公子过谦了。”赛香君笑着说道:“听我的丫鬟说,甘公子连闯两关,才学惊人……”
话还没有说完,甘子义已经略显不耐烦的摆手摇头:“姑娘这话说错了。我和李小兄同闯两关,可不是我一人之功。”
“是。甘公子说的是,倒是奴家失言了。如烟?”
“小姐?”
“接下来的一关,不比也罢,请两位公子到舱中小坐,容奴家把盏相陪,以为赔罪。”
“可是,小姐……”
“这等闯关之设,不过是用来娱人娱己的小小花巧,两位公子智深若海,又岂会为小女子所难住?没的让人笑话还不去准备?”
“不必了。”甘子义说道:“今天天色已晚,我和我的这个奴才也该回府去了。”
“甘公子这是何意?莫不是嫌奴家招待不周吗?”
“和姑娘全无相关,实在是天色太晚,不好多做打扰。”甘子义笑着说道:“不如留待后日,你我若是有缘的话,再做相会吧。”
走出船舱,双脚踏上实地,甘子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晚风:“好舒爽”
看见两个人从船上下来,黑暗中抬出一乘小轿,另有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左右围了上来。肃顺看看,是额里汗等人,“主子,何不与那赛姑娘多多盘桓片刻?奴才看,若论及容貌,也只有云主儿可堪比拟呢”
“你啊,脑子里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甘子义笑了一下,“正如你说的,她的容貌不输云儿,只是要说到可爱嘛,朕看,倒是那个如烟姑娘,更讨人喜欢哩。”
肃顺心领神会的一笑:“奴才明白了。请主子宽限奴才数日,定将那如烟姑娘双手奉上。”
“什么双手奉上?你当是物件吗?糊涂的家伙”甘子义笑了:“朕真有点累了,回吧。”
“喳,奴才已经早有准备,请主子登轿。”
“对了,朕忘记问你了,你是怎么找到朕的?”
“今天天色已晚,主子先回行辕歇息,容奴才明天再向主子爷回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