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膳的时候,皇帝翻了紫云的牌子(关于这一节,感谢读者贝贝壳朋友的提点,诚然,风月出身,不可能晋级为妃,一个贵人就已经算得上是天恩浩荡了,以后的文字中,皆是以贵人相称。前面的文字,不再多做更改,请读者朋友见谅)。草草用过,看看天色依旧明亮,皇帝忽然想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不知道他们最近的学业怎么样了?心中想,口中问道,“六福?几个阿哥现在在哪里?”
“回主子爷的话,三阿哥以上,都在长春书屋,以下的,都在各自房中。”
“传他们来……哦,不,还是朕过去吧。也好看看他们的功课。”说着话,不等六福下去准备,向惊羽摆摆手,当先走了出去。
长春书屋在万方安和以南,名字叫武陵春色,因为距离河岸边不远处生长着很多名本的桃花,故而又叫桃花坞,乾隆为皇子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读书,后来娶亲,移居到长春仙馆,雍正给儿子起了个号,叫长春居士,等到乾隆登基之后,把这里改名叫长春书屋——大阿哥载澧,二阿哥载滢,三阿哥载滪,并大格格秀慧,二格格颖慧,就居住在这里,每天早上起来,由谙达、太监、嬷嬷伺候着梳洗以毕,到皇帝居住的寝宫中去请圣安,然后到母后、各自母妃的房中去请慈安。
说来无奈,每天早上起来,是这一天之中父子、父女几个仅有的见面之时,还经常说不到几句话,就得跪安出来,旁的人也就罢了,两个逐渐长成的公主,贪恋和阿玛在一起的时光,经常要太监、嬷嬷强自拉着才肯离开,看在皇帝眼睛里,也分外觉得舍不得。
今天闲来无事,皇帝动了亲亲之念,居然亲自到长春书屋来了?听到皇阿玛身前的杨三儿事先通传,载澧几个不敢怠慢,换上香色素缎单衣,女孩儿则穿着品蓝绣花的小缎裙,脚下踩着放足的弓鞋,袅袅婷婷的跟在三个兄弟的后面,由嬷嬷领着,出到阆苑门前,眼见皇帝来得近了,五个孩子连同身后的大人,纷纷跪了下去,口中参差不齐的请着圣安,“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今儿阿玛来看看你们,就不必行那些朝堂仪态了。”皇帝脚下不停,一路入内,“朕当年也和你们一样,也是在这里读书学习的,你们几个人过来……”皇帝用手指着书屋中摆放了一面墙的百宝阁,“你们看这里?”
孩子们探头看过去,百宝阁的木制格栅,最矮的几层靠外的地方,都给人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磨得圆滑至极,“皇阿玛,这是什么啊?”
“有一次啊,阿玛和你五叔、七叔他们打闹,你五叔为人毛躁,走路不小心,额头撞到格栅的角上,虽然没有破皮流血,却也肿了好几天,后来还是阿玛,命人找来锉刀,将这最下面的四层,全数打磨光滑的呢!”
载澧嘿嘿笑着,用手挠挠头,“阿玛,您原来也是这般淘气的啊?”
皇帝给孩子的话逗得扑哧一笑,大大方方的点点头,“是啊,阿玛当年可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说起来,让你们的皇爷爷,操碎了心啊!”
载滢想了想,猛的一仰首,大声说道,“儿子记下了,儿子一定会秉承皇阿玛今日教诲,恭敬做人,认真做事,上慰皇阿玛圣心。”
皇帝笑了一下,“来,把你们的功课拿来,给朕看看,可有所长进了吗?”
几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所写的文章取来,“是谁出的题目啊?”
“是翁师傅。”
皇帝拿过一本,题目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也?子曰,行己有耻。看到这样的题目,皇帝楞了一下,怎么给孩子出这样的题目,不会太深了一点吗?把课本掉转过来看看,是载滢的文字:“……询所谓于士,圣人先励之以耻焉,夫谓之曰,士,必有无愧于己者也,子贡问以何如?子能不先励之以有耻乎?”
皇帝真有点惊讶了,八股文章他自然也是会做的,但因为特殊的经历,从来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当年上学的时候,只有师傅、皇上一再逼迫,方才肯动笔写上几个字,有一点放松,就立刻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却想不到,一个不足十龄的孩子,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来?
文字起承转合,尽脱童騃之色,若是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多年苦读出来的老童生的文字呢!皇帝大感有趣,继续看了下去,“且衡士不徒循其名,而赏士必先探其本。夫亦重乎其耻而已?唯贤者循名以核士之实,……”
他看了片刻,把课本放在一边,“二阿哥?这些文字,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儿子荒唐之作,有辱皇阿玛龙目,请皇阿玛原宥则个。”
做父亲的赞许的点点头,伸手把其他几个孩子的课本拿了过来,却不忙着看,而是问道,“朕给你们出一个谜语吧:月弯如勾。猜唐诗中的一句。嗯,限时一炷香的时间,猜对的,阿玛有奖励。”说完,也不理孩子们,低头看起了文字来。
载澧生性荒诞,猜谜这样的事情,连想也不必想,他自知猜不来。兄弟几个中,只以老二的脑筋最好使,当即让贤,“老二,你来猜吧,左右我们也猜不到,阿玛的奖励,还是给你吧?”
载滢倒也不推辞,小手托着腮帮,认真的想着,唐诗也是他们在上书房读书时所要学的,在心中苦苦思考,只觉得哪一个与皇阿玛口中所言的题面不相吻合,眼看着皇阿玛手中的课本一本本放下,一炷香的时候转眼就到,心中着急,额头上冒出了汗水,;终于等到皇帝看过了所有的课本,抬起眼睛向这边看来,载滢跪了下来,“儿子愚钝,未能解皇阿玛所出之谜,请……”
“朕来告诉你们吧,谜底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啊?”载滢的脑筋转得飞快,立刻通晓其故,“是这个曲啊?儿子明白了,月儿弯弯,正扣得一个曲字解!”
皇帝叹了口气,向几个孩子招招手,像拢小老鼠一般,把孩子们叫到自己身前,望着一双双黝黑乌亮的眸子,低声问道,“在上书房读书,可辛苦吗?大阿哥,你可觉得辛苦?”
载澧天生好动不好静,在上书房每天读书写字,早就憋得狠了,只是皇阿玛的问话,却不敢直抒胸臆,扁扁嘴巴,低下头去,“回皇阿玛的话,儿子不苦的。”
“载澧,你是大阿哥,朕知道,你喜欢多多活动,不爱在书房久呆。”他说,“只是啊,你现在年纪还小,等过上几年,你要是仍自对读书不感兴趣的话,阿玛再为你觅一个善地,可以施展你所长的,好吗?”
“好!”载澧脱口而出,随即跪了下来,“儿子谢皇阿玛。”
皇帝又看向载滢,“二阿哥,你是阿玛日渐成年的几个孩子中,学业最佳的,只是不知道,你可还有精力,多学一点、多承担一点吗?”
“皇阿玛有所教益,儿子自当甘心领受。”
皇帝拉着载滢的手,让他站到自己身前来,“这和朕没有关系,”他说,“朕想给你再找一个师傅,在每天学习之余,更多多的学一点西洋知识。不过,此事非是朕的旨意,只是要看你本心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承受得住。朕知道,你现在的学业很累……”
载滢双目一亮,“儿子不累的,皇阿玛,儿子愿意学习西洋知识!”
军机处几个人进到殿中,跪倒行礼,不等有所陈奏,皇帝先拿起一份昨天晚上写好的上谕,向下一递,文祥起身接过,展开来看了看,立刻楞住了,“即日起,着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四品赞襄政事容闳,入值上书房,专司二阿哥载滢典学事宜,钦此。”
这是任何都不知道,也是想不到的,更加是没有前例的,入值上书房,启沃圣学的,都是要两榜进士,翰林院出身,响当当的金马玉堂,容闳……,除了文祥之外,其他人于他都没有丝毫印象,只是依稀记得,他是天朝第一个负笈异域,求学归来的学子,后来因为成立总署衙门,方始有了进身之阶。这样的人,自己都完全不通,怎么能够将圣人之学,教授给孩子们呢?而且,皇帝的这道上谕,没有丝毫的前兆和脉络,是因为对上书房几位师傅的教授不满意吗?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
皇帝看出来了,“其实,此事并非是朕开创先河,我朝圣祖仁皇帝,践祚之初,也曾经多方学习西洋文法,举凡数数,几何、物理、天文,甚或技击之术,也都有所涉猎,朕不过是有意效法前贤罢了。”
以本朝圣君为立言之基,众人不好多说,朝章故事,在场的几个人早就熟稔于心。皇帝并不是在撒谎,康熙皇帝的好学是很有名的,不但是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之学,就是那西洋知识,也多有涉猎,举凡天文、物理、几何,术数都称得上是相当深厚——人称‘圣学’,唯一的遗憾是,这种知识,康熙只是将其作为帝王个人喜好,并未能够一以贯之的传承而下,否则,若是能够作为家法、祖制递嬗下来,则大清的江山社稷,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皇帝摇摇头,抛开了这些胡乱的想法,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起政来。
邸抄发出,众人目瞪口呆,第一个猛烈反弹的,就是上书房的一众理学大家,尤其以倭仁、徐桐为首。
在他们看来,皇上践祚之初成立的总署衙门就大有可商榷处,只不过碍于天子,倭仁又给皇帝、奕几个心照不宣的以‘请君入瓮’之法,弄得灰头土脸,再不敢亢直进言,方才罢了,但数载而下,却从来不肯和总署衙门有半点勾连处——本来也没有。
只是想不到,皇上突发奇想,居然要一个连廪生都算不上的容闳进到这样的清贵之地,居然还要他典学二阿哥的学问?他什么都不会,典什么学?而且,上书房几个人公认,二阿哥是几个孩子中最聪慧,最乖巧,而且是最有上进心的一个,这样的孩子,竟然要学什么西洋知识?那些蛮夷之国中出来的学子,又能够有什么典章文字可以教化童心的吗?
倭仁第一个出言反对,“只要容……”
“容闳,字纯朴。”旁边有人接上了话头。
“只要容纯朴来了,老夫第一个上折子请辞差事!”倭仁一双眼睛在上书房直庐中扫了一圈,随即问道,“哪一个肯与老夫做同声之应?”
“老师,学生不才,愿意与老师同进退。”
倭仁看过去,是自己的学生,汉军正白旗下的徐桐,“好,豫如,好!”
有了这样的声音,身为上书房总师傅的翁心存便很有点不安了,他左右看看,“艮老、豫如,何必如此呢?君子与人为善,绝交尚不可出恶语,又为何为平生未曾一见之人,如此大动肝火?”
“铭公,非是老夫不讲道理,冰炭尚且不能同炉,又何况胸中所见,乃是华夷之分?”倭仁丝毫不卖翁心存的面子,“来人,到慎德堂,老夫要递牌子请起。”说罢起身,由徐桐搀扶着,慢吞吞的出长春书屋而去。
皇帝正在和崇实说话,为日后履任两江,勇于任事多有训教,便在这时候,内侍来奏,“万岁爷,上书房倭仁倭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他进来。”皇帝头也不回,继续对崇实说道,“……便如同在四川一般,该处置的,不要顾及是任何人的门生弟子,也不要考虑循循私情。”
“是,奴才记下了,这一年多来,奴才在龙茂道任上也算小有所成,总之就是以当初行之铁面之法,在上海推行而下就是了。至于旁的人,爱怎么想,奴才不会理会。”
“还有一节,便是上海地处要冲。往来之间多有各国洋人,英国、法国、美国都有驻上海是领事馆,朕知道你不通洋务,若真的有和洋人有绕不开的地方,只管具折而奏——倭仁,徐桐,你们两个人可是为朕捡拔容闳入值上书房之事而来的?”
崇实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转向,闻言一愣,向旁边跪了一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来,“是。”倭仁伏地奏答,“老奴才智愚钝,自问与新近同僚难以融会贯通,故而特来君前请旨,请皇上免了老奴上书房师傅之职。”
皇帝立刻觉得怒火上冲,瞪眼瞅着倭仁,“倭师傅,朕在上谕中写得清楚明白,请人传授西洋知识,在当年,圣祖临朝之初,也是有过先例的,又何尝有损明君威仪于万一?容闳是我天朝第一负笈归来的学子,论及典章教化,传世之学,不但比不上你,就是你身边的徐桐,上书房中的瑞常,他也只能瞠乎其后的。朕让他到上书房,只是为了将一些西洋语言、文字、科技之学循序渐进的传授给朕的子嗣,和上书房中于西洋之学从心底喜好的孩子们——你又何必以求去相争呢?”
跪在倭仁身边的徐桐想了想,贸贸然趋前奏答,“皇上?”
只说了两个字,就给侍立在一边的端华打断了,“你住口!这里也轮得到你来说话吗?”徐桐为他撞得脸红脖子粗,委屈的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倭仁碰头答说,“老奴不敢!”他说,“老奴从未敢有荒怠圣学之心,只不过,老奴听闻,容大人行止之间,迥异常度,老奴担心,和他彼此不能融洽,为免除日后难以两全,还是请皇上免了老奴的职衔吧?”
“朕倒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么一份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也是你平生所学,并以之传导世人的?”
“这,子不语怪力乱神,子平之道,老奴不曾学过。”
“那你怎么就知道,你和容闳一定会有不能融洽之处?”皇帝大声向外招呼:“六福?你现在即刻出园子,到总署衙门,传容闳来见!”说完又回头对倭仁说,“朕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个‘行止之间,迥异常度’的?倭仁,朕可告诉你,若是有也还罢了,若是没有,朕先问你一个诬蔑大臣、构陷同僚的罪名!现在你出去,殿外候着!”
倭仁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响头,仍自由徐桐搀扶着,师弟两个到了慎德堂殿外,跪在金阶下,等待着。
皇帝从窗户向外长身看了看,口中骂了一声,“食古不化!不必理他,朕方才说到哪里了?”
“皇上,倭艮峰两朝老臣,又是先皇和皇上期许的重臣,还是为其留几分体面吧。”崇实说道,“况且说,此事是为容闳入值上书房而起,要是弄得皇上心中不喜的话,奴才只怕,日后容大人入值的时候,亦多有忧惧之心呢?”
皇帝摇摇头,“崇实,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以后和肃顺在一起,多多学学吧。”
崇实不明所以,唯唯的应承了下来。